江南、春(1 / 1)

风月杨柳,江南春色。

看那银月如钩,勾人魂魄;江风似酒,醉人心弦。

这西子湖畔,素来是文人雅士流连之所。天虽入夜,游人兴致依然不减,各个擎了灯笼,或登轻舟于湖心对饮,或携友踱步于白堤、苏堤之上,或游得倦了、在湖畔的茶坊品几杯新鲜的西湖龙井。西湖夜色,真真说不出的儒雅清芬,色香俱奇。

苏堤之上,三三两两的游人不断,多是些读书人相约于此谈诗论曲的。那西子湖畔远近闻名的,除了酒肆、茶坊,就属青楼了。苏杭多绝色,青楼开在了西子湖畔,那自然不能辱没了西子这两个字。因此,西湖畔的姑娘比起别处,更加妩媚多情。更难得个个饱读诗书,琴棋诗画无所不精,一般的凡夫俗子纵有银子,也绝无胆量来这里花销,非得是那才学堪佩的,才敢于此献丑。正因如此,这西湖的青楼格外清高,既不开门拉客也无淫声秽语,满处是琴瑟齐鸣,诗词吟对。

在众青楼之中,有一家“沉鱼香醉”最是出名。这倒不是因为它比别家豪华气派,而是因为这西湖畔的花魁就在这“沉鱼香醉”之中。这位姑娘名叫寒飞儿,年不满双十,出落得杏花带雨、不落红尘。诗词歌舞,端的是冠绝天下。更难得风尘之中,守身卖艺,虽入行三载,却依然是如玉之身。每天引来的王孙公子、雅客名人多不胜数,偏偏没有她看入眼的,日日地任那慕名之人如潮而来、如水而去,便是没有一个上得了小姐的闺房。

这夜,又失望了一大群心急火燎的公子们,寒飞儿独个入了闺房。卸下红妆,想想每天的这些个道貌嘴脸,不由得悲从中来。旁人眼里的风光,她自个儿从未觉得,到是每天应付在这些渔色文人之中,让寒飞儿觉得既厌烦又疲惫,却又偏偏无可奈何。想想如今青春正茂,还可风光些度日,哪一日风华不再,还不知要落得如何结局。念及此,寒飞儿的泪水滚着眼眶便落了下来,她痴痴地取下墙上挂的琵琶,唱起了南唐李后主的《望江南》: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一曲未完,歌声已哀哀婉婉传到了湖边堤上。那堤上的游人都听得痴了。有好事的指指点点说:“这曲便是‘沉鱼香醉’的花魁寒飞儿所唱。这女娃儿,当真是天下尤物,每天来一求芳姿的,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却没有入她眼的。哎,也不知哪个能修到这福分,得了她的芳心去。”

所谓言者无心、闻者有意。这几句闲话,倒惹出个混世魔王来。这人乃蜀中人士,姓花,名天古。别看他儒生打扮,却是个江湖人士。此人轻功极佳,拳脚功夫也有些修为,更厉害是暗器、用毒、易容术乃当世三奇,他十八岁闯荡江湖,既不好金银犬马,也不好名声权势,惟好美色。行走江湖不到一年,便成了天下闻名色变的采花大盗。更让人色变的是,花天古两年前于岭南作案,坏了岭南大侠无名客的独生女,那女孩子性烈如火,竟碰壁身亡。无名客肝肠寸断,遂请他的同门师兄——南海剑派掌门人凤兮道人共邀岭南武林顶尖高手七人,一同缉拿花天古,最后将他围逼在丹霞山上,谁知功亏一篑,竟被他以迷烟毒晕了这九个岭南武林的泰斗级人物,悠然而去。无名客万念俱灰,跟着师兄出了家,在南海派做了道士。花天古从此在武林中落得个外号,叫作“花天狂骨”。

丹霞山一战,花天古从此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奇怪的是,无名客等九位前去缉拿他的岭南武林泰斗竟也从此不再追究此事,武林之中倒也太平了许多日子。花天古虽隐姓埋名,为人处事比从前低调了许多,却依然改不了好动的性子,没法子总呆在一个地方。好在他精通易容术,化了妆四处走动也无人认得出他来。

这日花天古正好游到了杭州,听人说西湖夜景如何美妙,便换了身书生打扮来凑凑热闹。不想刚到苏堤,便听到寒飞儿的歌声。那寒飞儿的艳名花天古也有耳闻,此次到杭州本就打算一睹芳容,此刻听了她的歌声,魂魄都给勾了去,如何还走得动路。

他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了亥时。青楼的规矩,子不迎客,一律亥时打烊。除了留宿的,客人们纷纷结账回家,姑娘们也都回房歇了。热闹了一宿的香花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花天古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便一撩衣襟、轻轻跃上‘沉鱼香醉’的房檐,找到传出歌声的窗户,双腿搭住椽头倒挂在窗外,用手指蘸了唾沫,轻轻扣开窗纸,向屋内窥去。

寒飞儿此时怀着心事,如何睡得着。她穿一件苏织的睡衣,正坐在灯前发呆。花天古从扣开的纸洞望去,恰好看到寒飞儿的正面。花天古看了一眼,只觉得脑袋翁的一声好像灌了铅也似,昏昏沉沉地,差点儿掉下房去。

你看她,

两道娥眉似蹙非蹙,

一双秋水如梦如烟。

眼角传恨,

尚有泪痕几点;

香腮带雨,

都作银珠玉盘。

青丝耳畔,

皓齿唇边,

处处风情撩人怨。

伤心一叹,

更似月里神仙。

花天古在窗外瞧得眼睛都直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容易回过味来。心中直叫:“死了,死了!闯荡江湖以来,见过的绝色佳人也不少了,怎么今天竟碰上这等要人命的美女。若不进去相见,以后怎么还睡得着觉!”

花天古一念及此,便欲推窗而入与寒飞儿相见。谁知刚推开一条缝,只见左边的窗子砰的一声打开,从外面掉进个人来。花天古这一惊可吃的不小,一不留神,脑袋撞在窗棂上,额头上顿时起了巴掌大一块青包。幸好那人掉进房的动静更大,他才不虞被人发现。花天古忍着痛,心里骂道:“他妈的,哪来的愣头青,居然拔了花天狂骨的头筹。这可真是江湖奇闻了,我花天古碰上的美人儿居然给别人先摸进房去,这小子还真有种啊。”

且不说花天古在窗外暗自嘀咕,寒飞儿正呆呆地想心事,突然从窗外掉进个人来,着实吓了一大跳。正欲高声喊人,只见那人扶着腰站了起来,没头没脸地向自己作揖道歉:“小、小姐勿、勿惊,在下失、失手掉进来,本无恶意,请小姐见谅、见谅。”

寒飞儿听他说话乃是个少年,本来害怕的心情稍减了许多。躲在墙角问道:“公子既无歹意,为何白天不来,却于深夜在窗外窥探。”

“呃……这……这个……”

寒飞儿这话本是问那掉入房中之人,窗外的花天古听了不由得红了脸。心说好险,要是刚刚我先掉了进去,眼下给她这样盘问,还当真不知如何作答。

寒飞儿定眼打量那人,见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一身青杉、作个书生打扮。看他的脸,约有二十四五岁年纪,丹凤眼不大不小,卧蚕眉不淡不浓。鼻如隆准高高,唇似敷脂红红。寒飞儿每日阅人无数,好人歹人看样貌神态便知一二,见他这般尴尬,不像坏人,先放了心,反觉得有趣。

那人支吾了半天,脸羞得像刚从烧热的炉子里取出来一样,说:“在、在下呃、本来在苏堤游、呃游玩,听、听到小、小姐的歌声让人伤、呃伤感,才来一探、呃、这个、一探究竟。”

寒飞儿见他说话磕磕绊绊,显是慌张极了,轻轻一笑道:“公子既是打探,为何又会掉了进来,若惊动了旁人,恐怕将公子抓了去报官。”

“呃……这……这个……”那人又支吾了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窗外的花天古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这如何答你,难道说见你长得仙女也似,看丢了魂失手掉了进来?不过想到自己刚看到寒飞儿的情景也好不了多少,便也笑不出来。

寒飞儿见那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十分滑稽,放心从墙角走了出来,说:“小女子这房间,从未有男子进来过。公子听我歌声而来,可算知音;失手跌入,可算有缘。既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

说罢指了指桌边的柳木凳,道:“公子请坐。”

那人听了寒飞儿这一番话,已不像刚才那般慌张,依言坐了下来。寒飞儿给他斟了杯茶,在桌对面也坐了下来,轻声问:“公子自天而降,必是习武之人,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来此何干。”

那少年听寒飞儿说自天而降,脸上不禁又红了红,答道:“在下姓汤、单名一个沫字。是相濡以沫的沫,不是近墨者黑的墨。我祖籍是岭南人氏,因家父在长安做官,自幼于长安长大。前年家父辞官还乡,我在长安学艺未归。如今学成回乡,路过杭州。夜来无聊,听说西湖夜景甚美便来走走,不想听到小姐的歌声。跟路人打听,才知道是西湖畔的花魁寒飞儿小姐。”

汤沫顿了顿,拿起茶来喝了一口。不等寒飞儿说话,接着说道:“我自幼随师父习武,却从未行走江湖。刚才听小姐的歌声,似乎里面有一段伤心往事,忍不住想来打探打探,琢磨着也许能干些行侠仗义的事,不想却失手掉进小姐的房间,惊吓了小姐。”

寒飞儿听他这话,叹了口气。汤沫见她难过的样儿,忍不住问道:“不知小姐有什么伤心事,若不嫌交浅言深的话,不妨告诉在下,或许能有些帮助。”

寒飞儿又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我是个苦命的女子,这伤心往事,也不必说了。公子深夜前来,原来是一片侠义心肠,小女子感谢之至。至于什么帮助,实不能启齿,公子也绝难相助。”

汤沫看寒飞儿楚楚可怜,更不甘心,再问一句:“小姐既这么说,我也不多问。但若有什么事小姐不方便做的,不妨告诉在下替小姐走一趟。”

寒飞儿听汤沫这么说,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流下泪来,说:“公子之意,寒飞儿谢过。今天是家父忌日,寒飞儿却不能前去祭奠。眼看子时将至,心里甚是难过。若公子不嫌弃,请替我去家父坟前上一炷香,告诉他老人家女儿时时都惦记着他,盼他在阴世莫要牵挂。”

寒飞儿说着,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包祭香,又落下泪来。汤沫接过香,说:“小姐放心,我这就前去。却不知伯父葬在何处。”

寒飞儿透过汤沫撞开的窗子,看着窗外的黑夜,悠悠地道:“家父就葬在西湖边的孤山脚下,公子从白堤过去,见三株柳树旁有条小路,沿着小路过去便可见到。家父名讳上韩下铮。寒飞儿这里叩谢公子了。”

寒飞儿说罢便要行礼,汤沫赶忙拦住,道:“刚才小姐称我是知音,这件事便是我份内之事,又何必相谢。我这就去给伯父上香祭奠,小姐也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我再来与小姐回复此事。”

汤沫拿了那包香,从进来的窗子去了,临走还不忘把窗子关好。花天古在另一扇窗外挂了半天,早就手脚发麻了。听了寒飞儿与汤沫的对话,知道这她必有一段伤心的经历,也没了进去一见的心情。心想,索性跟着那汤沫去,看看这小子说话到底算不算数。想到这儿,花天古悄悄下了房檐,往寒飞儿告诉汤沫的地方去了。

屋内,寒飞儿怔怔地瞧着刚被汤沫掩上的窗,想到逝去的往事,心头说不出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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