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真相大白后,段雨尘思量着马力的离去,深觉愧疚难当,仿佛就是——对,就是自己一手将他送出门外的,虽然最后的导火索并非自己。纵观前后,自己也一并被处分的打架事件,那是占最大份额的,因为学校的结案是有轻重之分的,他重我轻;而关于他的恋情,自己一面不曾反对,一面时不时还会嘀咕着学校能插手此事,尽管自己没能像杨伟那样去做,杨伟的初衷抑或还是在心里头为了制止他荒废学业也未可,而自己呢,这点为朋友的勇气都没有;更是,他事情败露后,作为同学的自己,又没能逃避一番窃喜。难道这就是马力认定的“如果要我说出一个朋友来,那就是你”的兄弟吗?这一切,与其说是杨伟的暗箱操纵,毋宁说是因了自己的诅咒。牛涅涅那一棍子砸过去的对象应该是我——段雨尘,不是别人。
他也不免琢磨着杨伟,他忽然觉得简直就是自己拿起镜子照看自己,因此,而今,逃避杨伟似乎就是在逃避他自己。自然,他脑海常常回响起马力走前对他关于杨伟的规劝,于此,变得愈加小心,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踩着地雷似的。段、杨之间讲话的次数减少、讲话距离拉宽,尤其是洗衣裤的时候,有杨伟在他就不在,如果是杨伟后到他就借机收起衣物躲开,甚至在杨伟坐过的凳子,握过的锁把,只要是他知道杨伟碰过的他都要设法离去。对于他现在,“杨伟”两个汉字已然是个可怖的代名词,只要能远离它,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他甚至认为,死亡亦可,如若除却这种方式。他已然进入一种病态的防御。对此,杨伟似乎有所察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不出几日,段雨尘突然感到身体奇痒,尤其是在上完体育课,特别在跑步之后,愈发觉着瘙痒,似乎还有木屑刺肤般的怪痛。他挽袖露臂,定睛仔细看时,脑袋瓜突然“霹雳啪啦”的感觉,像是油桶炸裂,顿时让他措手不及,闷了。在现在他的手腕至手臂,一处一处,一丛一丛,有茂盛些的,有荒凉些的,总之,无处不在冒着痘痘。这痘,像春笋,稍有甘霖便会破土而出;也像花蕾,含苞待放,只是未到盛开的时节;更像战争,天时地利与人和,胜利之师便会高举义旗,星星之火便会燎原于众毛孔之上。总而言之,他此时只想大哭一场,让天地为之战粟,不,他要撕扯半个天下来,然后,再在地上打几个滚,将人山人海,大厦平屋,山水田野滚个稀巴烂,一如压路机压过,把这一切都压得血肉模糊,混沌不清。
终于,他踉跄地挪动着步伐,这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的鞋底像胶了漆似的,只能在地上扯起,拖去。他也仍能思想,他想,这会儿一定是在劫难逃了,杨伟已然演化成了“白色恐怖”;也罢,算做自己对马力的不是而受的惩戒吧,死去也罢,不足惜。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的母亲。不能死,那又该如何?他想,看病去吧。可这……对于异性,在他,还有太多的幻想:他不曾触碰过女人的手,更不提所谓的肌肤相触了,偶有一次,看到村子里的一少妇在洗衣物,他在岸上不留神瞥到了她分明的乳沟,慌忙跑时竟踹掉了岸边好些泥石,险些滑落;对于女人,仅此而已,而今……
他还想到了钱,这个让他生来就不曾安宁的东西。他坐将下来,却一如石膏重重摔地,唯恐不碎。
“雨尘!”跑来的是史在,他说,“你脸红彤彤的,怎么了?”
“没怎么,可能刚上完体育课。”经由史在一点拨,他方才察觉自己的脸滚烫,从发顶到足尖,一阵烈火灼身。
“我们去吃饭吧?”史在扳动段雨尘的手臂,欲往食堂方向去。
“拿开你的手!”突然,他对史在喝令,“你——别碰我?”
史在被他的举动怔住了,“怎么了你?”
“没什么,总之,以后你别碰我,这样对你不好!”他一脸严肃。
史在见得他的反常,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心存疑虑,却也不好多问。
“好,我们吃饭。”180度转弯,段雨尘又像是回到了常日,与史在一同前往食堂,只是不让触碰。
“妈的段雨尘这个鸟人,怂包!……”
段雨尘与史在一同听到这声音,并循声望去,见是杨伟,面向另一个人说话:“以为自己什么东西,居然对我有意见,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雨尘,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啊?”史在不禁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他想自己无非尽力避开他,并无什意见。
只见杨伟继续说,“妈的,老子这么向着他,他居然恩将仇报。好啊,那天踹我一脚的事还没算账呢,这会儿新旧一起算……”
“雨尘!”史在悄声地问,“你什么时候踹过他啦?”
“没有啊!”段雨尘竟十万个不明白,自己只是怕他身上的病,可从没对他有其他的意见,虽然马力曾经提醒过对他的提防。
深夜,段雨尘又不能眠。他不想得罪谁,这样不好。于是,他几近一个晚上来证明这个问题:杨伟为什么想要报复自己?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惹到他了?难道就因了自己的再三避让?可是,那踹了一脚……又是怎么回事?
时钟走到了凌晨两点。
突然,寂静的夜晚中有人下得床来,人影正往这边逐步移来。
“一定是杨伟,他一定是实施复仇计划来了!”段雨尘出一身冷汗,心里念叨着。
“我知道你没睡。”声音向这边逼近。
“有没有止血贴?”那声音却一如行将撞你的汽车,不料却一个急刹车,靠近你却是因为问路的缘由。
“是你啊,吓死我了!”段雨尘终于松了一口气,见是对铺那个勤奋学习的人。
“我很可怕吗?怎么吓着你了?”那人感到不解。
“没,没,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拨指甲把肉给剥着了,看看你有没有止血贴,包扎一下。”
这一问却问出了段雨尘的一段记忆,那是因为马力要他陪衣服而打架的一天,正是他来给自己解了围:
……
杨伟拨开人群,走进来问清了缘由,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说,“走,别理他。”
于是,他便跟着杨伟走出了人群。
“他肯定是生我昨晚踢他一脚的气。”他对杨伟说。
忽然,杨伟这时将拉着的手松开了。他突然觉着空了,像是被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下杨伟的手。杨伟的手被纱布包扎着。
“你……手怎么了啊?”段雨尘问。
“手?哦,昨天打拳击受伤的。”
“你还练拳啊?”
……
“拳击?可没见过他练什么拳,并且,怎么能刚巧自己踹那黑影的第二天?”他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对了,一定是这样,那晚戏弄自己的不是马力,而是他——杨伟。”
“他怎么还有这个爱好?”段雨尘他越发觉着可怖。
“雨尘,段雨尘!”那人不断地叫唤已然发愣的他,并推动他的臂膀。
“啊!”段雨尘觉着有人推动自己,突然惊叫一声,却又让那叫唤的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啊?生病了?”那人轻声并温和地问道。
“没,没事!”
“那我问你有没有止血贴啊?刚刚我拨指甲把手给弄伤了。”
“没有啊。”段雨尘这才确切地回答了问题。
“哦!”他一转身,向了其他方向,“我去看看史在有没有。”
“你……你别去,别碰他的床,他的床杨……”
“怎么了啊?”这人显得一脸茫然,“可是,我的手很严重啊!”
“那就更不能碰!”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有些怒意。
这个学习勤奋的人越加不明白段雨尘的用意了,却也没多想,只是见史在睡熟了,也便作罢。
其实,别人怎么也不会明白,段雨尘是想说,那张床是杨伟的必经之路,而现在他有传染病,而你,手有伤口,这是一种极易传染的途径。
段雨尘为这个人捏了一把汗,却不知,他的行为也已几近疯狂。
“医生,你看我这手……”段雨尘在诊所,绾起手臂给医生诊断,自己的脸却别向一边。
“你手怎么了?”医生看了后说,“你的手很好啊!”
“很好?”他心里正想骂这个庸医,回头一看自己却也哑了,怎么这会儿手上什么都没有?好比历史的生发,上下五千年,谁又能证明她真的存在过?
“你说说,有什么症状吧?”医生说。
“哦!”于是他把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与医生。
“好的,我给你开一副药,你先用用看吧?”
“医生,会不会是那个病?”段雨尘嗫嚅地说。
“哪个病?”医生不知所指何物。
“就是那个……”他的声音越发轻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等有症状的时候你再过来看吧!”说着,他便递过一方药给他。
段雨尘付了钱,抓了药,木然地离开了。
到得宿舍,却不料手上的药被人一把夺去,这人嘴上还嚷嚷:“痔疮?雨尘,不会吧?你有痔疮?”
“什么痔疮?”他不解,但他知道,那方药一定是治这个病的,于是,他突然心生一念,竟大声地在宿舍公布起来:
“各位同学,很不幸我得了痔疮,请你们以后要远离我,以免被我传染。”
然而,这却又令他大失所望,宿舍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放屁尚且捂住鼻子,而他的话竟比这还要逊色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