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看着床榻上正被大夫医治,脸色依旧苍白昏迷的同龄少年。他眉头紧锁,渐显刚毅的俊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公子,这孩子内伤虽重,但性命可保。只是这胯下子孙袋尽毁,传宗接代已是无望。”
大夫包扎好最后一处外伤后起身对着赵政拱手解释道。
“那岂不是跟阉人无异?”
“公子明鉴,正是如此,神仙都难回天啦。”
大夫摇摇头,一脸叹息。心想,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这世道,底层百姓能保一命已经是恩赐,何求更多?
“知道了,你尽管开药,药材不怕贵,管用就行。”赵政吩咐道,大夫点头应承出去安排药材熬药。
房里安静下来,赵政贴身侍从刘畅走进他身边,略带不满问道:“公子,您何必自找麻烦。何况咱们也不认识这个人,这又是花钱出力的,还被那平安侯惦记上。老头一直交代,公子要低调行事,这些王侯将相,能躲多远就多远,万一伤及公子性命,这可怎么是好?”
刘畅说完,一脸哭丧。他家公子,别人看着都安分得像一只无害的羊羔,只有他知道,公子人前人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伺候他四年有余,前面一套,后面一套的把戏,公子那是玩得炉火纯青。他都怀疑到底是公子太聪明还是别人太蠢?公子没一次被人看穿他的真实意图,就连自己也经常搞不懂公子欲意何为。
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丘之貉,但总是感觉玩套路,跟公子比,自己总是差点火候,呃…好吧,差得挺多的。
“哼,是个人就该值钱,不把人当人看,可恶至极,本公子救人不怕惹麻烦,何况我们只是出力而已,药钱不是那钱多人傻的平安侯心甘情愿的给了,还有多余呢。”赵政提起梁宝,满眼鄙视。
自他有记忆以来,受尽屈辱。他是秦国国君的嫡长子,却出生在赵国,父亲逃离赵国回秦继位时向母亲承诺,安顿好定会派人来接他们母子。如今十年过去,最初的承诺变成由他顶替秦国质子的位置以示当初异人私逃赵国的歉意。
五岁那年,母亲因与王后梁婠向来有私交。恰逢梁婠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赵丹情同意合之初。多了许多接触王宫贵族的机会。
其中一次就是梁婠初为太子妃后一个月,要宴请各家贵夫人小姐相聚。母亲虽然不够身份参与,却还是被太子妃派人接去参加。
跟着母亲到了太子府邸,贵夫人小姐们聚一起吃喝闲聊,被各夫人带来的小公子,小小姐们自然在一块串来跑去的好不欢快。小赵政平时与母亲呆在家里,鲜少出门。何况由于他和母亲本就是人质身份,没有特许,也不能随意走动。
这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人玩在一起,顿时开心不已。初时没人太在意他是谁,都以为大家同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千金。
然而,小赵政怕是太忘乎所以,不小心在玩闹中把一个小伙伴撞倒在地,磕破了点头皮。倒是不严重,可是毕竟是几岁大的孩子,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疼了自然哇哇大哭。大人们都被哭声惊到。莫不是孩子打架了?都赶紧走向孩子们。
“哎呀,望儿,这是怎么弄的!”
一个珠翠绕身,衣着富贵的妇人跑向嗷嗷大哭的孩子,蹲下一把抱住孩子。她上下打量查看。孩子额头有点红,看得她心肝肺都疼。接着火气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历色看着一旁的婢女。
“夫人恕罪,奴婢……”
小婢女也是一头雾水,怪自己光顾着和别家婢女聊天,一时没看自己的小主子,转头就出事,这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他撞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指着小赵政向众人说到。
“对,是他。”其他孩子也异口同声回应。
赵姬心里直打鼓,自己小心翼翼的藏着忍着这么多年,只盼儿子赵政能平安成长,有朝一日能回到秦国享受荣华富贵,甚至是继承秦国王位。不想今日闯下这等祸事,这里的公子小姐哪个都不是他们母子可以招惹的人物。偏偏弄伤的还是赵国丞相郭开家的滴公子。
郭夫人多年没有生育,以为注定膝下无子,不想三十开外突然怀上啦。这根苗子可不就成了郭丞相夫妇的心尖宝。
“夫人海涵,小儿莽撞,误伤公子,是我教养不当,请夫人降罪。也请夫人饶过我政儿的鲁莽。”
赵姬拉过一脸茫然的小赵政一起跪在郭夫人的跟前,压着儿子一起磕头。大人们脸色各异,都等着看这场好戏,孩子们也各自回到母亲身边。
“是你。”郭夫人一脸鄙视,上前啪的一声就打在赵姬脸上:“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配来参加?还不要脸的带着你的野种。”
郭夫人气不过自己孩子被伤,又见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对象,说话也就不藏不忍。
“夫人慎言,政儿不是什么野种,他是秦王的嫡长公子。”
赵姬任何中伤都可以容忍,唯独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儿子是野种。捂着被打的脸颊不愿忍着做出反驳。
“你一个下贱商人的女儿真以为自己高攀上什么王侯公子,不过就是一个秦国丢到赵国不值钱的公子。好不容易逃回去做了王,至今也不见他有意要接回所谓的什么长公子,莫不是又是一个被遗弃的不受待见,可有可无的不值钱东西,还是说这个杂种压根就不是什么公子,根本就是你老相好吕不韦的种?”
郭夫人无所顾忌的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晋阳城内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赵姬那点事。不过就是同是下贱商人吕不韦养的一个妾,后来把她送给异人为妻。虽是跟异人已经明媒正娶成了夫妻,但她曾是吕不韦的妾也是不争的事实。
“夫人……”
“哎呀,这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赵姬还想说点什么,听得声音,众人回头看向发问的人,原来是雍容美艳的太子妃。先前说是有事离开一下,估计是下人赶去通报这里发生的事,又折了回来。也不知道太子妃有没有听到郭夫人刚刚那翻话,谁都知道太子妃和赵姬私下交情颇深。郭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收敛一点,想也知道赵姬定是太子妃请来的。这不是就像甩了太子妃一巴掌一样没区别。
“参见太子妃。”众人一起对着梁婠行礼。
“免礼。”
梁婠得体一笑,往郭夫人走去。先看看郭小公子已经有点红肿的额头,转头向下人吩咐道:“赶紧让御医过来给小公子看看,郭丞相可是赵国不可或缺的栋梁,可不能让郭小公子在太子府有什么差池,否则,我岂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太子妃言重了,虽是伤了,却也没那么严重。”郭夫人抱着孩子一脸好不尴尬。
“这还不严重,都红肿了,我看着都心疼,可想郭夫人是何等心情。”说着,又转身扶起赵姬母子:“姐姐先起来吧,这孩子们玩闹磕啦碰啦是让人心痛,可这歉也道了,打也受了,郭夫人再心疼孩子,适可而止的度量还是有的,不然怎么做这一国丞相的嫡夫人?”
梁婠柔柔一笑又看着郭夫人:“夫人意下如何?”她字里行间得体公正,容不得人漠视。
“太子妃所言极是,刚刚臣妇也是受惊过度,反应有些激烈,还望赵姬夫人不要放心上。”
郭夫人哪里不懂太子妃明里暗里的说辞,怕是从头到尾太子妃都看见了。都是聪明人,给了台阶就识趣的下吧。
“既然如此,大家就算和解啦,姐姐觉得如何?”梁婠轻笑着看看赵姬。
“能得郭夫人谅解,赵姬感激不尽,又怎会与夫人计较。”
赵姬微微低头,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紧相握,只有她自己知道,郭夫人刚刚那翻嘲讽的质问已经化作一把利剑直入她心脏。然而除了强忍,她什么也不能做,为了政儿,这些年无数屈辱都忍过来了,何怕再多一次?
“那我还得谢谢夫人和姐姐的大度,否则,今天我可真是好心办坏事,好好的宴会变成市井闹剧,这岂不是让各位夫人小姐看我笑话了,呵呵呵……”梁婠掩嘴自发娇笑起来。
大家虽不明说,却都明白太子妃这是暗示郭夫人无理取闹,如市井小民。既然太子妃这般不动声色的把事情带过去了,各位夫人小姐自是配合着恢复轻松愉快的笑脸。
此时御医已经查看完郭小公子的伤处,说是无碍,连药都不需要敷,拿冷水打湿帕子敷几下就好。
听完御医的交代,梁婠向小赵政招手让他上前来。梁婠是小赵政熟悉的为数不多的身份高贵的大人。没嫁给太子之前,她时常去找赵姬闲聊,自然与小赵政比较熟悉。
得到母亲首肯后,他默默的走过去:“姨娘。”
糯糯的声音传入众人耳朵里,让人听得酥软入心。撇开身份不说,这孩子生得真是粉嫩漂亮。衣着是孩子中间最差的,可是不知为何,气质一点不比那些公子千金差,甚至比他们还要贵气得多。只是大家不愿意承认罢了,潜意识催眠自己:那不过是个质子,长得还可以而已。
“政儿,太子说,你父王从秦国传来国书,有意让别的公子代替你留在赵国,接你回秦国,虽然还待商议,但是政儿应该很快就能回到你父王身边啦,知道吗?”
小赵政点点小脑袋,眼睛砸吧砸吧着好不透亮。他懂还是不懂不是梁婠的目的,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没事都别乱说话,打狗还要看主人。
在后来的成长中,他终于明白什么是质子,自己在赵国的处境又是何等可笑。他们母子所承受的屈辱和淌下的泪水,全都化作一股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不那么强壮的身心。对远在秦国那个生他又弃他的父亲,他不曾思念过,但有朝一日可以相见,他不打算要那什么可笑的亲情,他只要他的王位……
“嗯…”
突然,床榻上传来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往床榻走近些观察着似乎要醒来的人,可是受伤的少年微张了一下眼睛又睡过去了。大概是被痛醒,又因伤势过重支撑不下去。
“这几天你不用贴身跟着我,在这里照顾他,等他好些后再说。”赵政一脸认真吩咐刘畅:“今晚我自己去找师傅。”
不等刘畅说什么,他已经潇洒出了房门,留下耷拉着嘴巴又无奈的他看着赵政消失的已见俊朗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