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山上空的大殿,破开了一道缺口。
泥瓦破碎,簌簌落下的,不仅仅是灰尘。
还有光明。
宁奕面无表情,望向韩约,再望向坐在铁王座黑暗阴翳中的二皇子。
只一眼,他便知道……净莲当初的猜测是没错的。
云州案与东境有千丝万缕联系,而琉璃山中,必有“影子”同党的存在。只不过那时候净莲朱砂猜测是韩约与影子建立了密谋,如今来看,他们猜对了方向,却猜错了人。
“二殿下,你贵为大隋皇储……与黑暗生物勾结密谋。”宁奕弹了弹肩头灰尘,幽幽道:“单此一条,你就不配成为大隋未来的王。”
李白鲸阴沉道:“配不配,你说得不算。”
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印象颇深,一开始只觉得是个福大命大的傻小子,从西岭乡野里走出来,侥幸得到圣山青睐,来到天都,父皇高看他一眼……可是从天神高原狩猎归来之后,他愈发觉得自己对宁奕的判断有误。
这不是一个空有好运的蠢货。
再到后来,自己失势天都,固守东境,想杀宁奕,也没了办法,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肆无忌惮地生长发育。
最终,便到了今日。
“今日……是清算日。”
宁奕拍干净身上灰尘,握住细雪剑柄,轻声道:“宁某一路走来,殊为不易,还要感谢二位不杀之恩。想必这几年,二位日日夜夜,想要杀我,怕是想得快要发疯了吧?”
韩约抿唇一笑,文弱书生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分书卷气。
“小宁。”他竟轻柔喊出了这么一个不带杀气的称呼,“你我初次见面,到如今,过了多久?六年,七年?”
这一番话,触动了宁奕记忆。
从天都客栈的那场大雨初见开始算起,无数画面如碎片般拼凑重组,东境狩猎,自己西出玉门,拜叶长风为师,再到东行大泽,收集古卷,复苏于妖族天下,游走于生死之间……这一幕幕画面,如昨日历历在目。
自己这条修行路,走得艰难,全靠东境施加的压力。
不知何时,那座自己只能仰望的高山,今日终于可以齐肩平视。
走到这一步,宁奕用了七年。
“别这么喊我,我跟你不熟。”宁奕不带感情地回复,他看着那个瘦瘦弱弱的书生,木然道:“我今日来取师父的稚子剑鞘,还有……你的性命。”
“好啊。”
韩约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怎么记得,这句话,很多年前你就说过?”
话音落地。
铁王座身旁的书生瞬间消失不见。
宁奕神情平静,猛然拔剑。
璀璨剑光如一抹长虹,瞬间布满整座大殿,两蓬火光对撞,映衬出韩约和宁奕几乎抵入对方骨骼的攻伐之姿。
三千六百缕执剑者神性剑气,以宁奕为圆心,瞬间撑开一座大域,磅礴神性如烈日般浮现。
“轰隆隆——”
琉璃山顶大殿地面直接被剑气连根拔起,灼目剑芒之下,坐在铁王座上的年轻殿下,发出痛彻骨髓的怒吼咆哮声音。
李白鲸原本以为自己与影子签订协议,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布局,但万万没有想到,此刻撑满整座大殿的神仙剑芒,仅仅是触碰到自己肌肤,便迸发出剧烈的灼烫,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剥离开来!“宁——奕——”
他挣扎着站起,黑暗中的铁王座被煌煌大日的盛芒无情照耀,阴森的黑铁冰消雪融,剑气穿打之下,李白鲸跌下高台,无处遁形,狼狈撕扯着自己衣衫,露出血蛇一般的肌肤。
在灼心的痛苦下。
李白鲸双手撑地,像是烈日下的一尊雪人,随时可能会与那铁王座一同消融,他用尽最后力气,声嘶力竭地开口:“先生……救我……”
顶住宁奕九成剑气的韩约,神情阴沉,回头瞥了一眼地面上的黑衫“血人”。
行至今日,令他毕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被叶长风打至跌境,不是被稚子封住修为,也不是被守山人击败。
而是自己全心全意辅佐的弟子,在最后关头,为求一胜,放弃底线,选择与影子同流合污……李白鲸此刻身上沾染的污秽气息,已经浓郁到让自己都无法忍受。
但即便如此。
韩约还是选择了出手。
书生轻叹一声。
“珰”的一道震响!
韩约屈起两根手指叩击在细雪剑锋之上,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他这一次出手的轨迹,宁奕这边感知到的……就只有一道雷音震响!
玉女身的雷音,毫无预兆地在神海内响起。
“唔……”
宁奕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
正是这一退,使得煌煌剑芒,没有直接灼杀那位堕落皇子,书生弹指之后,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瞬间后掠。
一息之间,韩约来到李白鲸身旁,一把掳过二皇子,两人冲天而起。
琉璃山宫殿炸开一道光柱。
漫天红霞,以韩约李白鲸为圆心兜转。
凛冽高空,寒风刺骨,不再被执剑者剑气灼烧,李白鲸身上的肌肤伤疤迅速恢复,他喉咙里是吞火一般的灼烫,嘶哑开口:“先……生……”
韩约轻声道:“二殿下……不要再喊我先生了。”
二皇子猛然一怔。
“你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你我便没有师徒情分了。”书生低垂眉眼,语调仍然温柔,“待我重开六道轮回,会以天道渡你,拔除罪孽……若是此法无用,那么我也会杀你。”
这句话的语气温柔如春风。
李白鲸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也会杀你”这句话,会从甘露先生口中说出,但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先生眼中饱含的诸多情绪。
失望,痛恨,愤怒。
甘露先生是一个极其果断的人,尤其在杀人这一方面……他毕生杀人,从未犹豫过一刹。
而在此时,他犹豫了。
他本该在见面之时,将二殿下,与那十四位灾劫,一同斩杀。
“我……不愿你死在宁奕剑下。”
韩约轻声道:“白鲸,我现在放你离开……你可以选择逃出大泽,也可以选择,留着这里,等我救你。”
他最终还是给李白鲸留了一条路。
若李白鲸选择离开,那么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
若二殿下选择留在这里。
那么他说什么,都要重开大泽世界的六道轮回,尝试救他一命。
但……若是尝试一切办法,救不了渡不回。
那么他,还是会杀李白鲸。
琉璃山下。
李白鲸怔怔看着书生,先生果然如之前所说那般,将他救出大殿,便弃之不管……重回穹宇,与那道灼烈剑芒撞在一起。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二皇子站在琉璃山脚,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一刻,他陡然回忆起那个阴翳中男人对自己所说的话。
“黑暗中,留有我的冠冕……”
李白鲸忽然捂住自己面颊,十指如钩,划破面皮,撕扯出触目惊心的血红痕迹。
他喉咙里荡出嗬嗬嗬的残破笑声。
可笑。
太可笑了。
若冠冕不能沐浴光明,那么王座无意义。
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东境这一场棋局的输赢,不在于甲子城胜负,不在于哪一战成败,不在于大泽是否还在,甚至不在于自己活着,死去,先生活着,死去。
哪怕拼至一兵一卒,耗至大泽血枯,自己被斩掉头颅,他都不算输家。
他在与整座大隋天下斗。
而如今……他是真的输了。哪怕能够赢下甲子城,再赢下自己兄长,赢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先生对自己说过,有时候为了完成一件事情,可以不择手段。
先生还对自己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放弃底线。
自己……混淆了界限,于是……失去了底线啊。
狂风吹动着这个残破的身躯,跌跌撞撞,向着琉璃山外的方向走去。
趁着思绪还滚烫,意识还清醒,李白鲸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选择……离开。
离开即将这片重塑六道轮回的大泽。
……
……
长空浩荡,风雷震颤,云层之中,有一辆剑器辇车速度飞快,不断击碎虚空,跨越空间,进行“旅途”。
剑器辇车之上,一男一女,神情漠然。
在这辆辇车出动,掠出灵山的那一刻,遥隔千里的天都红拂河便不太平了。
大隋铁律,严格限制了涅槃境的出手。
此刻。
云层滚动,雷霆震响。
一道巨大落雷从穹顶垂落,硬生生将天地切为两半,这道落雷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如壁画一般悬挂天地之间。
于是这辆剑器辇车,只能悬浮停滞。
雷光之中,缓缓漂浮出一位白衫老人,须发洁白如雪,整个人巍峨神圣如天庭神灵。
“雷云子。”辜圣主坐在剑器辇车上,面无表情道:“您在红拂河内休息得很好,何必来到这尘间蹚浑水。”
白衫老者神情复杂,只是轻叹一声,迈出一步,拦在辇车之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在他身旁,还有一位另外一位早就出世的红拂河大能。
酒泉子轻声道:“二位请留步。前方是东境战争区域,还请牢记铁律……克己制怒。”
剑器辇车之上,一阵沉默。
宋雀轻声道:“我儿子宋净莲,死在甲子城了。”
这番话出,两位拦路涅槃,皆是神情难看。
酒泉子咬牙道:“太子殿下已经亲征东境,两拨大军正在厮杀,二位……当真连这片刻都等不得?”
“笑话。”
大客卿缓缓从剑器辇车上站起身子,“我儿子的仇,还需要外人帮忙来报?”
“赶紧滚开。”他面无表情,下了最后通牒,“否则……连你们一起打。”
(晚点还有一章,等不及的可以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