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叫做“杀人诛心”。
我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当。
杀人,诛心。
应该倒过来。
诛心杀人。
先诛心,再杀人。
我修行了百年之久,境界仍然低微,但所幸启灵之后,还算聪颖,明白了一个道理。
想要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手段,是先得到他的心。
捏碎了心,人自然就死了。
我从西岭小道士的手上,救出了三头树妖,教她们化形,教她们做“人”,可惜她们天性愚笨,不会开口,也不会人模人样说话,一开口就结巴,启灵程度甚是愚钝,更不用说,学会我教她们的那些手段,只知道缓慢修行。
我告诉她们,大隋的尽头,有一座浩瀚的海洋。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说她们笨,她们也不笨,她们知道“故乡”的含义,也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座天下寸步难行,平妖司和道宗都想缉拿妖灵,启灵之后,想要安稳太平,就只能逃离这座天下。
她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学会。
就是学不会“骗人”。
在西岭,我救了她们,所以她们义无反顾的相信我。
说到北境倒悬海的时候,我看见她们眼中的光芒,于是我告诉她们,在遥远的妖族天下,有着振翅可以切割万丈海水的鲲鹏,张口可以吞下半颗太阳的金乌,拥有着永恒漫长数十万年的建木。
在大隋的玉门地底,妖君伽罗被关押之地,若是我们可以放出玉门地底的天狐,那么北境倒悬海的那一边,便会有大人物亲自出手接引。
把我们接回故乡。
杀死小道士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假话。
我真的会琴棋书画,鼓瑟吹笙。
我并不喜欢他......
以及,我真的想要看看他的心。
所以,对三头树妖说的话......是我第一次说谎。
.......
.......
如果说,对于那个小道士,我用了“伪装”。
那么对于这三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妖族同胞。
我用了“欺骗”。
妖族天下根本就不会在意小妖。
也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大人物”,能够跨越那位太宗皇帝修筑的北境长城......我口中的那些古老妖族,体内流淌着炽热的初代血脉,它们早就湮灭在岁月长潮里,就像是“泉客”,曾经辉煌过一时,此后再也没了音讯。
更何况,人族边疆的北方,还有一个叫做“裴旻”的男人。
那人站在北境长城城头,一人便抵过千万,所向披靡,煌煌若天神下凡,妖族天下,无一人可以阻挡。
我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换做任何一人,都不会相信。
但偏偏她们相信了。
......
......
我的名字叫阿春,伽罗告诉我,万物复苏的季节就叫做“春”。
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的一生,四季如春。
我给那三头树妖取了名字,补全了四个季节。
一路行路。
大隋四境,唯独北境没有去过。
我带着她们,去了一趟北境,路上颠簸,行得很慢,但是运气很好。
北境长城修筑得很长,隔着很远,就能看见列阵在墙头的无数阵法,悬挂犹如真龙身躯般连绵不绝的飞剑。
远远望去,金钟倒扣,一派恢弘。
那里是北境长城,亦是平妖司的根基所在,存在着比“金线符”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感应圣物,就悬挂在长城穹顶,若是贸然前进,只消片刻,就会被神霞照拂,冰雪消融,就算是千年大妖,恐怕也抵不过一息功夫。
我带着她们,绕路而行,走了一条最远最偏僻的小道,为了能够窥见倒悬海的一角,敛去全部气息,与没有修为的常人一样,徒步走了好几个月。
最终登上了一座荒山,山上的风景极好。
在这座山上,竟然能够远远看见远方的星辰大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片浩瀚大海。
夜幕倒垂。
大隋的星辰在我头顶闪烁。
倒悬海是妖族的穹顶。
这世上的生灵修行,只不过为了凝聚一颗命星,人与妖,都是如此......当长夜来临,天上繁星倒映,熠熠生辉。
倒悬海的海水相隔,本该永不相见的两座天下,所有的修行者抬起头来,所看到的,却并没有任何差别。
星辰千万,仍是星辰千万,不会多一颗,不会少一颗。
永远数不清,也永远找不尽。
我躺在荒山山头。
心想不知道伽罗点燃的那颗星辰,此刻躲在这座天幕的哪一处角落?
伽罗......伽罗......
伽罗还好吗?
我有些惘然。
杀死小道士后,我时常会想,“喜欢”到底有没有错?
我得不出答案。
杀死一个人,我本该心如止水。
事实上,刚刚杀死他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如何。
可时间越久,我越是后悔。
我不该如此。
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那个“小道士”,只是我漫长生命当中的一个过客。
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
可再仔细去想,我与伽罗......似乎也是一样,我只是一株短穗柳,伽罗是一位妖君,我现在才缓缓明白,妖君这两个字的分量。
在伽罗漫长的岁月里,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荒山的山顶,篆养了一池清水,水里是罕见的紫色莲花。
山池池旁,建着一座简陋木屋,屋里住着一位老人。
我虽是小妖,可也是妖。
我要杀人,杀一位老人,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翻掌的事。
那老人似乎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座荒山上,打理着满池紫莲,怡然自得。
不知为何,我生不起丝毫的杀心。
所以当那老人摘了一朵紫莲,来到我的身旁,问我在想些什么的时候......我下意识便开口回答了他。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从离开玉门的那一天起。
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件事情。
带伽罗离开。
我在想什么?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去破开玉门的阵法。
心心念念。
如痴如魔。
以往的时候,我的修行境界不够,如今身边有了帮手,就算再遇到当年的麻袍道者,灵山苦修者,或者是中州的那个剑修,也绝不会再像上次那般狼狈。
平妖司烙刻在玉门的阵法,相当机密,我尝试过窃取阵法图纸,以失败告终。
我学习了阵法,符箓,但是难窥大道。
我在这世上已经行走了数十年,上百年,碌碌无为,距离我的目标,遥遥无期。
我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双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眼睛。
慈祥,柔和,温暖,无须抗拒。
我猛地想到了大隋天下的传闻。
代表着北境极致武力的,是一个叫“裴旻”的名字。
象征着北境太平的,则是“紫莲花”。
我恍然失神,不知不觉间,一字一字,把我这百年来的经历,见闻,都说了出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清水。
紫色莲花漫天飞舞。
犹如萤火扑朔,不见凋零。
荒山的山顶,被我带来的三头树妖,双手撑地,目光投向远方,身心沉浸在遥远的北境倒悬海,像是迷失在了梦乡里,神情呆滞。
这是何等的术法?
我说完了一切,怔怔看着老人。
紫色莲花的背后,据说乃是大隋的国师袁淳先生......
老人安安静静听我说完。
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说伽罗他给了你一样礼物,是什么?”
那样礼物......
我怔了怔。
老人问我,伽罗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我低垂眉眼,轻声道:“是智慧。”
从一株短穗柳,启灵到现在,我学会了太多,看到了太多,这些本不该属于一株未开灵智的短穗柳。
我一直坚信,这就是伽罗给我的礼物。
智慧。
虽说与传说中的“袁淳先生”相比,只是凡俗的智慧......我偷偷看了一眼老人。
老先生并没有嘲笑我,而是神情平静如常。
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张褶皱的黄纸,缓慢抚平。
摊开之后,黄纸的正面,图案复杂,工整有序。
是玉门的阵法。
背面,则是破解之法。
我接过黄纸,手指发颤,不敢置信,梦寐以求的玉门阵法图录,就这么得到了。
我看着与自己并肩的老先生,山顶飞扬的莲花,光华破碎,随风而散,丝丝缕缕涌来。
相见至今,他竟然没有出手打杀我,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老先生温润如玉,柔声道:“拿好。”
我攥拢图纸,深深揖礼。
“先生,我杀过人。”咬了咬牙,我于心有愧,把西岭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先生不为所动。
“生死之事,因果来定。你杀过人,可你也被人险些打散过魂魄,也经历过妖身破裂之痛......今日,我给你这张图纸,并不意味着我会帮你,你可能会死在北境,中州,明天,或者明年,从这里离开,你我便再也不会见面。”老先生注视着我,“妖君伽罗给你的礼物,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如果知道了结局,可能会很痛苦,你确定还要去尝试吗?”
我怔了怔,心底咯噔一声。
老先生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的星辰大海。
“若是你愿意离开大隋,我可以出手,送你去往妖族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