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看那,四阿哥,今儿一整日都在这儿站着……”当所有的人都担忧着和兮的病情时,在紫禁城的御河边,负手而立着的弘历却是无人问津,我从凤鸣轩回翊坤宫的时候便看见他在那里,没想到等到晚膳我再去探视公主时,他还在这里。
过了御河,绕过一道宫墙就是凤鸣轩了,立在那巧夺天工的假山之下刚好可以眺望凤鸣轩高高耸立的角楼,在这个寒冬里人人都是貂裘裹身,唯独他一袭黑色单衣长袍,像个侠客似的立着任凭风吹雨打。
“娘娘,您说,这四阿哥莫非真是灾星么?公主怎么一见到他就寒症发作了,还这般的厉害?幸亏裕嫔娘娘求情,要不然他又得回圆明园去。”百合感叹道,我想着,其实在哪里又能如何呢?紫禁城内的弘时还不是让皇上给逼死了,雍和宫的弘昼不也照样让皇上挂心?
这皇家啊?就是血腥多?想起那个不满周岁便辞世的六阿哥,我竟然会心疼,我想起淑妃与真妃大腹便便的样子,裕嫔与弘昼心心想念的神情,齐妃与弘时母慈子孝的模样,我真的很羡慕,甚至于真妃生产那夜的惨叫声,我也会羡慕,一个女人终生都不能生孩子,不能感受生育的痛苦,那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吗?
“我很高兴……”我无意识地朝肚子摸了摸,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的肚子也可以满满的大起来啊?可惜只怕再无消息了,从那年流产开始,我便再也没有受孕过了。
“啊?娘娘,您高兴什么?”百合被弄得莫名其妙,我瞧着弘历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这个后宫里终于有一个人比我还要惨了,我能不高兴吗?”月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更加孤寂与落寞,他为何要这样内疚?这皇宫里的人,有哪一个是把他挂在心上的,他的皇阿玛从来没有挂念过他半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弘历,他是“卑微”,甚至卑微得连个贱奴都不如,弃之不理不顾,任凭他自生自灭。
他又何必因为公主的事情而耿耿于怀呢?何必因为皇上的一句叱喝而郁郁不乐呢?
“本宫在这个尘世间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故此总是感觉后背发凉,可惜他呢?爱新觉罗家的皇孙贵胄们都是他的亲人,可是却从未有人想着要将他记着,本宫当爱新觉罗家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呢?还不一样的有贵贱之分。”
正说着,便听见一个小太监朝弘历叱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还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孤零零的站在这儿跟木头似的,绷着张冷脸,谁欠你的钱了么?真是煞风景,难怪输了钱,原来是有这个瘟神立在这里?”
另一名小太监道:“你吃了豹子胆了么?他是皇上皇后刚刚下令从圆明园接回来的四阿哥,你不要命了?”
“什么四阿哥?不就是一个贱女人生……”那小太监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另一个捂着嘴拖走了,我挑嘴一笑道:“看见了吧,不得宠的主子连个奴才都不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我失宠落魄的时候,到太医院连副药都没人施舍。
“娘娘,要不咱们帮帮四阿哥吧,他怪可怜的!他与裕嫔娘娘交好,若是咱们帮了四阿哥,裕嫔娘娘一定会对您心存感激的……”
“百合,记住了,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娘娘的意思是再让四阿哥在宫中受点苦头,等到他山穷水尽时再出手援助,如此他必定会对娘娘感恩戴德的。”百合的聪慧、稳重、魄力等我都是见识过的,也许一个人的成长与见识并不在于她读过多少书而在于她经历了多少事儿?纸上谈兵与真刀真枪还是有区别的,甄嬛如此聪明伶俐,被誉为“女中诸葛”,为何一次又一次的被皇后算计,想必是年幼的关系。
“你知道四阿哥在想些什么吗?”我问道,因为我完全猜不中这个十六岁孩子的心意,他沉默寡语,喜怒不喻于表,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揣摩他的心意简直比皇上的还要困难。
“奴婢着实想不透,按说他初次入宫,此时该去看看自己的住所,安排人打理才是的,怎么在这儿傻站着?若是给皇上看见了,更当他是灾星要动怒了。”
“你琢磨不透,本宫也同样琢磨不透,故此就不能以琢磨正常人的心态去琢磨他了……”
“不言不语的人比张牙舞爪的老虎更为可怕,这四阿哥许不是等闲之辈,咱们还是远离的好!”
“百合,本宫想,本宫有些发疯了……”我思索一番突然张嘴说道,因为一个连我自己都吓到的想法在脑海里萌生着,胤禛总是说我的胆子变小了,我也不知是变小了还是变大了,我感觉自己现在什么都敢去想,敢去做了,好像无所顾忌似的。
“娘娘,您……”
“本宫,真的疯了,不然岂敢如此想……”我傻笑一声,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百合,百合不可置信地摇头道:“娘娘,您真的疯了么?万一……”
“人生如赌局,只有不怕输的人才能赢,总是怕这怕那的,那就注定了输得一塌涂地,按本宫说的做……”我吩咐道,百合也只能从命,匆匆离去,我独自一人朝弘历走去,宫灯与月光将御河里的冰块照耀着散发着光芒,如同一面磨砂了的镜子似的。
“好冷啊!”我感叹道!他听见我的声音才转身过来,见了是我,忙着抱拳行礼,却并未言语。“冰天雪地,深夜寒漏,四阿哥一袭单衣长袍,不冷么?”
“弘历,一介匹夫,受惯了风霜雨雪,身子已然麻痹了,自然不冷,娘娘,锦衣貂皮袭身,金银斗篷御寒,为何会冷?”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银冰垂楼宇,凯雪照孤人,哪里会不冷的?”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再冷的日子,也总会有春暖花开的时日。”与他对话虽然冷,却总感觉与他有一股同命相连之感,而我也许还比他幸运一些,明明是这个显赫皇家的一员,却偏偏被遗落在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脉相连的人在这城内荣华富贵,自身却贱如敝履,如何能够心服呢?同样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为何弘昼与和兮可以得到皇上的眷顾,他却只能跟木头似的撇在一边呢?
“言之有理,守得云开,自然能见月明,可若是就月明那一刹那,又有何意义呢?何况,云彩成堆结块,要让它开,没得风怎么行呢?”我提点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希望让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只是微微蹙眉像是在沉思。
眼见,皇后在宫中一手遮天,裕嫔又抢尽了我的恩宠,我再不为自己谋一跳出路,那谁也保不住我呢?何况,我再也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中,抬头看去,空中飘来一只明亮的孔明灯,挂着长长的祈福玉带,正款款朝御河坠落,里头的烛火正在慢慢殒灭,我朝那结冰的御河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很好!很好!
“娘娘……”我无所顾忌地朝孔明灯陨落的地方跑去,弘历见我已经踏入了御河忙着喊道,我相信这御河里的水已经结块成冰了,我的花盆鞋在踩着冰吱嘎吱嘎作响,满人的习俗之中冰禧是至关重要的,我嫁入皇家这些年不可能不会,不过这紫禁城里的冰不如城外护城河里的厚,可以如履平地,御河里更是不行,因为紫禁城御河里的水都是与温泉相连的,冰并不厚,越到中间水深之处就越薄弱了,未必能够承受住人的重量,若是一个不留声碎冰了,那小命就玩完了。
我就在这样隐藏着不安全因素的御河上跑着,心底竟然没得一点点害怕,想起当年横卧幽冥湖的勇气,如今这算得了什么呢?不想忍气吞声,不想苟且偷生,不想坐以待毙,那就只能去搏一搏了呢?
“娘娘,小心啊?”弘历果然是放心不下,也不顾一切的朝我跑来试图将我拉回去,果然不负我所望。
孔明灯落在御河上,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烛光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弘历一手将我拉住叱喝道:“你不要命了吗?要是碎冰了该如何是好?”
我看得出他虽然冷漠却未必能够至人命而不顾,我甚至还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丁点的关心,烛火沾染上孔明灯的外壳,便惹起了一场小火,顿时照亮了好大的一块地方,在白茫茫冰块的映衬之下,好似点起无数盏水晶灯。
“呵呵……”我环顾着这御河周围的景物,万物静籁,唯独这御河之中一团明火,宛如艳阳升起,好美!我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笑,弘历不由一愣,忙着放开了我的手,我也一愣,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由觉得有些弄巧成拙,他该不会以为我在……,顿时感觉脑子乱成一麻,我足足大了他十五岁,我怎不能学那明朝的万贵妃吧?更学不了那唐朝的武则天。
“传闻华贵妃美艳绝伦……”他别过脸去,不敢再看我,我这才记起,他毕竟已然是年少男子,心智成熟,我不该还当他是个孩子。
“传闻而已,何况,华贵妃早就如同那阳光下的白雪般永不复存,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整日里琢磨着该如何保住性命的‘昨日黄花’而已,本宫刻意跑到这个御河冰上来,是在与老天搏斗,也是在与你四阿哥决斗……”
“弘历从未得罪过娘娘,娘娘为何要与弘历决斗?”
“本宫愿意做你的‘风’帮你吹散‘乌云’,你可愿做本宫的‘风’,与本宫相互扶持呢?”我是没得孩子的母亲,他是没得母亲的孩子,而我的夫君又恰好是他的阿玛,他做我的儿子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又岂能随意的认一个孩子呢?若是驾驭不住,不过是□□自焚而已,如廉亲王那般的好男儿自然能够为良妃带来荣耀,如弘时这般的也自然能够为齐妃带来灾难的,认儿子也是有风险的。
“弘历不过是苍茫草原上的一只迷路孤狼,无头苍蝇似的莽莽撞撞寻找着回家的路,不料家没找到却弄得遍体鳞伤?哪里能够做娘娘的‘风’?”
“本宫膝下无子……你可明白?”我向来不惜拐弯抹角的。
“唯恐他不会答应!”他也果然一点就透……
“本宫只要你答应即可!”他已经几次在我面前食言,想必由我提出,他也不会拒绝的,但是无缘无故地要认弘历当儿子,皇上会怎么想呢?若说“喜欢”,不好,喜欢皇上不喜欢的人或者物,都会让皇上讨厌的,连裕嫔都不敢太过明显,何况是我呢?
我后退着身子,一步步地朝孔明灯的方向而去,那儿已经是御河的中心,水最深,冰最薄的地位,又被旺火燃烧了许久,肯定已经薄如纸张了,我只需要轻轻地往上一站,就能如我所愿的坠落到御河里了。
“娘娘,不要啊……”弘历惊叫道,我的最后一步便踏碎了冰块,紧接着旁边的冰一块接一块的碎裂,露出一个好大水洞来,我的身子自然而然地朝水中坠落,寒冰刺骨,好似一把尖锐的匕首将我的身子弄得千疮百孔。
弘历想都没想便跳入了寒水中救我,只感觉身子被人架住,耳根已经被冻得发热,其余的感觉一概不知了,我迷糊之中听见敲锣的声音、太监、宫女们的喊声,一串串的宫灯由远及近,照耀着御河越来越明亮。
“娘娘的‘风’未免太大了?”弘历在我耳边说道。
“赌注越多,才能赢得越多……”这是我的最后一句话,当意识越来越薄弱时,当感觉自己越来越沉重时,我也知道,这一次真的玩大了,我低估了那寒水的厉害,它比寒冰更令人难受。不过我的身子已经承受过太多的灾难了,我相信这一次我也一定可以熬得过。再醒来时已经在温暖的翊坤宫内,除了全身酸痛外,头也昏得很,但是能够确定是我还活着,只要活着,那就是赢了。
“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天啦,好好的,怎么会掉到御河里呢?”颂芝的声音传来,见我醒来忙着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我也顾不上烫嘴,便一饮而尽,顿时便出来一声的热汗,身子也轻松多了。
“再来一碗!”我可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弄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太医说,幸亏没在水里呆太久,或者肯定会受寒的,这要是病倒了可该怎么办啊?”
“皇上呢?”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皇上,心中失望之感好比被皇上翻了绿头牌满心期待地静候皇上御驾,等来却是传旨公公说,皇上临时改变了注意,去了别处。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不等颂芝回答,百合焦急呼喊声便从外而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娘娘,皇上一口咬定,四阿哥是灾星,才入宫一天就让公主寒症发作,又让娘娘你失足落水,下旨命逐四阿哥出宫呢?还说永生永世不得进入紫禁城……”那寒水那么冰凉,他也一样泡在水中,只怕当时人人都顾着我,也无人照看他,有没有人给他干着的衣裳呢?有没有人给他熬姜汤呢?
“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您赶紧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吧!”百合忙着为我穿鞋。
“四阿哥?昨儿,谁送本宫回宫的?”
“自然是皇上了,皇上听闻娘娘你落水了,不知多着急呢?知道娘娘您是为公主放孔明灯祈福,更是感动不已,昨儿在翊坤宫呆了好久才离去呢?”
“哦?那就好!那四阿哥就没说些什么?”
“没有,四阿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跪着,等候皇上发落,那湿漉漉的衣服,都要结冰了,若非裕嫔求情,怕是跪一宿也是有的。”可怜的孩子,他也玩得够大,若是为此丧命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么?皇上既然待他如此无情了,他还渴望他这样就能够唤起皇上的怜子之心么?他是没见过,弘时血溅启祥宫的模样。
“不必着急,让小杜子去宫门口把人截住,就说是本宫的命令。”
“娘娘,您这是抗旨不尊啊?”百合惊讶道。
“本宫这是为皇上留下一个有用之才,乃是功德无量,到时候谁会记得本宫抗旨不尊呢?”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说不出的高兴来?略略挽了发髻披上一件雪的貂皮披风便要出门去,却被颂芝一手拦住道:“主子,昨儿才受了凉,今儿不能出门啊?”
我迟疑一下道:“是哦,我受了凉……”眉头一皱又是一计上心头,我何必要出门呢?“命小杜子,将弘历带到翊坤宫来……”
“这……这不好吧!”
“拦住是抗旨了,拦住带来翊坤宫来也是抗旨,有区别吗?”我摊开双手说道,“去拿那方镶珍珠的白狐头勒来……”与其让我风尘仆仆的到养心殿去见皇上,不如让皇上来翊坤宫见我呢?
“主子,皇后巴不得抓住咱们的小辫子,如此越轨抗旨,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颂芝不解地问道。
“她想抓就抓吧,我就当她在帮我挽髻簪花喽!”等我认了弘历当儿子,我就不相信,我还斗不过她手中的一个毛娃娃?子凭母贵,弘历若是认我当额娘,那他就不再卑微了,而我膝下有子,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她们再也没得理由拦着我封妃了,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