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际,落霞将远边的青山,染成了火红色。
慈宁宫内,总是要比别的宫殿宁静些的,转眼已然是乾隆元年的二月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后宫嫔妃册封典礼都已经如数举行,我也受封了这个皇太后,移居到了慈宁宫。
杨雨霖的事情,只怕依旧连累到了一些无辜的人,正如我所言,所有帮助她入宫走到我面前的人,全部都被弘历给杀了,自然甄嬛还留着,弘历知道我与她的宿仇,故此想要交给我来处置,然而我此时还有什么心情来处置旁人呢?
心口堵着那一口气,不吐不快,却偏生没法子将它吐露出来,伴随着解决杨雨霖的事情,弘历也将他的生母、养母、年氏、钮钴禄氏、华妃、熹妃等一切令人混淆不清的人物、名字、称呼、封号等等做了一个比较规划的记载。
他追封了年氏为敦肃皇贵妃,敦肃意为“温厚敬诚”,记载为年氏,一等公、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康熙三十五年生,康熙四十八年入雍王府为侧福晋,秉性柔嘉,赋质温良,持躬端肃,温厚敬诚,雍正元年册封为贵妃,雍正三年晋封为皇贵妃,冬,不慎病逝,追封封号为“敦肃”。
另外因为弘历不想将甄嬛载入史记,便将她的儿女,包括七阿哥在内,三子一女全部记载在敦肃皇贵妃名下,女一,茱萸公主,子三,福沛、福宜、福惠。
倒是稀奇了,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子女,没想到此时名下竟然有了这么多的儿女,然而又统统都命薄,而这仅仅是年氏名下的。
另外还有我此时的钮钴禄氏,记载为康熙三十三年生,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康熙四十三年入藩邸侍奉,康熙五十年生子弘历,雍正元年封熹妃,雍正八年晋封为熹贵妃,雍正九年,孝敬宪皇后殡天之后,摄后宫事务,雍正十三年其子弘历(乾隆皇帝)即位,尊为皇太后。
倒是编写得好的,曾经我哀求过胤禛,让我死后可以与他合葬,弘历倒是满足了当初年世兰的想法,追封为皇贵妃之后就可以与胤禛合葬了,我从前一直都想要的事情,此时也算是满足了。
随着他命史官在史记上备注的这一笔,皇贵妃年氏在雍正三年冬天病逝,从此这世间便真正的没有年世兰这个人了,有的只是钮钴禄·世兰,这个女人她不属于胤禛,也不属于胤祥,而单独是他乾隆皇帝的额娘。
“哟,我们的太后娘娘还在生气呢?”我端坐在榻上抄写佛经,以求静心,突然听见了子淇的声音,此时此刻,也唯有她,我才会见一见的,别个我都懒得奉承,即便是弘历来了,我也不会给予什么好脸色。
他知道我在生气,也不敢常来,灵芸这丫头可真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简直是唯他的命令是从,有一回,她为弘历说好话,诸如皇上也是一片孝心之类的,我一时气不过,骂了她两句,哭着从我寝宫里跑了出去,这不,好几日都不敢到我面前来了。
“姐姐……连你也打趣我?”我命人收起了佛经端上了茶水,抄写的时间有些长,感觉肩膀酸痛,命小丫头为我捏捏肩膀,子淇道:“太后娘娘,让姐姐亲自来伺候你如何?”于是便自顾自地打发了随身伺候的婢女们。
我开始推辞,后见她将人都打发出去,便也知道她心中所想了,便也没有拒绝,道:“姐姐也是来为弘历当说客的吧!那便免开金口了,如今我已然答应他成为了乾隆王朝的皇太后,也移宫到了这个慈宁宫,他还想要我如何?莫非连我的行动自由、心中想法也一一要干涉吗?”
子淇力道合宜地替我捏着肩膀笑道:“都是这般老骨头了,你这是在怄什么气?”
我叹气道:“姐姐是不知道其中缘故。”
“我、我不知?我怎会不知呢?说到底不就是怡亲王的事情么?”子淇说得平淡无奇,仿佛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我吃惊地瞧着她,她浅笑道:“兰儿啊,不是姐姐说你,即便你被废除,然而,圣旨是让你去慈云寺修行的,一则你没有按着圣旨到慈云寺去,视为抗旨啊!二则,我等女子,莫说是嫁入皇家,即便是嫁入平常百姓家,哪怕是被休弃,你没得本家可返回,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此事,你的确是做得不对的。”
我纳闷道:“弘历告诉你的?”
子淇摇头道:“他怎会告诉我这些?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当日怡亲王的丝巾上有个‘兰’字,我便猜出个一二了,后来,弘历说,你在去慈云寺的路上被怡亲王带走了,我便也就明白了。”
“什、什么?”我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弘历那个时候就知道我被怡亲王带走了?“他、他怎么会知道?”
“你心中是否在生气,当年你被废送往慈云寺时,我与弘历都未去送你的事情?”子淇瞧着我问道,我也瞧着了她,想了想道:“当日姐姐收到消息也必定是惊慌失措,宫廷内只怕也是风声鹤唳,姐姐与弘历都是我亲近之人,若是前去相送只怕会被连累。”
子淇这才舒心道:“难得你还明白其中厉害!我倒是无所谓的,只是觉得总之是在慈云寺这皇家佛堂的,等着风声过了,我随意找个借口便能过去看你了,那时皇后与淑妃都盯着紧张,何苦去呢?若是我们显得太亲厚了,反倒让她们觉得你实力犹存,还有翻身之法,怕是要更加赶尽杀绝了。可惜啊,弘历不如此想,他觉得你这路上许是要出危险,说即便你在路上不出危险,也许到了慈云寺也会有危险,所以他要截你,说想要截到你再另作打算,总之要先保住性命再说。”
“所以,所以他去了?”
子淇点了点头道:“是,这孩子啊,去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而且是一个人去的,这种事情,他也不敢假手于人,谁知道还是去晚了,果然是出事儿了,庆幸怡亲王救了你,弘历说,他赶到的时候,怡亲王已经将你抱进马车了,他想着,被怡亲王所救也是好的,谁知道怡亲王竟然向先皇禀告,你的马车翻下山崖,尸骨无存了。”
后来,传闻怡亲王在江南圈养了□□,怡亲王死后不久,你又回宫了,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前两日弘历这孩子来找我,请我来劝劝你,我便细问了问,实质他不过是想让你与怡亲王分开,重新回宫而已,并没得什么坏心眼,想来先皇与怡亲王的关系怎么会要他的性命呢?相反,纸是包不住火的,若是你们如此长久下去那才是要命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怡亲王竟然病逝了,这一点,你着实不能太怨弘历啊?”
听到此处,我也有些迷茫了,我真的做错了吗?故此才落到今日这幅场景?
“姐姐你不知晓,不知晓怡亲王待我的情谊。”想起胤祥我心中始终是无法平静的,子淇拍了拍我的手道:“我是不知晓,但是我知晓,如今皇上不在了,怡亲王也不在了,你把这些都放在心里吧!你如此跟弘历怄气,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惹得你们谁都不高兴罢了,与其你孤独一人在慈宁宫里度日,不如与孩子们欢聚一堂的,多好啊?总不能总是以身体抱恙为由而不见人啊?”
我何尝不知道是这个道理啊?然而,着实是放不下的,子淇又道:“何况,这后宫啊,想当年皇后已过了不惑之年入住后宫之主,那时也依旧有皇太后坐镇后宫,如今的皇后这才多大的年纪,如何有能力处理这东西十二宫的诸多事务?你既然有了这个皇太后的名,便要做这个皇太后的事啊?莫不是,你要眼瞧着后宫一团糟的好?”
“是啊,额娘,您瞧瞧,您不管事儿,这年的春节宴席都少了些喜气,着实不热闹,朕也只能感叹说皇考丧期,不宜大肆操办,可额娘要明白,都是因为后宫如今这些年轻女子无能的缘故啊?”正说着话,弘历的声音传了进来,刚刚还有些高兴,此时见了他,便也没得半点欣喜了。
只见弘历一身明黄色龙袍入内,见了我行礼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给裕太妃请安!”
子淇道:“皇上日理万机劳累了,快别多礼,姨娘还要去寿康宫看看齐太妃,你们母子好生聊一聊吧!”说着好似躲一般的离去了,屋内便也只剩下我与弘历两人了,弘历套近乎地道:“听伺候的婢女说,额娘抄些佛经累了,肩膀疼,儿臣为您捏一捏可好?”
我冷冷道:“皇上刚刚登基,国家大事必定忙不完,何苦来哀家这里浪费时间与口舌?哀家身子不爽自然会传太医,哪里不舒坦自然有婢女伺候,哪里劳烦皇上亲自动手?”
说着便要下榻离去,弘历见势,忙着蹬在我的脚边,抓住我的脚为我穿鞋道:“额娘,儿臣亲自伺候您起身如何?”
我忙着拒绝道:“皇上,你是一国之君,既然是一国之君,便只能是旁人来伺候你,便没得你来伺候人的道理,莫要将帝王的高贵搁下了。”
弘历不依道:“再高贵的帝王也是母亲生出来的啊?难道做帝王的便不能伺候自己的额娘了吗?”
听到这一句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别的,可惜啊,我并非你的亲娘啊!冷冷道:“皇上说这话,只会让哀家惭愧,终究哀家于你没得生养之恩的。”
刚好花盆鞋穿好了,我便直接朝内室走去了,弘历跟随着道:“额娘莫不是要与我怄气一辈子?那日都怪我说话太过分,我给额娘赔礼道歉如何?”说着朝我鞠了一躬。
我道:“皇上倒真不如必此,若是皇上需要哀家来为你教育年轻的皇后与妃嫔们,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哀家也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额娘……”弘历很是无奈地唤了一句。
“皇上,哀家已经答应当这个皇太后,也搬到了这个慈宁宫,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你要一个出生高贵的额娘来正名,要一个额娘在慈宁宫来给你博一个孝顺的名目,你还想要怎么样?你还能逼着我强颜欢笑,逼着我把那些过往的事情都忘记吗?别说你只是皇上,即便你是天上的神君,这个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弘历无言以对,我继续道:“皇上若真的还顾忌当年你我的母子情谊,便就留我在这慈宁宫内安然度日,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不然,正如娴妃所言,三尺白绫任我选,宫墙廊柱随我撞,皇上你怎不能拿着绳子将我绑着吧!总之,我们是母子情断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能怪罪你,但是你也不要强迫我原谅你。”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内走去,想着为何,我身边越是亲近的人,越是这般伤害我呢?
从前的胤禛,后来的颂芝,乃至声诺,为什么每一个我在意的人,到了最后都会做出一些伤害我的事情来呢?
罢了,也许这世间最难的就是情谊,不管是夫妻情分,还是姐妹情深,姐弟情谊,母子情义,到头来终究抵不过彼此的利益,胤禛为了国家大事儿,害我终生不孕;颂芝为了得到胤禛的宠爱,害我被废出宫;声诺为了给他们张家报仇,竟然亲自调配了欢宜香,如今的弘历也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害得我与胤祥劳燕分飞。
终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倒是比那些一开始视为我敌人的人更为可恨些,突然我只感觉背后一暖,待我回神,却见弘历从我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终究是个女子,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抱在他那宽厚的怀抱里。
“额娘,您不要这样对我,您就原谅我吧!我发誓我的本意绝不是要害死十三叔,十三叔的死对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损失啊!我只是希望您能够悬崖勒马而已,试想,若是待到东窗事发的时刻,等待您的会是什么?等到十三叔的又是什么?
您难道还能够奢求皇阿玛成全你们吗?您知道吗?我一出生,生母就死掉了,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给我提起过她的事迹,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小时候,每个人都有额娘,就连圆明园刷马的小太监都有额娘,知道自己额娘的名字,但是我却不知道,您知道那种感受吗?
小时候我说我要认照顾我的嬷嬷为额娘,但是嬷嬷不敢,说我是主子,她是奴才,这要不得!后来我想要认子淇姨娘为额娘,但是子淇姨娘已经有了弘昼,她即便再将我当成亲生儿子,那与弘昼相比,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直到我遇到了您,您竟然说要认我当儿子?我当时想都不敢想,紫禁城内受宠的妃子要认我当儿子?而且如果不是您认我当了儿子,我根本就不会有今天,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您留在我的身边。
你知道吗?除了和兮,您是我最在乎的人,和兮已经不能与我长相厮守了,额娘,您就不能留下来陪着我吗?您再怎么怪我,我再怎么做,十三叔也是醒不过来了,难道您就真的不能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与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吗?
忘记您是谁的嫔妃,忘记您是谁的爱人,您就记得您是我额娘不就行了吗?我想要留住额娘,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是真心我想让您陪着我,我想要有一个额娘来关心我、疼爱我、照顾我,爱我……”。
弘历的怀抱很是温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哎,这个孩子啊!我内心多少有些为他难过的?
一出生就没有了额娘,阿玛又不疼爱他,好不容易长大成人遇见了自己心动的女子,却偏生是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堂妹,还不得不送她远嫁?还是那么的命薄?
“弘历……”我有些痛惜地喊了一声,推开他,瞧着他道:“弘历……你的身边有皇后、慧贵妃,还有很妃嫔,她们都会疼爱你的,关心你的。”
“可她们给我的感觉与额娘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额娘您会保护我,会让我有安全感,会包容我,宽恕我,这种感觉除了额娘任何人都给不了我,只有在额娘这里,我才敢软弱,才敢将我内心的脆弱显露出来。
我很害怕您离开我,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用灵芸来挽留您,我很害怕会失去您,所以我宁可威胁您,我现在更加害怕您不原谅我……”说着说着,他身子一低,跪在我的面前,道:“这个世间上怕是唯有额娘您一个人值得我去下跪,儿臣请求您,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可以向天起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做出一件让额娘伤心的事情来……算儿臣求您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我实在是不忍心啊!也对,总之不管是胤禛还是胤祥都已经不在了,我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怨恨他,胤祥都不会再活过来了。
我扶起他道:“弘历啊,当年认你为子,真心不知是福是祸啊?”我抚摸着他的脸,首次这般近距离地瞧着他,看见他这幅模样,我又想起了胤禛,好似更明白了他一点,当年他与皇太后不也闹过一场吗?当皇太后逝世的时候,他格外的伤心,是因为世间上最后一个让他袒露软弱的人不在了。
“如果从前让额娘感觉到了祸,那么从今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是福……”弘历伸出四指举天道:“朕以爱新觉罗氏的江山为誓,若今生再做一件让额娘伤心的事情,就让我处心积虑得到的江山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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