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星期后,吴雁南怀揣着四千多块钱,坐上了石河开往县城的独班车。
县城是熟悉的县城。八年前,吴雁南在邻镇一所普通完中河下中学参加高考,因为全校升学率是百分之零,跟着这黑窝他便也顺利失败。本已打算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上海打工,为浦东开发献一分力量,但当他想征得父亲同意的时候,父亲三天几乎不说一句话,这是一种无声的威逼。吴雁南只好摸进叶县城关复读,在文科教学稍强的西湖中学的复习班里苦战了两学期,一年之后,考进了师专。对于县城的大致方位、风土人情,多少还有一些了解,存有些许印象。
县城又是陌生的县城。师专两年,教书三年,进修两年,毕竟季节瞬间更换了七次,寒来暑往中,县城的房、路建设已经今非昔比了。虽说叶县仍然是全国贫困大省的一个贫困农业大县,一百六十万老百姓还有一部分,蜷缩在茅草房里,为一砖一瓦勒紧着裤腰带,但一个县的形象是不能不要的,县城的面貌便是体现这一形象的关键,所以县城的旧貌已经换了新颜,几乎没有了七年前的影子。
尤其陌生的是,吴雁南上县城,差不多是举目无亲,他想起当年的陈奂生,自己和奂生大叔真的是彼此彼此。不过陈奂生病倒县城的时候还有县委书记照顾,他吴雁南绝对没有。他唯一知道的是师专同学王子俊在西湖中学,上次回来试教,两人匆匆见过面,并且记下了王子俊的电话和传呼号码。吴雁南和王子俊在师专的时候同一个班级,吴雁南大王子俊一岁,两人身材相仿,都是系篮球队队员,又是老乡,关系之铁,凡是上过学的人都能够体会。王子俊家在城关,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家庭状况自然比吴雁南好得多,所以吃穿用度上,吴雁南常常占他这位死党的便宜,两人大有管鲍之交的意思,当然,“鲍叔牙”总是特别理解“管仲”。
但是,师专一毕业,再情投意合的兄弟也只能“劳燕纷飞”。王子俊进了西湖中学,吴雁南回到家乡石河中学。王子俊希望老朋友能常来城关,多次向吴雁南发出邀请,但吴雁南总是推托,不给予积极响应。只在四年前王子俊结婚的时候来喝过一顿喜酒,那时王子俊还住在父母家里。后来就再不曾谋面,时间一长,互相也就慢慢淡忘了。
但吴雁南此番进城,王子俊就如同县城的汪洋大海里漂在他面前的一根稻草,他必须抓住这根稻草,一切才有希望。所以他在叶县汽车站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给王子俊打电话。
同学毕竟是同学,友谊之酒往往尘封的时间越久,开启时味道就会越浓。王子俊除了比几年前胖些以外,热情不改,国子脸上全是笑容,怀抱着三岁的儿子,专门在家恭候这位久违的“管仲”。
进了王子俊家的院子,吴雁南轻轻地“哦”了一声。因为那独立的四合院,比乡下人的住宅还要宽敞。坐北朝南是上下四间大房子,外观豪华气派。前面是上下四间小房子,王子俊指着楼上的一间说:“你暑假只管过来,那一间就是你的了。”
“太麻烦了,子俊。”吴雁南轻声应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在这里要是感到拘束,那就是我的罪过了。”王子俊豪爽地笑着说。
王子俊告诉吴雁南,他老婆宋小云在县医院妇产科工作,他正好放暑假,充当家庭妇男。
“子俊,我们师专同班,如今却是天壤之别啊。”看着王子俊宽敞明亮装修考究的房子,吴雁南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这不是也来西湖中学了吗?”
吴雁南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塞进王子俊儿子的口袋里,王子俊说吴雁南你为工作要花钱呢,吴雁南说子俊我再花钱也不在乎给侄子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要那就是嫌少啊,王子俊便不再推辞,替儿子收下。
“上次回来试教,因为教院那边还有课,太匆忙,这一回我得好好向你咨询了。”吴雁南说。
“欢迎你来问。”王子俊大笑着说。
“说说你们学校的领导吧。”
“哈哈,你是想知道几个管事的吧,四个校长,就一句名言:身正为范。”
“怎么讲。”
“申建文、郑直、韦先河、范淑芳,四大校长啊。不过按级别,得说韦申郑范呢,韦先河是正校长,老一,申校长分管教学,郑校长分管政工,范校长分管后勤。——雁南,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应该多来玩几趟啊。”王子俊说。
“哪里,不是我不来玩,我压根就很少来城关,除非办事,来去匆匆的,也想看看你,听说城里学校的篮球场都是水泥的,真想好好打一球呢。”
“这容易,明天我们就去练练。”
“不了,我还是先办事吧。”
二
第二天早上,吴雁南对王子俊说:“子俊,你忙你的,我今天到教育局报到。”
“那好,”王子俊说,“怎么联系?”
“有事我给你打电话,没事我们就晚上见吧。”
“好,你也该买个传呼了,好联系嘛,尤其这非常时期。”
“再说吧。”吴雁南想了想口袋里钞票的来历,就敷衍道。
吴雁南从王子俊家里出来,信步上了大街。他听教院同学说,毕业生回来都要到县教育局报道。教育局吴雁南知道,就是以前的教委,便很快走到了地方,可里面寂寥无人,好容易碰到一个老头,一问竟笑了,看外星人一样看了吴雁南半天,说:“报到?早都在新教育局了。”
还有新教育局?县城的发展真是突飞猛进啊,吴雁南不知道怎么走,老头说在人民广场旁边,人民广场在哪呢,老头说在北关啊,你沿黎明大道一直走吧,远着呢。听着听着吴雁南就糊涂起来了,索性狠下心来,拦了一辆面的,三块钱,一气拉到。走进局里,看着气派的大楼和豪华考究的装饰,才感受到叶县教育界上层的气息。有几个有些熟识的面孔,是教院其他系的,吴雁南便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金科长,您抽烟。”一个瘦高个子弓着腰给那位被叫做金科长的领导模样的人递去一支香烟。金科长接了,咧开嘴,露着大暴牙说:“登记一下吧。”
吴雁南想,这就是金成龙的叔叔了,和他侄子的牙齿一个样,不过看上去满和蔼的嘛,我也该买包好烟啊,但对不住了,科长大人,我口袋里只有几元钱一包的劣等货,在教院和金成龙一起享用还凑合,在您这儿是上不了台面喽。
吴雁南正自怨自艾的时候,几个人都登记完了,他接过表格和笔,把前几位的参考了一下,填写了下面的相关栏目:
姓名:吴雁南/性别:男/出生年月:1973年2月/毕业学校:省教院/专业:汉语言文学教育/学历:本科/原工作单位:石河中学/毕业意向单位:西湖中学
他填完了,正想再斟酌一下,有人拽走了他捏着的笔。是的,该别人填了,他才注意到屋里又进来好几个人,他冲金科长谦卑地笑了笑说:“谢谢您,金——科长。”
“嗯,回原单位所在乡镇教育组开个同意调出的证明过来。”金科长很忙,没有抬头。
办完了一件事,吴雁南不想立即办第二件事,其实他也不知道第二件该干什么,就沿着来路,慢慢地在阳光地里走。时不时也能看见一两对青年男女躲在路边的树阴下悄悄说话,他就想起了杨玲,心想要是在省城,或者杨玲现在要是在身边,该多好。是呀,子俊叫我买个传呼机为什么不买呢,听说那玩意儿现在只卖一二百块钱了,买一个,别在腰里,一来有派,不至于太老土,二来告诉那些必须告诉的人,比如申建文,比如王子俊,比如杨玲,好联系啊。
想到这里,他便犹犹豫豫地逛进了一家传呼专卖店,在服务小姐热情的推荐下,花掉一百八十元钱买了一款黑色的,别在裤腰带上,觉得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大半天时间,他把城关几乎走遍了,直走得浑身臭汗,脚底板发疼。看看天色已晚,在路边小吃店里胡乱买了一些包子,塞进肚里,去了王子俊家。
“正好,我们等你吃饭呢,也联系不到你。”王子俊见吴雁南回来,热情地说。
“我吃过了。”吴雁南客气地回答道。
“在哪儿吃的?”王子俊惊讶地说,满脸的不相信和不理解。
“外面。”吴雁南没注意老同学的表情,只顾老实地回答。
“你,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啊?不把我当老同学看?”王子俊有些生气地说。
“哪是,哪是。”吴雁南慌忙说道。
“既然不是,那就再吃点吧,来,兄弟俩喝杯冰啤。”王子俊说,一边用力把吴雁南拽到桌前坐下。
“是呀,是呀,你应该把这里看得和自己家里一样啊。”宋小云也热情地说。她的瓜子脸上和杨玲一样架着一副细边眼镜,既漂亮文雅又贤淑大方,说出的话更是细声软语,让人不能够拒绝。
“好好,我恭敬不如从命。”吴雁南只好坐下来,他知道这位老同学的侠义心肠,而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昨天初次见数面起,吴雁南就看出来宋小云和王子俊一样豪爽大方。他只是不想过分麻烦他们,但既然不麻烦反而让他们生气,那就答应得了。何况这么热的天气,喝冰啤岂非美事?
“我买了个传呼机。”吃饭的时候,吴雁南对王子俊说。
“我看看。”王子俊说。
吴雁南便拍了拍裤腰带,那家伙正别在上面,电灯光下黑得发亮呢。
“潇洒,有派!”王子俊夸赞着,又开了两瓶酒。
“子俊,不能喝多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还不是工作的事,我知道,一直替你打探着呢。不过,这几天放假,也没听到什么消息,你今天去教育局怎么说?”
“就是让登记一下,子俊,你看我这工作有戏吗?”
“按说没问题,以前政策不允许乡中老师进城关,那是因为城关教师饱和,现在扩招需要,而且去年政策就开了口子。不过,你们这一届毕业生的实在太多了,你上面有没有门路?”
“有门路?你说呢?要是有的话,我五年前就和你一起进来了,哪需要等到今天?”
“也是,——申校长不是你的老师吗?”
“嗯,他还在河下中学的时候,教过我半年。”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嘛。”
“什么意迹俊?
“去探望探望恩师,他既然答应要你,你就抓住他别放手。”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但不知怎么个探望法,也不知他住哪儿,这些迷津都得你来指点呢。”
“这有什么难的,你带了多少钱?”
“三四千。”
“花几百块钱买两箱酒,酒箱里塞进去两千元,给他那儿也给你自己上份保险。”
“什么意思?”
“拿人家的手软,他自然会为你的工作尽心尽力;你自己呢,老本都套出去了,九月份能不来么?我还等着跟你一起在球场上好好怀怀旧呢。”
三
吃过晚饭,天已经全黑了。夏天的夜晚,小小县城亦是很美,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俊男靓女,款步而行。一切的一切,都让吴雁南这个局外人更加心驰神往了。
王子俊骑上摩托车,带吴雁南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两箱酒,把在家里准备好的“信封”塞进箱子的一角,上面还有意无意地露了一小截,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把车开到西湖中学大门口。
“怎么不骑进去?”吴雁南见王子俊停下车,就问。
“多年不见,你比上学时傻B了呢,没送过呀?虽说看老师,但正值学校用人之际,总得避避嫌吧?你一个人只管去,进大门右拐,倒数第二排最西边一家,我在这等你。”
“我有点害怕。”吴雁南掂着手里的酒箱,迟疑着迈不开第一步。
“鼓励鼓励自己嘛,记得《红与黑》里于连说的话吗,‘准备战斗’,你这是在战斗呢,况且你是送人又不是偷人,伸手不打送礼的嘛。”王子俊催促道。
吴雁南只好壮起胆子,一手提着一箱酒,象提着两捆炸药包奔赴前线了。他在心里跟自己开着玩笑,即使我吴雁南牺牲或是挂彩了,后方不是还有王子俊嘛,他可是坚强的后盾啊!
吴雁南,你一定得冲进城关!吴雁南,上!他在心中号召着自己。
终于站到了申建文的院门前,吴雁南举起右手的时候,真想回头跑开,但他明白,他的手必须敲响那扇门,门敲响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但他又明白,不敲响这扇门他将会面对更大的后悔。
一切来不及细想,门开了,院子里的灯光不算太明亮,正好可以让吴雁南从容地调整好情绪。开门的是校长夫人,吴雁南说了一声“阿姨你好”,便被让进了客厅里。
申建文热情地招呼着吴雁南,对他手中的“炸药包”却一片冷漠,视如未见。按说主人见到来客的礼物,说一些‘带东西干嘛’的客套话才对,但申建文看都不看,委实让吴雁南有些不安心。
屋里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吴雁南认识,是省教院外语系的曾小红。吴雁南就说曾老师你好,曾小红也说你好。
“哦,你们认识,那我就不用介绍了。”申建文说。
“我先走了,申校长?”曾小红站起来说。
“好,先就那样说吧,”申建文说,“这个,你带回去。”
吴雁南早就发现客厅的门边立着两个塑料袋,长方体的形状让人很容易明白内中何物。曾小红嘴里“这个这个”含糊地应着话,人却已经逃到了院外,很快完成了道别。
走了先头部队,吴雁南局促起来,有点摸不着方向了。申建文再次进屋,他赶忙站起来,申建文说坐吧坐吧,他才又坐下,却忘了刚才怎么个坐姿,只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身体出奇地直。他的学生当时如果在场,稍作点化,就会明白什么叫“正襟危坐”了。
申建文递过来一杯茶,惜时如金地切入了正题,话也说得直来直去:“吴雁南,你不用担心,我们说过要你的,只是要等教育局下文件。”
“是这样啊。”吴雁南恍然大悟似的说。
“是这样。”申建文肯定道。
吴雁南便没了话,想了想说:“申老师,我把传呼号码留给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打我传呼。”
“那好,开学了好和你联系,你这一段时间别走得太远。”
吴雁南想啊想啊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自己的传呼号码。妈的,差点忘了,真的早该买这玩意了。
“哦,”申建文记过传呼号码又说,“我们要你只能代表西湖中学一方面,还得原单位放你才行,你这两天回你们镇教育组开个证明,交给教育局人事科的金科长。”
“好的,我去报到的时候,金科长也是这么说的。”吴雁南一边感激地说,一边想道,钱正明既是自己的初中老师,又是曾经的校长兼同事,关系也不错,开个证明有什么难的!
从申建文家里出来,吴雁南觉得浑身轻松,真的,申建文说得那么肯定,还能有什么意外呢?
四
第二天早上,吴雁南别了王子俊,去超市买了两瓶“剑南春”。这一回,他有他的道理。富农镇教育组钱正明主任是由原石河中学校长刚刚提拔的,别看他先前只是一校之长,家境却殷实得不得了。有一年正月,员工们去他家拜年,起哄开玩笑说在钱校长家不能喝重样的酒,并且一瓶要比一瓶档次高。这一要求很快得到了满足,只不过当钱正明拿出茅台的时候,没人能端得住酒杯了。大家开了眼界,钱正明也在众人面前小露了一回底。后来有人说,茅台之后还有五粮液呢,可惜穷教师们没那个口福。
当时吴雁南也在场,并且真真切切地记得打开的剑南春他喝了。既然钱正明家的酒如此讲究档次,那就不能太随便,礼不在多而在精嘛。君不闻有多少高官有时就栽在那么一幅名画两件古玩上呢,吴雁南为自己突悟的创意深深激动了一番。
中午他坐上回石河的车,一百多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小时才到家。父亲母亲都不在,一问邻居,才知道都在田里。吴雁南把酒放在吴雁西家,就朝田里跑了。
叶县地广人更多,人均只有一亩左右的田地,束缚住了老百姓勤劳的双手。有门路有力气的人都外出务工了,剩下些老弱病残,扒拉土地能填饱肚子,但绝对扒拉不出黄金白银来。家里只有三块水田,位置他都记得。他走出村庄,漫过河堤,穿过一条条杂草丛生的田埂,在田间的一口快要见底的池塘边上看到了他的父母。
两位老人站在池塘边,面前的决口处垒起了一条泥坝,父亲提着小水桶,母亲端着白瓷盆,正一桶一桶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呢。两位老人卷得老高的裤腿还是湿透了,光腿上布满黑色的塘泥。在缺口的旁边竖插着一把铁锹,铁锹旁边立着开水瓶和茶杯。这幅画面要是在美术作品里出现,该是多么意蕴丰厚的艺术啊!但此时的吴雁南只想流泪,他默默地走到父母跟前。母亲腰酸了,便停下手中的盆,抬头一望,看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南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问,嗓子有些嘶哑。
“雁南,你来了也不说话,你这孩子,总是这样闷闷的怎么行?”父亲看到了他,也说话了。
“我刚来,妈,我来吧。”吴雁南脱下了皮鞋丝袜,赤脚下到了池塘里。多么亲切、惬意而又踏实啊,炎热的午后他竟然打了一个激凌,立即生出一种找到了根的感觉。
“我能行。”母亲说。
“你们回家歇歇吧,看我来把秧田浇个透。”吴雁南夺过了母亲手中的盆。
“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你妈回去烧饭,杀只鸡,把这几条鱼也拿回。”父亲说。
“鱼?”吴雁南叫了一声。
“你爸在塘里逮的。”母亲说着,拿起一条半斤重的大鲫鱼给儿子看。
“哇,这么大。”吴雁南又叫道。
“老天爷奖励俺们老百姓的。”父亲笑着说。
“是呀,老天爷知道你儿子要回来。”母亲也开起了玩笑。
“那我晚上得和爸好好喝一杯了。”吴雁南说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对已经走了十来米远的母亲喊道,“妈,我买了两瓶酒,放在雁西家呢。”
吴雁南干脆要过了父亲手中的桶,开始用力地舀起来,父亲见儿子劲头十足,便坐下来抽起了烟。
“秧快干死了。”父亲说。
“预报说最近几天都没雨呢。”吴雁南停了停应道。
“有这一遍水,不怕了。”父亲满意地笑道。
“爸,还差多少?”
“五百桶,有力气吗?”父亲说,“我现在老了,要是以前——”
“爸,你哪里老了,要是在中央,你还是年轻干部呢,只是你的腰要多注意休息。”
“你这孩子,去几天县城,会说话了啊!好事儿!对了,工作咋样了?”
“问题不大,申校长打包票要我,我去钱正明那开个同意调出的证明就可以了。”
“好的,加油!”父亲扔掉了烟头,重又趟进水里,猛地端起一盆水,水花高高地扬起来,落了父子俩一身。
“爸,你还打鱼啊?”儿子笑着叫道。
“没事的,回去喝酒!”父亲答非所问地说。
吴雁南暗暗数过,自己舀了至少六百桶,再加上父亲舀的,足够一田秧苗喝饱肚皮抗旱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父子俩收了工,又在小河的浅水里洗了脸冲了脚,回到家里正好天黑。母亲已收拾好了饭菜,毛豆炒笋鸡和红闷鲫鱼的香味,直把父子俩引进了堂屋里。吴雁南首先看见的,不是那几盘浓香扑鼻的佳肴,而是桌上打开的一瓶酒。
那是什么酒哟,一百二十多元一瓶的剑南春啊!母亲从吴雁西家把它们拿回来,为了方便这辛苦的父子俩,拆开了包装,还拧开了瓶盖,让人觉得丝丝的酒香正不间断地冒出来,弥漫在草顶土墙的屋里。
“什么酒,这么香,怪贵的吧?”父亲坐下来说。
“嗯,十几块呢。”吴雁南说。
“好啊,喝吧。”父亲摆好了两个小酒杯。
吴雁南慌忙拿起小酒杯,把一只茶杯放在父亲的面前说:“爸,小杯喝酒不方便,我给你换个茶杯吧。”
“那你呢?”父亲问。
“天太热,我不想喝白酒,我喝瓶啤酒,剩下的你下回喝。”
父亲便不再争执,香香地喝起了剑南春,那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名贵的酒,以后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第二次品尝!试问中国的农民父亲,即便是培养出大学生的农民父亲,有几人喝过这样的酒啊!吴雁南的心湿漉漉的,一个劲地往父母的碗里夹菜。
五
第二天,吴雁南又回了县城,并把昨晚的事情说给王子俊听,王子俊唏嘘叹息了大半天,陪着吴雁南又去超市买了两瓶剑南春。这一次吴雁南没有先回家,他知道一旦自己的谎言被揭穿,父母一定都会很难受。他径直去了石河中学,钱正明的家还没搬到富农镇,还住在石河街上的二层洋楼里。他就在老朋友陈浩波老师的单身宿舍里磨蹭到天黑,提了两瓶包装精雅的美酒,奔向了继申建文之后的第二战场。
给吴雁南开门的是钱正明的小儿子,他告诉吴雁南他爸去饭店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老盯着吴雁南手里的盒子,直到吴雁南把它放下,才顿悟似的说:“我给你打个电话吧。”说完就进了里屋掩上了门。
过了一会,钱正明回来了,问明情况,当即便开了证明,上面写着“同意吴雁南老师调出富农镇石河中学、钱正明”等字样,教育组的公章也在家里,红红的大印盖上去。吴雁南如获至宝,连声称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钱正明慌忙摆着手说:“你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吴雁南说:“我在教院写了入党申请书,这是推荐信。”
钱正明听了吴雁南的话,才缓过神来,接过信封,抽出内容浏览了一下说:“你这是追求上进,好啊,只是现在党支部也没有那么多名额。这样吧,这个你先收好,等单位落实以后再说,你要是进了西湖中学,这个介绍人可就没有我的份了呢。”
吴雁南想想也是,就起身告辞,钱正明也不挽留,因为他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
当所有包袱都卸下的时候,吴雁南的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晚风习习地吹着,月光如水,校园静谧而祥和。忽而想到两年以前自己打点行装去教院,竟从那时就永别了耕耘几年的故园,他的心里顿时生出几丝留恋和激动。他想起上初三时教语文的徐老师说过:“人有善愿,天必佑之。”这话当时感觉很是平常,但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夜里,着实让吴雁南感动了好久。
想起徐老师,吴雁南便萌发了想去探望的冲动。徐老师退休以后,不烟也不酒,这位相信“天道”的长者,潜心于周易八卦了,现已七十多岁,名气越来越大,近处远方,很有一些人为了命运前程来求他。比起许多退休以后精神无所寄托的园丁,徐老师算是老有所养老有所归了,大家都尊敬地称他为徐老。
“我何不去打一卦呢?”吴雁南想。
说去就去,吴雁南拉上陈浩波,幸好徐老还没休息,见两位“高徒”来访,很是高兴。寒暄之后,吴雁南说出了想法。
“这要看你问哪方面了。”徐老说。
“工作。”陈浩波替吴雁南说。
“那就是问事业了。”徐老先叫吴雁南在桌旁的盆里净了手,又指点他闭眼合掌祈祷了一番,说是心要净要诚方才灵验。
吴雁南依照徐老的吩咐虔诚地做了,徐老才拿出一张八卦图,让吴雁南选了一卦,又让他在选好的卦相里再选出一个小类。有如坐标的纵轴与横轴,徐老得出了一个点,是一个数字。徐老翻开一个手写的本子,找到与数字相符的页码,有四句卦语,道是:“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不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徐老感慨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啊。”
“徐老,不好吗?”吴雁南慌忙问,因为他知道这句古语后面“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
“好,好啊,先难后易,有贵人相助。”
吴雁南松了口气,细心地听完解释,谢过徐老,和陈浩波又走进校园。
“我就不信这个,”陈浩波说,“什么贵人,不过是钞票相助,你今年一分钱不花,你看还有没有贵人来相助?”
吴雁南不置可否,有道是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啊。他突然内心空灵,想得特开,无师自通地说了两句话:“该送礼时要送礼,得求人处且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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