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雁南交过第一次房租后的一天晚自习后,江远明兴冲冲地跑到他的宿舍来。一个月以来,大家都有些熟识了,像冯长伟、刘正良等,大家同在一个办公室,常常说天道地,还都习惯一起去食堂吃饭。物以类聚,不说感情多么深,但单身汉们至少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
“雁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江远明说,笑得嘴巴都有点合不拢了。
“什么好消息?”
“你可以不用花钱租房了。”
“你给房子住啊?”
“对,我们看房去。”
“别开玩笑了,在哪?”
“没开玩笑,”见吴雁南身体一动不动,江远明开始唠叨开了,“我今天见到范校长,我跟她说,应届本科生都有每月七十元钱的住房补贴,我们为什么没有,她说等我们调过来以后会补齐的,我又说家里工资早扣了,没钱租房啊,她说江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说西湖宾馆里不是有一间空房吗,能不能让我们住,我顺带可以帮着管理学生,她说行啊,江老师你这是支持学校工作啊,不过最好是两位老师住,我们也放心些,我就想到你了,你干不干,每人还给一张床呢。”
“什么床?”
“你就别管什么床了,你就说你干不干?”
“天上掉馅饼了,我为什么不干?带我去看呀。”
老西湖宾馆在西湖中学的北面,沿着步行街走十分钟就到了。因楼房结构的落后和位置的偏僻早已弃置不用了,想不到如今救了西湖中学的急,全一年级七百多名男生正好住满,这回连江远明和吴雁南也要沾光了。
到的时候,学生已经下晚自习回来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赖在大门外的街道不远处,想买点零食或说些小话。江远明说的房子在院子里面,是食堂边上的一间平房,门锁已经没有了。不过房子倒宽敞,墙壁也干净,比吴雁南父母住的草房亮堂多了。吴雁南很满意,但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江远明,你干嘛要叫我跟你住啊?”
“这个嘛,”江远明鬼黠着眼说,“咱亲兄弟不说糊涂话,一来你跟周明生不错,明生也是我的好朋友;二来你这人诚实可靠,好说话;三来嘛,我们都带韩小满班的课,可以互助互利嘛。”
“说的是,高,真高。”吴雁南当然信服这些理论,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那往后我俩就是同居密友了,明天我们先把锁修好,屋里打扫一下,明晚就可搬来了。”江远明说。
“床呢?”
“范校长说明天叫人送来,我们再搬几张课桌,就是一家人家了。”
“范校长万岁!”吴雁南叫道。
“万万岁!”江远明也叫道。
二
天渐渐凉了的时候,杨玲终于来信了。
那是一天晚上,江远明带着一身凉风从外面进来,鬼鬼祟祟地说:“雁南,今晚我俩都没有辅导,你陪我到高主任家去一趟怎么样?”
“又干嘛?”
“相亲。”
“去你的吧,周明生知道又该骂你冒失鬼了,你在教院不是有——”吴雁南想起周明生指给他看过的一个苗条女人。
“掰了,天各一方的,没意思。”江远明满口感叹地说。
“你可不能负情薄倖啊。”吴雁南责怪道。
“我都二十八岁了,我想结婚,我想要有个家……”江远明一边分辩,还一边唱上了。
“我也二十八岁了。”吴雁南逼进了一步。
“你,性无能。”
“你才性无能呢。”
“雁南,我们不用吵了,你只要陪我去,回头我保证给你个惊喜。”
“你又想糊弄我?”
“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情愿请你吃火锅。”
“那好,走吧。”吴雁南也是闲着没事,和江远明斗了一会嘴,便陪着他出去了。
高正其家在校内的住宅楼上,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来。江远明和吴雁南到的时候,老两口正在看电视,见二人来了,赶紧关了电视,热情待客。
“这是江远明老师,你见过,这位是吴教授,教语文的。”高正其向夫人介绍了两位夜间来客。
“欢迎欢迎,快请坐啊。”高夫人热情地招呼着,并且拉了拉江远明的衣襟,江远明就叫了声“金阿姨”,在她身边坐下了。
“嗯,江老师果然一表人材,”高夫人和江远明开聊了,“你是哪年来西湖中学的?”
“刚来。”江远明低声说,全不像平时那般冒失,吴雁南听着就想笑。
“是应届本科的吧?”
“不是,是教院的。”江远明有些羞赧了。
“关系转来了吗?”
“还没呢。”
“这些,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高正其对夫人说。
“哦,是是,老高跟我说了一些你的情况,”高夫人收住了问话,又说,“我那个侄女呀,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所以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处过对象。他爸爸是教育局的金科长,老两口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家里什么都不缺。”
“哦。”江远明点着头却又有些不自然地说。
“那天你来我家玩,我看到你之后,就跟老高说,你们俩真是——”
高夫人的重要发言才开了个头,门铃响了,高正其打开门,闪进来一个穿红衣服的短发女郎,脸上斑斑点点的不光滑。
“哦,金梅,这位是江老师。”高夫人说。
“你好。”金梅说,想笑,又用嘴唇包着牙齿,她的牙齿有些外凸,吴雁南立即想起了金科长的大暴牙。
“你好。”江远明站起来应道。
吴雁南还没完全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跟着高正其进了卧室,成了电视观众。不一会,高夫人也进来了,客厅里就剩了一对相亲的男女。
江远明的择偶过程大约持续了二十几分钟,大家便相互道了别。回到宿舍,吴雁南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急忙打探:“怎么样啊?”
“太丑了!灯光下都这么丑,大白天还能见人吗?”江远明倒在床上捂着脸叫道。
“你这家伙,不是想结婚吗,还挑精拣肥的。”
“我得对得起祖宗,不能一代更比一代丑啊,你学中文的知道,我可不想儿子生出来就是一个‘卡席莫多’。”江远明在床上夸张地翻滚着说。
“关了灯都是一样的。”吴雁南看江远明的滑稽样,来了灵感,把乡里人的蠢话说了出来。
“才不呢,她那样,让人看一眼就做恶梦,还说什么关灯不关灯啊!”
两个人对望一会,笑一会,笑一会,又对望一会。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吴雁南却突然为这位不拿相亲当回事的同室密友担忧了起来。
“你如果不同意,跟高主任好说么?”吴雁南说。
“唉,我倒真想跟老高攀上亲戚,不过真的一点也不能将就。”江远明无奈地说。
“拿来!”吴雁南突然伸出手叫道。
“什么?”江远明吓得一屁股坐起来。
“惊喜!”
“哦,这个啊,老婆找不到,惊喜也没了。”江远明又倒在了床上。
“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在骗我。”吴雁南说着就要向江远明扑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早给你了,呶,被子下面。”江远明指了指吴雁南的床。
吴雁南掀开被子,就看见了一只白色的信封,拾起来,就仿佛看到了那远在天涯之外的姑娘。
是杨玲的信,她告诉吴雁南她父亲没把她的工作联系好,她还在那个田野深处的校园里教她的小学。她还在长长思念的尽头附着一句话:下下个周末,我决定去看美丽的西湖。
三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比较冷了,叶县西湖中学举行了期中考试,屠组长安排徐光文老师出的高一语文试卷,由授课老师自己批阅。一个星期以后,教导处作了统计,并把各班各科总分、平均分公布在了宣传栏里。
吴雁南自然很留意,发现高一年级十四个班的语文平均分,前四名先后被徐光文、他自己、李爱华和何书章所带班级占据着。
“我们考得还不错哦。”吴雁南对何书章说。
“谁知道还评名次呢,幸亏考得不是太差劲。”
在中考过后的例会上,领导们并没就中考高谈阔论,只有申建文在教学工作这一块轻描淡写了几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尤其是韦先河,坐在主席台正中,铁青着长脸扯开了嗓门。
“我必须向大家郑重通报一件事情,我们学校今年进来的应届本科毕业生,为工作关系,违规上访,县委县政府已派专人着手调查这件事,我和申校长也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当然,一中和二中也有青年教师上访,那我不管,我只奉劝在座的有关同志,请注意你的行为的性质。心急喝不了热稀饭,政府有政府的政策,地方有地方的法规,工作关系总有解决的那一天,请不要为了一己之私损害了整个学校的名誉。现在一个月几百块钱是辛苦点,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过程,当老师不讲究奉献,动不动就把索取放在第一位,在那儿瞎起哄,我劝你早一点收拾行李!”
“干嘛?”江远明小声地问,又象是自言自语。
“滚蛋呗。”吴雁南说。
会议结束后,吴雁南看见几个教院毕业生围在申建文周围,便也慌忙凑上去。却听见申建文不耐烦地说:“应届毕业生都搞不好了,还借调的呢,你们别在风头上添乱好不好?”
“应届生不是县里点头要的吗,怎么也不给解决关系呢?”有老师疑惑地问。
“县财政吃不消。”申建文慌乱之中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
“吃不消为什么还要那么多外地教师呢?”
“人家是应届本科生。”
“应届本科生教书一定比我们教院的强吗,有的老师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和学生沟通都困难,还有老师三天两头回老家,这些情况上面都知道吗?”
“你们这叫瞎起哄!”申建文生气地叫道。
说话的人便哑巴了,申建文趁机抽身离开,大家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个说回来时都到教育局报过到,意向表也填了,原单位也签字放人了,教育局不算同意那算什么呢?那个说转不来关系哪有工资领,没有工资领哪有钱花,没钱花哪有心思工作,人总先得活着吧?又有人说应届本科生今年都不给解决关系,上面看来要省一年财政开支了!还有人说上访的外地小年轻们这回惨了!却没有人能拿出主见来,最后体育老师薛大勇说:“谁写份申请我来递?”
“申请什么?”何书章眯着眼睛问。
“申请调动啊。”
“写给谁?”
“给韦校长。老何,你学中文的就你写吧。”
“写吧写吧,写好我们签名。”大家都说。
“好吧。”何书章想了几十秒钟之后,才下了决心似的说。
第二天上午,几个人来找何书章要申请书,何书章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这家伙咋这么胆小?”薛大勇嘀咕着。
“算了,我们直接去找韦校长吧。”江远明说。
五六个男人涌进了韦先河的办公室里,吴雁南也在其中。
一看阵势,韦先河便心知一二了,不等大家开口就细声软语地说:“你们不要急,人事只是暂时冻结了。”
“人事冻结,为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教育局没点头你们就自己进了各个学校。”
“可是没有学校接收我们能来吗?”薛大勇说。
“那我来西湖中学是教育局硬指派的,这又怎么说呢?”冯长伟问道。
“我们在教育局填过表了啊!”江远明说。
“你们都不要激动,”韦先河笑着说,“据说元月份会解冻,安心工作吧。”
确实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元月就元月吧,总比没有希望好。韦先河的缓兵之策起了作用,大家慢慢散出去了。
吴雁南也回到了办公室,见何书章闷闷地坐在那儿,就问:“老何,昨天不是答应写的吗,怎么没写呢?”
“我才不当出头鸟呢,”何书章堵气地说,又问,“你们去韦校长那儿怎么说?”
“人事冻结。”吴雁南想起了新听到的这个名词。
四
星期六下午,天阴阴地吹着冷风,要下雪的样子。吴雁南呆在宿舍里焦虑不安,传呼机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一次也没有响起,他便自嘲自慰地说:“哪里有这么快?”
三点多了,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能让吴雁南在温室里安坐了。他走出门外,风扑上来,他打了个寒颤,裹了裹衣服,向街上走去。
他出了宾馆,径直向东,穿过一条长长的大街,右转向南,走到一处嘈杂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审视着建筑物上的字样:叶县长途汽车站。然后,他就在车站内外往返徘徊,他的目光尽量不放过任何一张女人的脸,哪怕是小女孩或者老太太。他就这样心里烦躁目光又极其耐心地收寻着,收寻着。
但车太多,他顾了这辆顾不了那辆,还是没能看到杨玲从车上下来的样子。他终于听到传呼机响了,显示的是本地的号码,他便向电话亭跑去。
他知道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他要去回电话的亭子旁,就站着杨玲无助的身影,长发被风吹着,在空中散乱地飘拂。她显然还没有适应叶县的寒风,身体有些哆嗦,双手抱着肩,小提包挂在手臂上,垂在天蓝色的袄襟前。
“杨玲,杨玲。”吴雁南叫道。
杨玲近视的双眼散漫地游移了一阵,才在吴雁南的脸上聚了光。
“你来了。”吴雁南欣喜地说。
“好冷哦。”杨玲叫道。
“我们先回去吧。”吴雁南接过杨玲的包,向一辆迎面而来的面的招着手,面的里面载有怕冷的客人,毫不减速地开走了。
“我们步行吧。”杨玲说,或许适应了一些,或许是见到了故人,杨玲不再是那么怕冷的样子了。
“二里多路呢。”
“没事,让我看看你们县城的面貌吧。”
两个人顺着吴雁南的来路往回走去。
“杨玲,你坐车还好吧,不晕吧?”吴雁南边走边问。
“还好,就是太远了啊,我老是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问司机司机说才走一半呢,我又说快到了吧,司机还说快了快了,好远呵。”杨玲感叹道,仿佛心又被那长长旅途的煎熬揪了去,凉风灌进嘴里,呛得她直结巴。
“你这是第一次呢,你走几趟就好了。”吴雁南说出自己的经验,是啊,轻车熟路,才不会倍感旅途遥遥啊!
杨玲不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甚至是无数次,是长长一生往复的奔波。
走完了大街,又拐进了小巷。
“昨晚天气预报说寒流要来,这就真来了呢。”吴雁南说。
“我听你说就穿了袄子,这回预报很灵啊。”杨玲说。
“你这袄子挺好看,穿着显年轻的。”
“怎么,你是说我很老了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吴雁南着急地说。
“我开玩笑呢,”杨玲笑了,“不过,我真的很老了,有一篇文章里说‘对男人一知半解的女人最后做了男人的妻子,对男人什么都了解的女人最后成了老处女’,我对你们男人是一知半解的啊,可还没嫁出去呢。”
“杨玲,你会幸福的。”吴雁南本想说我会娶你的,却没说出口,就改了句祝福语,可听起来更显苍白无力。
“介绍一下叶县吧。”杨玲岔开了话题。
“哦,叶县吗,历史悠久——”吴雁南开口说。
“恐怕也确实够悠久的,你看这破房子。”杨玲没等吴雁南说下去就笑着说。
“历史归历史,发展归发展嘛,”吴雁南说,“何况你看到的这是小街。”
“刚才路过的大街也不过如此嘛。”杨玲还是不服,却也不愿过多地争辩,就又说,“你说你们县怎么悠久来着?”
“县志记载,皋陶帝始建,大禹治水三临——”
“哎哟哎哟,大禹三临叶县是吧,你可别告诉我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就是在你们这儿,”杨玲又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孔子的故乡、老子的故乡什么的啊。”
吴雁南没有话说了,诚然,这样一个找不到文化古迹却又硬说文化悠久的小县,吴雁南有时候也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强加给别人,话里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而面对的是杨玲又不是班里的学生,怎能指望自己句句话她都会洗耳恭听呢?
五
到了宿舍,江远明还没有回来。吴雁南打了半盆热水,让杨玲洗脸。杨玲观察了整个房间,目光也漫过了两张木床。
“你不是说一个人住的吗?”杨玲问。
“搬过来了,这是学校提供的房子,不用我们交房租水电的。”
“哦,那好一些。”杨玲洗完脸,用丝巾不停地擦着眼镜片,因为近视的缘故,一双眼球都有些斗鸡形了。
“杨玲。”吴雁南看着杨玲变了形的眼睛,有些心酸。
“怎么啦?”杨玲把眼睛戴上,望着喊她的男人,因为从他的语调里,她听出了关切。
“你以后要少看点书啊。”
“不看书又能干什么呢,”杨玲说,“对啦,看西湖,才四点多呢,带我去吧。”
杨玲是很懂幽默的,吴雁南笑了,说:“天太冷,明天吧。”
“我现在就想看。”杨玲说。
“那好吧。”吴雁南不得不同意,一来杨玲说得坚决,二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懂拒绝的人。一般情况下,别人的要求再离谱他都会跟着去做,毫不抵触。曾有人开他玩笑说他没性格,他想了很久说了一句令不少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哲言:“如果是一种坏性格,那么我宁愿没性格。”
刚要出门的时候,江远明破门而入了,见到屋里的一对男女,愣了一下,马上说:“欢迎欢迎!”
“你好。”杨玲礼貌地说了一句就先出去了。
“远明。”吴雁南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放心吧,晚上我会从这里消失的,嘿嘿。”江远明自作聪明地说。
既然他明白,吴雁南就不想和他多纠缠,外面还有杨玲,就追了出去。
出了宾馆朝西的大门,向南走过几百米,在能够隐约望见西湖中学大门的步行街口,有一条长长的水泥台阶,吴雁南伸出手去,杨玲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长长的台阶下完,便是一个陈旧的码头,水泥全然变成了黑色,且已剥落。码头之外,是宽阔的河面,河水环绕着县城的半边汤汤北流。在水势缓慢的河湾里,歪着一片枯黄的芦苇。
“这码头从前是叶县人交通的命脉,下通淮河。现在陆路快,这码头也差不多快废弃了,只有打鱼的和洗衣服的还常来光顾,还有一些要抄近路上县城的人会来乘这里的小渡船。”吴雁南解释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杨玲念了一句诗。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吴雁南接着念道。
“啊,船!”杨玲看见对岸真的有一艘渡船缓缓地驶过来,就叫了起来。
“好,我们坐船吧,河外边才是西湖呢。”吴雁南说。
船靠了岸,彼岸的渡人下来后,此岸又有一些人上去了。其实不管陆路水路都是如此,总会有人东奔西走,为的是生计或者回家,而在他们之外,谁会想到还有两个人要在这样的时节来欣赏西湖消瘦的模样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望着河水,杨玲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吴雁南说。
“我们还那么酸呢。”杨玲说,眼睛望向河面,不远处有一叶孤舟在荡漾,划船的人穿着皮衣,显然是渔人。
“是很酸,寒酸。”吴雁南说。
“你记得吗,清明节的时候,在中心公园里,我说‘落英缤纷’,你说‘流水落花’,我说‘落红不是无情物’,你说‘惜春长怕花开早’,你说,我们咋那么容易就伤感了呢?”
“伤感也是一种命运。”
船靠岸后,吴雁南先跳了下去,伸出手拉住杨玲,两个人牵引着爬上了河堤。
“杨玲,看见西湖了吗?”都说“大风溜河沿”,吴雁南只能大声了,否则风轻易就把说出的话语带走了。
“看——到——了——”杨玲喊道。
其实,杨玲又看到什么了呢?湖是灰白的湖,天是灰白的天,这灰白早已搅到了一处,湿气还哈着杨玲的镜片,于是吴雁南向她描述的童话般美丽的所在,成了灰暗苍茫的世界,这灰暗和苍茫随着冷风渐渐侵蚀到她心的深处,什么彩云晚霞,什么秋水长天,什么碧波荡漾,什么鸥鸟纷飞,什么渔歌处处,什么满湖菱藕,见到的只是一无所有,见到了呵,心中便不再有那温婉迷人的梦……
“要是晴天——”吴雁南望着杨玲失落的眼神说。
“一年能有几个晴天呢,”杨玲说,“今天你们的西湖多象一首诗啊,一首伤感的海子或顾城。”
“杨玲,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高兴点吧。”杨玲安慰着吴雁南。
吴雁南紧走几步,在杨玲的面前倒退着。
“你又在为我挡风呢,只可惜你的身体太单薄了。”
“我尽我所能啊,要不,明天我吃胖点。”
杨玲笑了,她想起曾有朋友问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男人时,她想了半天说:“有风的时候,他会走在风口里,为我挡风。”朋友便笑她太天真。此时,杨玲也觉得自己是天真了点,她想到人生不只会遇到这自然的寒风,倘若有更寒的寒流袭来,这个人还会用什么为她遮挡呢?
六
回来的时候,吴雁南特意绕道带杨玲参观了西湖中学校园。走回宾馆,大门口已亮起了灯,但还没到晚自习时间,有几个学生站在一边冲他们的语文老师笑,其中一个代表性地问候了一声“老师好”。吴雁南就知道,在学生眼中,他们的老师多么幸福啊。但外人品评的依据永远只是表象,谁能知道,两个相伴的身影早已被冷风侵蚀了心灵。
“你看西湖中学怎么样?”进了宿舍,吴雁南的脑中还浮现着校园里巍峨的教学楼。
“很好呀,可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你的关系什么时候能调来啊?”杨玲说。
“谁知道,校长说是元月份差不多,杨玲,我真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呢?”
“就是不知去哪里,所以还在这里呆着,可是关系不在这儿,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不是西湖中学的亲儿子。工作也是深不得浅不得,做得不好,要看领导的脸色,做好了,又有人说你一个外来户,评优评先进没你的份,那么拼命,干嘛呢?”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杨玲评价道,“不过既然来上班了,起码要对得起学生,学生是无辜的,他们哪知道你是亲儿子还是皮儿子,他们只知道你是他们伟大的吴老师呢。别想那么多,把书教好,以后想出去,也多些经验。”
“好多借调老师都这么想呢,在这儿工作,唯一让人充实点的就是和学生在一起。一(3)班班主任韩小满刚来还不到一个学期,学生和他的抵触情绪大着呢,背后还给他编了首打油诗:韩小满真命苦,娶个老婆四十五,远看是他妻,近看像他母,你说小满苦不苦?”
“什么意思呀?”杨玲被吴雁南说笑了。
“谁知他怎么的娶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婆,那家伙普通话也说不清楚,常和学生发生误会,脾气又怪,爱骂人,时间长了,恐怕也不是个事。”
“他为什么要娶个——老老婆?”
“人家有钱,有几套房呢。”
“那你也娶一个吧。”杨玲笑着说。
“不许胡说,”吴雁南生气地说,“对啦,杨玲,我说过要请你吃银鱼的。”
“外面太冷,不出去了吧,我带了点虾米,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我给你做点吧。”杨玲打开包,拽出一个方便袋,又抽出来一本书,“这个,也是给你的。”
“《高中文言文全解》,杨玲,你真要让我做教书匠呢。”吴雁南接过书,抚摸着封面笑着说。
“你不是说做教师是你从小就有的梦想吗?现在你是高中语文老师了,好多学生考大学,命运说不定就掌握在这本书里呢。”
杨玲把饭菜做好后,吴雁南帮着摆到了床头前的课桌上,杨玲坐在床沿,吴雁南坐在板凳上。
吴雁南盛好饭,送一碗在杨玲面前,自己也端起碗,夹了一只虾米,手举在空中不动了。
“吃啊,你怎么不吃?”杨玲奇怪地问。
“杨玲,一个真正的家是不是就这个样子?”
“不,”杨玲想了一会说,“一个真正的家,应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有够用的钱,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要有一张席梦思,有一台彩电……”
“我知道了,杨玲,你吃饭吧。”吴雁南把那只举了很久的虾米放进嘴里,却忘了咀嚼。
“我不饿。”杨玲干脆放下了刚端起来的碗。
“你少吃一点吧。”
“我真的不饿。”
泪水从杨玲的眼睛里涌出来,滚到了面颊上,又滴到了衣襟里。
“杨玲,你——”吴雁南也放了碗。
“没什么,我只是心里难受。”杨玲摘下眼镜,举起衣袖擦拭着泪水。
“杨玲,对不起,我给不了你一个真正的家。”吴雁南拧好了毛巾递给她。
“你怎么这么穷啊,你怎么这么穷啊……”杨玲连着毛巾抓住了吴雁南的手臂,哀哀地叫道。
“是的,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穷人,一无所有,我生下来,就扎在穷根里。”
“你想想办法啊。”
“我是个教师啊,我不正在努力改变我的环境吗,我希望我的关系能快点调到这儿来。”
“但愿。”杨玲说,用毛巾擦了眼泪。
“你看我们,总提到最让人伤感的事情。”吴雁南笑着说。
“因为我们不能不想,两颗心靠得很近却不能在一起,我们啊,要么不顾一切,要么,只能天各一方。”
“可是我知道,杨玲,你是最理智的,不然,你暑假就会来的。”
“但我又放不下你——”
“不说了吧,杨玲,把我看作从前那个顶爱和你一起坐在阅览室里的好同学,不论明天怎样,我们都会有浪漫快乐的回忆。”
“谢谢你。”杨玲说,眼泪又出来了。
在一阵又一阵伤感里,两个人都没吃下饭,夜渐渐深了,寒风拍打着玻璃,似乎要破窗而入,把这室内仅有的一点光明和温暖也卷走。
“明天要下雨了。”杨玲说。
“或者下雪。”吴雁南说。
又沉默了一会,杨玲看了看桌上的闹钟说:“快十二点了,你去哪儿休息呢?”
“可是你还没有吃饭呢。”
“算了,明天再吃吧。”
“那我走了。”
“你把门锁好吧。”
吴雁南洗了几个苹果放在书桌上,又静静地看了看杨玲,直到杨玲又要流泪了,才慌忙地转身,锁好门走了。
就这样,杨玲从天涯之外孤独地走来,又被孤独地留在了寒夜孤寂的房间里。
七
虽然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虽然王子俊一家人都还沉浸在梦乡,但吴雁南不想躺在床上活受罪了。他悄悄地起来,穿好衣服,走进了漆黑的夜里。
雨正在冰冷地下着,吴雁南的牙齿不停地打着颤,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跑了起来……
宿舍里依然亮着灯,吴雁南犹豫了一会,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你——”杨玲坐在被窝里吃惊地看着进来的吴雁南。
“外面下雨了。”吴雁南说。
“你怎么不睡觉,看你淋的。”杨玲埋怨道。
吴雁南换下湿了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坐在了床边。
“我睡不着,”吴雁南说,“你睡了吗?”
“我也睡不着。”
“那好,杨玲,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来,让我看看你。”杨玲伸出手,抚摸着吴雁南潮湿的头发。
“杨玲呵……”吴雁南把头埋进了杨玲拥着棉被的怀里。
“你呵……”杨玲埋下脸,下颌摩挲着吴雁南的头发。
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泪水从眼睛里恣意流出来,好久好久,两个人都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吴雁南看见杨玲闭着眼靠在床头上,他望着她白晰消瘦的脸,心里激动起来,慢慢靠近,在杨玲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呵,你醒了。”杨玲睁开眼睛说。
“嗯,天亮了。”吴雁南望着杨玲的眼睛。
“天总会亮的。”
“我睡得很沉。”
“我也是。”
吴雁南烧好了热水,便走出门外。过了一会,杨玲在屋里叫他,再进来,杨玲已穿好了衣服,被子也整齐地折着。
吴雁南把杨玲送去了洗手间,先回到屋里,从提包里拿出一条银白的手链,放进杨玲挎包的内层。那是他上个月领工资后,专为杨玲买的,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赠送了。
杨玲回来了,吴雁南站在门边,看着她刷牙,看着她洗脸,看着她擦了护脸霜戴上眼镜,看着她提起挎包,来到门边。
“杨玲,你真的要走了吗?”吴雁南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呵——”杨玲在吴雁南的面前站住了。
四目相对,是四条无奈又无助的眼神,杨玲突然张开双臂扑进了吴雁南的怀里。
“再抱抱我呵。”杨玲把头埋在吴雁南的肩窝里,低低地叫道。
世界静止了一会,心灵静止了一会,两个人静静相拥,如果时间能够凝固,他们多么希望就定格在这一刻,永不向前,永不!
许久,吴雁南先从静止中挣扎了出来,他松开抱着杨玲的双手,慢慢移到她的面颊,那张苍白的面颊上全是泪水。
“双手轻轻捧着你的脸,吹干你的泪眼,梦还有空间,我还在你身边,不曾走远。把爱倒进你的心里面,陪你醉一千年……”
吴雁南哽咽着唱道,这是杨玲最爱听的歌,杨玲早已泪流满面。吴雁南唱不下去了,便捧紧了杨玲的脸,双唇在杨玲的唇上轻轻一印,然后移上了额头。
深深的一吻,祝福的一吻,将成为最后的一吻,永恒的一吻。
“我希望你幸福。”吴雁南说。
“我也是。”杨玲说。
吴雁南拉开门,雨下得很大,他撑开伞,杨玲搂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相偎相携,走过宾馆的大门,有几个学生指指划划地议论着,吴雁南不想介意。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的伞下能遮着一个女人,这是何等不易的缘分啊,即便他明白他们所拥有的只是一段正走向末路的爱情。
吴雁南带着杨玲,走进了一家饭馆,老板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二位好,里面请,想要点什么?”
“随便。”吴雁南低声说。
“随便?”老板笑着说,“我们这里没有‘随便’啊。”
“总之,只要能让我们吃到银鱼就行。”
“那就是三鲜银鱼火锅了。”
“好的。”
很快火锅便上来了,老板手艺还不错,火锅里细细长长的银鱼丝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
“喝点酒吧?”吴雁南说。
“喝点酒吧。”杨玲说。
“喝点酒走路暖和。”两个人同声说。
两个人吃得很慢很慢,但午饭还是吃完了,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送杨玲上车,赶那几百里的行程。
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但还是没有拉长到车站的距离,因为下雨,车站里人影寥落,杨玲上了车,过了一会车便发动了,车轮开始前移了,吴雁南突然想追到车窗前,就跑了几步,风吹落了他手里的雨伞。
“杨玲,杨玲……”
但风挟着雨,车轮越转越快,一会儿便溶入了漫天的雨雾里,杨玲听不到送别人的声音,送别人亦看不见被送者的身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在这个凄风冷雨的下午,冬天的下午。吴雁南盼来了杨玲,原本想收获一颗完整的心,却不料等杨玲谙熟这里的一切之后,给了他彻底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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