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雁南不得不相信,郑直摔倒的一刹那,是魔鬼附在了他和石德厚的身上。他知道石德厚看见郑直倒地的瞬间,一定在头脑里闪现着他没能送上最后一程的老父亲,他把这归罪于郑直安排他当班主任。吴雁南同时也明白,石德厚一定也知道他吴雁南当时没有立刻救人,肯定还是在心里对郑直力拒众人不让他当班主任不满,所以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逃离现场一百多米。但是良心让他们没有在道德的路上走到罪恶的终点,他们终究还是回头了,即使所救的只是半条人命。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吴雁南和石德厚两个人是唯独不去打听原西湖中学郑校长的病情的老师,他们甚至和人们避而不谈这件事。但是,申建文早已把两个人见义勇为的美德写进西湖中学的史册了,大家也都对他们竖起着大拇指,向他们打问当时的惊险场面,弄得两人常常躲在教室和办公室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来。
他们性本善良,他们宁可天下人负我而不愿负天下人,他们已经忘记了郑直给他们带来的所有不快,只有内疚在心里一天天地蔓延,在荣誉的光环下蔓延,这可能是就是他们内心最大的痛苦。是呀,早十分钟,这个世界就会多出一双健康的腿!而他们当时浪费的,可能正好就是那要命的十分钟!
好在高考已经临近,才没让他们的痛苦和懊悔深度侵蚀他们的心灵。他们和许多老师一样,带着对学生的责任和对“双飞”的憧憬,日夜伴在学生身边,进行着最后的冲刺,终于迎来了六月的一搏。
高考日程过完,等待分数的那些日子里,老师们谈论的焦点集中在了申建文的身上。他因为胆结石去省城做了手术,之前一直没有时间,他就坚持到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九号,在妻子的陪同下去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
这可是元老级的人物,不能不去探视的,许多人都打问着他回来的时间,拿捏得极准,知道他是在六月九号到的医院,消了两天炎,十二号动的手术,十九号回来的。于是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赶去他的家里探视了。
我们以前一定提到过,申建文早在一年多前就搬了新居,是北关富人区里三室两厅的套房,吴雁南正月初六送剑南春,来的就是这个地方。这一次看老师,自然是熟门熟路了,他在楼下停好摩托车,摸了摸梅思月给他准备好的二百元钱,就上了楼,在二楼的防盗门前平静了一会儿,敲了三下。
“吴雁南。”那门也像芮敏家的一样,有外视镜,申建文已在里面看到他的学生了。
“申老师,我来看您了。”吴雁南进了申建文打开的房门,忙不迭地说。
“你看,我这好好的,看什么看?”申建文笑着说。
是的,吴雁南发现他的这位对待工作热情而又耿直的老师,的确没有什么病态。
“哟,雁南,来,正好够一桌了。”有人叫道,看时,是王子俊,在王子俊旁边坐着的,还有程宏图和周思前。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吴雁南问。
“刚到。”周思前说。
“坐吧,吴雁南,解解渴。”申建文递过来一块西瓜。
吴雁南赶忙接了,又对申建文说:“申老师,你歇着吧,刚动过手术。”
“嗨,你们听起来好像很大事似的,其实有什么啊,你们看,现在医术高明得很,我这开的刀口只有两厘米长,现在感觉就像没事似的。”
“那真好,真好。”大家都笑着说,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不知今年高考结果会怎么样啊?”程宏图问。
“谁知道,这两天我也听有些班主任说,文科感觉还不错,里科周思前班还行。”申建文说。
“那思前肯定可以双飞了。”王子俊说。
“吴雁南也没事,有双保险。”周思前说。
“什么双保险?”申建文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带的两个班一文一理,不是双保险是什么?”
“哦,文科理科都有份。”申建文笑了,更不像是刚动过手术的人了。
“雁南听你班学生反应语文考得怎么样没有?”周思前问。
“有几个学生说还好,能考一百一二十分,大部分我也没见着,也没细问。你们班呢,你也是一文一理双保险啊。”吴雁南对周思前说。
“不怎么样,肯定不如你们班,你们班在后几次月考里都是拔尖的。”
“你们俩都别谦虚了,”王子俊叫道,他到湖东中学支教一年,对高考结果自然不像另外三人那么热心,他数落完周思前和吴雁南后,又顿悟似地冲申建文说,“申校长,吴雁南教学成绩一直都很棒,今年还让他当班主任吧?”
“对,对,雁南不当班主任,可惜了。”周思前说。
“学校搞的什么政策,借调老师一会儿能当班主任一会儿又不能当的!”程宏图是组长,见解还是深刻得多。
吴雁南心里一阵感动,又觉得有点唱双簧的味道,倒不好意思看申建文了。
“嗯,先写个申请吧。”申建文很有底气地说。
吴雁南听了这话,方才抬起头看了他的老师一眼,申建文却又站起来进了房间里。
几个人觉得该说的也都说到位了,互相示意一下,就都站起来。周思前和王子俊把一百元钱递到程宏图手里,吴雁南看见了,也掏出二百元交给程宏图。程宏图一手拿着三张钞票,一手拿着两张,有些为难地说:“这个——”
周思前和王子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的,程宏图也掏出第二张,这回八百元,好算了,肯定一人二百呀。又等了几十秒钟,申建文出来了,程宏图代表性地说:“申校长,我们走了啊,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下一届高三又要到了,还等着你来领导我们冲锋陷阵呢。这个,是子俊、思前、雁南和我的一点心意——”
“装起来,这是干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申建文语气坚决地说。
“一点心意。”几个又都说。
“前几天有不少人来了,我一个都没收,娶媳妇嫁女儿搬新房,都是喜事,但这开个刀动个手术,我要是收了,心里会不舒服的。再说,我还得请你们吧,哪有这个精力,几位,让我省省心吧。”申建文说。
几个人还要硬塞,但申建文显然要撵人了,他把四个人一个一个地往门口推,嘴里不住地说道:“本来我刚才跟家属说要留你们吃饭,这回不敢了,下次再请大家来玩吧。”
四个人又推推搡搡了一番,最后没法,只好退出来。
二
走到马路上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外面阳光很厉害,就快速地讨论了一下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你们去不去郑校长那儿看看,他现在只能坐轮椅了。”程宏图建议道。
“是啊,真够可怜的,人失去双腿该是啥滋味啊!”王子俊说。
“我们在这儿偷着说一句,郑校长也没过过什么快活日子。老婆那样,想小芮又没想上,现在人家在北京,据说嫁了个教授呢?”周思前说。
“教授?”吴雁南脱口而出。
“是,还是个美国佬。”周思前又说。
吴雁南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看见王子俊已经死死地盯着他了。
“那你们去还是不去,我想去一下,再怎么说同事那么多年。”程宏图说。
“那就去看看吧,你给他打个电话。”周思前说。
程宏图掏出手机拨了号,把手机举到右耳根上,等了好一会,又挂了电话,说:“家里没人。”
“打他手机嘛。”周思前说。
“打手机干嘛,看病人还能在马路上看啊?”王子俊提醒道。
大家都笑着点头,吴雁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徐光文老师也动了手术,腰椎突出,在家养病呢,要不要去看看?”周思前也提了个建议。
这一回大家立即一致同意了,四个人朝徐光文家走去。顺带再说一下,徐光文来西湖中学这几年,在收入上比任何人都特殊,家里工资因为他朝国务院写的一封信,月月都清清楚楚打在卡上。他现在买了一座大大的房子,人已五十多岁了,他说他也没什么大奢求,就是能在退休之前,做个名正言顺的西湖中学人,多写几篇有质量的教学论文就心满意足了。
徐光文听说这几个人到家门口了,就拖着病体出来开了院门。院子里种着大片的花草,廊檐下挂着几只鸟笼,走进屋里,靠门就是两个大鱼池,里面各色各类的金鱼欢快地游着。
徐光文才是个真正的文人,身上的文人气正得很,不该说的他常常三缄其口,只把言语诉诸笔端,该说的时候,他常常会据理力争,理直气壮,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在这一点上,吴雁南只有羡慕的份,觉得自己特没有个性,特窝囊,但想学,却又找不到底气。
交流的程序很简单,四个人七嘴八舌地问,徐光文左顾右盼地答。先问手术,再问病情,然后闲扯,然后掏出王子俊早已拿好的四百元钱,往徐光文的手里放。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要知道这样,就不出来给你们开门!这算什么事,走吧走吧,我这一身汗,就为了等你们这个啊?”徐光文的风格出来了,说话也特刻薄。
四个人只好脸上挂着笑,讪讪地退出来,又重新置身于毒辣的阳光地里。
这时候,吴雁南的电话响了,他一接,竟是尹立原的声音:“吴老师,你在家吗?”
“不是,在街上,什么事啊,尹主任?”
“你能不能到教导处来一下?”
“好,我马上就到。”
吴雁南挂了电话,正要告别大家独自先走,周思前的手机也响了,他一接,吴雁南就听到了这句话:“尹主任啊,什么事啊?”
吴雁南便不忙着走了,望着周思前,耐心地等着。
“好,我马上到。”周思前说。
“是尹主任找你吗,他也叫我去了。”吴雁南对周思前说。
“那我们一块吧。”周思前说。
两个人别了程宏图和王子俊,相跟着把摩托车骑到西湖中学的教学楼下,停好了,就快步走进教导处。
“哟,二位一块来的啊?那好,我可以少说一遍了。”尹立原看见两个人,笑着说。
两个人不说话,望着他们年轻有为的主任,等着下文。
“今年中考阅卷抽用我们学校的老师不多,语文组要四个,你们两个愿意去吗?”
“好啊,我以为尹大主任交代什么事呢,下雨天打小孩——闲着也是闲着,还有钱挣,去,雁南。”周思前笑着说。
“当然啦,主任,还得谢谢您呢。”吴雁南也笑着说。
“那你们在这儿签个字,要保证遵守一切阅卷要求,责任自负。”尹立原递过来两张简易合约。
“好咧。”两个人答应着都签了字,这能有什么责任?
“吴雁南,收发室有你的一封信,小刘找不到你,这回你来了,你自己去拿吧,可能是北京来的。”尹立原对吴雁南说。
两个人别了尹立原,周思前先回家避暑去了,吴雁南又跑到收发室,接过小刘递来的信。谁呢,是不是教院的哪个同学,听说赵博远、彭明天在北京读完研究生又找了工作,都过得春风得意的,也许是他们还惦念着这位贫贱之交吧。
他打开信封,抽出两张写得满满的信纸,看起来。
“男主角:”这是称呼,吴雁南的心跳加快了,他赶紧翻到落款,果然上面写着三个字:女主角。
他把信胡乱折好,装进衣袋,跑进办公室。这里,是暑假期间最安静的天地。
他把门带上,平静了一下心跳,重又掏出信纸,展开,读起来。
男主角:
还保留这个称呼,我知道你不会惊讶,相反,你一定会在这炎热的夏天里,心情走向一片清凉,因为你会因为北方的鸿雁传书,而想起许多难忘的往事。
你一定已经听说了,在这一年里,我和我的家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知道世俗之人看我时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甚至你也会在心里偶尔生出些许鄙夷。我不怪他们,更不怪你,因为我要走的本来就是一条不被人理解的路。
现在,我嫁给了汤姆教授,他比我大十岁,他生在一个讲究民主自由的国家。他在中国在北京更能体会到中国某些体制的不健全,我常把我生活过的小城的故事说给他听,也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他觉得非常惊讶,他本来要写一部叫做《中国到底有没有体制》的书,现在他更坚定了这个决心。他要我做他的助理,结果我做了他的妻子,他说他要把我的名字和他的一起写在这部书的封面上。
我可以想像到你的心态,物质上不必说,在中国,有能力的人只会被气死,不会被轻易饿死。但你的心,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感到迷茫、慌乱、落魄而卑微?如果是这样,你一定要想想自己未来的路。人生并不像许多人说的那么长久,奉献也不会像许多人描述的那么灿烂。你不走自己的路,你就不会有人生的价值,那么你的奉献顶多只能博得别人给予挣命者的一点同情甚至不理解。
北京很好,文学气氛特别浓厚,我通过汤姆也结识了一些文学界的朋友。现在文学虽然不像八十年代那样吃香了,但他作为一种千古流传的事物,还有很大的生存空间。只是这空间也少不了人的关系的渗入。总之,认识文学界的朋友,出版社的朋友,对你将来要走的文学路会有很大的帮助。
我还结识了这儿的一些叶县老乡,宋伟和李芳是你的学生,赵博远和彭明天是你的同学,还有彭明天的爱人,他们都是很有素质的人,我们常有往来。大家提到你,都会发出一声叹息,觉得你生活在叶县教育的夹缝里真的不值得。但是,我只是做为一个朋友、大姐,给你一个建议和一份邀请。如果你真的来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那第一个迎接你的人是我。因为,我觉得我最了解你的心灵。
奇奇还好吧,聪明吧,健康吧,她虽然是梅思月生的,但名字是我起的,我在心里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和小风一样常常思念。零八年奥运会,这里会有很多机会,但不知有没有我们的再度重逢?我愿意像最初的那次接触,摔倒在你的身上,看一眼你高傲又慌乱的眼睛。
吓着你了吧,我爱汤姆,我也想念曾经,别不多说,夏安!
女主角
05年6月12日
三
从芮敏的信中,吴雁南体会到了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慰藉,但同时也隐隐生出些许不安,觉得芮敏的关心像一个咒语。难道远在北国的佳人,嗅出了小城的某种气息,提前给曾经的人儿提一个醒?吴雁南不愿往下多想,他拿着信犹豫了好一会,把它放进办公桌的抽屉,他知道自己的家太小,藏不住这样的秘密。但他刚把信放进去,又拿了出来,是呀,这里终不是自己的领地,还是不放心。他想了想,又把信看了一遍,记下了地址和信纸背面留着的手机号码,把信慢慢撕碎了,塞进垃圾桶里。是的,他不是在撕一份情感,真的只是在撕一封信的本身,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保守秘密的一块地方,他只有用脑,记下该记着的。
中考阅卷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发生着许多事情。
首先是高考结果的出现,叶县依然是全市本科达线率最低的县。叶县的人口一百五六十万,全县高中有七所之多,但总本科达线人数依然比邻县花县一个二中还少好几十人,较往年依然有所减少。叶到底比不上花啊,只是一个衬托,这衬托让叶县人很难受了几天,也就只好承认现实,咱比不了别人家,和咱自家兄弟较较劲还可以吧。
看一看叶县的七所高中,三所乡镇高中自然都在地下,职高今年已送走了第三届毕业生,本科考上十几个人,算是有了一个开始。大家目光所向,自然还是三所重点高中,“一中的学生”,达线人数自然最多,“二中的领导”,达线的学生也不少,“西湖中学的老师”,达线的学生还是第二位。这种比较的结果,是秦弘一先舒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把紧张的目光从全县范围收回来,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小家。
文科果然像许多老师预言的那样,学生们突击突击,早起晚睡背诵政史地,还真考得可以,六个班总共走了九十多人,比平均每班走掉十三个人的总数七十八多了近二十人。虽然石德厚和李爱华接的班级都刚刚完成了任务,虽然“受鸟罪”的魏天寒班只走了六七个人,但总数够了,“双飞”自然有份。其中应该说明一下的是,高三(8)班的黎亮亮夺得了西湖中学的文科状元,吴雁南资助三年的陈日同学考上了本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填自愿的时候,吴雁南并不太主张陈日报师范类学校,但看那孩子一股劲要做老师,大有承恩师之志的意思,吴雁南又想到他填报的师范大学是全国重点,以后回来想必不会遭到自己这样的待遇,就平静了。文科老师咧开了嘴,据说有好些从三年级退下来的班主任都想入非非地要带文科了,说明文科在西湖中学将成为一块新的大肥肉。
可是,这回苦了理科班主任和理化生老师。理科八个班,按每班十五人计,应达本科线一百二十人,结果总共就达线八十来人,没有一个班完成任务,双飞自然免谈。大家的心思还不只是放在能不能外出考察上,面子第一啊,来年,妈的,再也不带理科了,现在的学生都是些什么东西,越来越像木头,书,难教啊!可是,理化生老师在怨天尤人中又只好认了,的确,谁也没见过一个物理老师带文科班主任的,那就来年像03年吴雁南、周思前那样起早贪黑没日没夜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地拼吧。
再一件事,是吴雁南年年都会参加,但今年比较特殊的事情。学校一二年级的期终考试赶在了中考阅卷期间,吴雁南这一次可以不用监考,不用阅卷,不用统计分数,还有几百元的阅卷费赚,真爽!看来,正月去尹立原家送了两瓶酒真没白送,要不然,此时此刻还在教室里干本职工作呢,哪有时间出来赚外快?
第三件事,其实是吴雁南和石德厚、田爱学酝酿了好一段时间的事。石德厚和田爱学看中了吴雁南所住的东湖路小学的教室,想在其中开办一个暑期班,来找吴雁南商量,并说可以三个人一块干,英语、数学和作文一起辅导。吴雁南当然求之不得,曾经的作文三级跳的梦想,有了一次实现的机会,岂不是天意!三个人一拍即合,吴雁南一问林校长,也是欣然同意,只收五百元钱一个月。
中考阅卷终于结束了,一个星期的辛苦,赚得了五百多元钱,吴雁南很高兴,在家休息了一天,就和方、董两位老师雷厉风行地着手辅导班的创办了。其实招生是最简单的事,大家在学期结束前就在班里进行了宣传,英语、数学自然是许多学生想补的科目,又听说是以前的吴编辑辅导作文,又有许多学生增添了热情。开班的那天,好家伙,来了七八十人,挤在一间教室里,热火朝天的。每个学生收一百五十元钱,算一算,每个人补习一个月,可以净挣三千多元。
梅思月很高兴,每天都把开水烧得多多的,冷得凉凉的,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房子因为丈夫期末六千多元的补课费和这一次的补习外收入,又垒起了一面山墙。这个务实的女人,她对生活充满了极大的热情,每天的脚步都迈得特别勤快,笑得也格外开心。
四
时间就这样紧张热烈而又充实地过着,几天以后,雨季也如期而至了。下午的时候,从南方飞来的乌云,越积越厚,最终铺满了天空。天色由亮变暗,又由暗变亮了,老人们爱说一句谚语“有雨四方亮,没雨顶上光”,看着亮亮的四方天空,雨肯定要下了。
这天下午是吴雁南的作文课,看到天空中风云突变,想想也快放学了,他就准备让学生提前一点回家。但大家都说没什么,下雨最好了,早就想下雨了。吴雁南也不好硬赶,就和大家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雨先是随着狂风扑向地面,继而连扯成线,横着斜着的乱飞,地上,一会儿便起了水。
久旱忽逢甘霖,大家兴奋地大声叫着嚷着,吴雁南也显得年轻起来,他甚至在雨稍小的时候,试着跟在几个调皮的孩子后面走进了雨地里,但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装作回家一样,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雨下得真大啊,你怎么不让学生回去呀?”梅思月见丈夫进了屋就问。
“叫了,都在看雨呢,又都没带雨伞,等下得再小些,就叫他们回去。要不然淋坏了,这暑假期间,私自补课,我是负不了责任的。”郑雁面抱起扑过来的奇奇,走到门边说。
“哦。”梅思月也靠向门边。
“奇奇,跟爸爸背首诗呀,”吴雁南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奇奇也含糊地说了一遍,并拍着小手,想再往外去,但吴雁南没顺着女儿的意思,因为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
“应该是好雨知时节,当夏乃发生了。”梅思月笑着说。
“当夏乃发生了。”奇奇又学着妈妈。
一家人就抱在一处,大笑起来。
半个多小时以后,雨终于歇了一会,梅思月找了几块干抹布,递给推自行车的学生们,大家就擦了坐骑,骑上去,顺风顺水地跑了。
但雨只留给人们十几分钟喘息的机会,又瓢泼似的下了。吴雁南关严了门窗,和奇奇玩起了积木。
“雁南,你看,进水了!”梅思月突然叫道。
“哪,哪儿?”吴雁南一边叫道一边顺着梅思月的手指,看见门下的缝隙里果然有水像蛇一样探进了头,继而顺着水泥地面淌进来了。
吴雁南赶紧开了门,这时才发现,院子里已涨了很深的水,汪汪的一片,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
他赶紧提起门后的拖把,先把淌进门的水推出去,用拖把挡在门前进水的较矮处,然后吩咐梅思月说:“你在这别让水进来,我出去找点什么来堵一下。”
梅思月把拖把接过去了,吴雁南换上了大短裤,圾垃上拖鞋,打了把雨伞就要出门。
“你去干什么?”梅思月一边往外推水一边问丈夫。
“去找点什么呀。”
“找什么呀?”
“我记得十字路口在修下水道,那儿有掘出的泥巴和准备好的沙子,我去弄一点回来。”
“那得带袋子吧?”
“哦,有吗?”
“有,方便带多,你带上几个。”
“那,快,拿四个来。”
吴雁南接了梅思月递过来的袋子,就打着伞冲进了雨地里。趟过院子里的积水,出了校门,上了马路,风裹着他的伞,他只好把伞低低地顶在头上,跑到他雨中的目的地。
他蹲下来,在每个袋子里装了半袋沙,等他起来,屁股已然湿透了。他提了提袋子,很沉,他一手提了两个,雨伞就办法打了。这个矛盾真的不好解决,他没让自己过多的犹豫,因为透过雨帘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房间里已经水漫金山,娘儿俩都在惊叫。他就把雨伞合上,夹在腋窝里,提着小沙袋,往家里跑去。
“你怎么不打伞啊?”梅思月见丈夫淋着雨回来,叫道。
吴雁南也不说话,只把雨伞朝妻子手里一递,就把沙袋放在门下,四个袋子一一地扎起来,并排摆好,用手在下面使劲捏了捏,觉得没有缝隙了,就站起来,用脚用力地踩着,四个沙袋立即拦成了一个三峡大坝。
梅思月也一直没有闲着,已把屋里的水一点点用拖把往外送了。吴雁南看雨水不会再进来了,就接过梅思月手里的拖把,在水里蘸一下,送到“大坝”外面,用手拧着。
“很脏的,那水,里面有厕所里的那东西。”梅思月阻拦丈夫说。
“别说,我蘸干了就洗。”吴雁南何尝没看见,蛆虫在水上面漂着,很恶心的。但屋里的水太多,不用手什么时候才能把水弄干啊。
等吴雁南把屋里的水全蘸干的时候,他才发现,外面的水已高过屋里的地面好多了,而且还在往上涨,大有淹没大坝的势头。
“不行,我还得去搞一些沙来。”吴雁南说。
吴雁南来不及换洗,又冲进了雨地里。
再回来的时候,他把三峡大坝又加高了一大截。但是,另一个弊端也很快显露出来了。因为外面的水势渐长,压力也就增大了,水从沙袋的缝隙里钻进来,先是慢慢地渗入,然后越渗越快。
“不行,我还得去。”吴雁南想起了路边堆放的从下水道里掏出来的泥巴。
他就又穿着湿衣服跑进雨地里了,他半闭着双眼,拖鞋溅起着雨水,使他的脚步有些跌跌撞撞了。他终于跑到泥堆前,却一个不小心,朝前滑了一跤,双手握着方便袋按在了泥堆上。
他顾不了弄脏的衣服,赶紧蹲起来,开始往袋子里装泥巴。雨水冲了这么久,泥巴上没有气味,其实他此时什么气味也嗅不到。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下田插秧,那泥巴也是这样黑黑的,一家人都兴奋,仿佛看到了秋天丰收的稻谷。而现在,这黑色的东西不是孕育粮食,而是要堵住出入的门。吴雁南心里就有些酸了,心想要是有自己的房子,比如住上了那带阁楼的顶层,也不至于会出现这种意外。院子里一定是下水道堵塞的问题,可是现在,林校长一定在家里避着雷雨,神清气闲地干着乐意干的事呢,而自己却要在这雨地里湿透着衣服跑几个来回。他不敢再多想,其时眼泪已经下来过了,和着雨水迷糊着眼睛,他用湿的胳膊胡乱抹了一下,赶紧装好方便袋,回头向家里走了。
吴雁南回到家里,从袋子里掏出泥巴,糊在沙袋下面,雨水便不再渗漏了。梅思月看着丈夫浑身的泥水,声音有些哽咽了,说:“雁南……”
“没事的,我们马上也要买房了。”吴雁南抬了头,笑着望向自己的妻子,他明白她的心情。
“嗯。”梅思月答应了一声,望向她的丈夫,她知道丈夫此时,真正的内心绝不像笑脸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五
院子里的水在夜里住雨的时候慢慢退了一次,第二天起来,遍地狼籍,真的像发过洪水一般,地上残留着许多污秽的杂物,尤其是从厕所里漂出来的让人恶心的东西。吴雁南起得很早,打开校门后,便提了水桶,拿了扫帚,一点一点地打扫着。他没有叫他的妻子,在他的内心里,始终对梅思月怀着一种愧疚。虽然他明白夫妻本是同命鸟,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瞒着妻子过另一种更体面的生活,但他还是有一种把这个女人骗来却没能给她幸福生活的感觉。所以他平时越来越少和妻争执,甚至不愿让她干过多的活,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点什么,同时也是求得内心的一种平衡。
他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把院子打扫完,看着干净的地面,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打了盆凉水,穿了短裤,把自己从头到脚冲了个遍,他可以置身污秽之中,但他绝不能让污秽在身上永久地存留。
课都是半天一科的,今天上午是英语,下午是数学,吴雁南可以休息。梅思月起床以后,给林校长打了电话,说明了院子里的情况。林校长告诉他,那是下水道堵塞了,一时半刻也没办法,只好等天晴,可是雨季里,哪一天会是天晴呢?这不,只到了中午,老天就没再让夫妻俩闲着,雨又瓢泼一般往下倒了。吴雁南检查了一下他门前的大坝,没出现什么异常,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他望着门外可天倒下的雨柱,再加上早上从电视里看到的天气预报,他就知道,今天的雨水一时排不出去,必然会淹没他的这个横门而立的伟大作品。
“怎么办呀?”梅思月显然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担心。
“不怕,”吴雁南安慰妻子道,“下小些的时候,我还去弄点沙子来。”
雨稍稍下小点的时候,吴雁南果然又搬回来一些沙包,垒在已建好的坝顶上,算加高了一点防洪墙。他看着水渐渐涨了上来,秽物浮了上来,蛆虫漂了上来,他的心里一边是恶心一边是放心。魔鬼,来吧,我有办法把你降服。
但这种想法实在来得过早了,梅思月在身后惊叫起来。
“快,墙角进水了。”
吴雁南回头一看,可不是,门前有大坝护着,可墙脚下没办法啊,那水又蛇一样往室内爬了。吴雁南赶紧拿了拖把和水桶,专门侍候着那水,进来一点,他蘸起一点,把水拧在桶里。
“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其他的房间都被水泡了一遍,这间房子迟早也会被淹的。”
“那怎么办呢?”
“我想还是先搬出去吧,这雨季一来就是十几天不见得会停呢。”
“搬到哪,天晴再找房子吧。”吴雁南以为妻子是要在校外租房。
“不是再租房子,姨妈家地方大,把东西搬到他那儿吧。”
梅思月这话使吴雁南茅塞顿开,他赶紧让梅思月给姨妈打电话。姨妈一听也急了,说那怎么得了,住那地方不被淹坏,也会被糟蹋坏,赶紧回来吧。
雨停停下下,教室早已起了一尺多深的水,学生便在雨空子里跑得差不多了。石德厚不用上课,站在雨水里陪着还呆在教室里的三五个学生望着天空发呆。吴雁南先去跟石德厚说了让他过来帮忙的意思,就跑到大路上等出租车了。这时候没有哪个司机还愿意在外面挣命,话又说回头,这样暴雨的天气,也没有愿意在外面呆着让司机来挣自己钞票的人。吴雁南等了好久才等到那么一辆,司机听是要搬东西,就说:“三十块钱。”吴雁南往路的两端一望,除了空中的雨线和地上的雨水,什么也没有,只好点头说:“行。”
吴雁南坐上副驾驶,面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趟进了雨水里,终于在门前停下。雨也稍小了些,石德厚和两个男生已经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电器和衣服被褥什么的先搬到车上,梅思月抱了奇奇坐进去,吴雁南叮嘱石德厚看一下门,回头再帮忙,就又坐上副驾驶,车又顺着他的手指开向了姨妈的家门。
吴雁南把东西搬进姨妈家里,又把梅思月母女留在那儿,给了司机三十元钱,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好一段时间没用拖把蘸水,水已开始在地面上起了薄薄一层了。石德厚等人也不知他要怎么收拾,焦急又不知所措地等着他。吴雁南进了屋,指挥几个人搬了十几张长课桌进来,在屋子的一边收拾一片空地,把课桌码好,几个人把床垫先抬起竖在桌面上,然后他开始飞快地拆床架了。这是他结婚时最值钱的家当,但经过几次搬迁,已然没有以前那么牢固,他三下五除二,把床架拆成一根一根的木头,都码在课桌上。再是桌头柜,再是老板椅、茶几,再是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往课桌上堆。确信地上不再有什么会被大水淹没的时候,他才放松了绷得紧紧的神经。
“这回没事了。”石德厚等两个学生走后,放心地说。
“没事了。”吴雁南喘着气。
“今年抗洪,你算是走在第一线了。”石德厚看着这位落魄的同事,想活跃一下气氛。
“见笑了。”吴雁南说,也不抬头。
“大水退下去就好了。”
“见笑了。”
“等天晴让校长把下水道修一下,老是这样不行的,你没法住,我们也没法上课呢。”
“见笑。”
石德厚见吴雁南似乎有些不对劲,谈话连半点投机也说不上,就只好搭讪着闲扯了几句,也走了。
地上已经起了一层二寸来厚的水,吴雁南一点也不想把它们朝门外打发,他知道扫尽前面的,后面的还会接踵而至。他把眼睛紧盯着门外,他知道今天直到夜里是不会住雨的了。他的目光又从天空慢慢移到地下,落在拦门的沙袋上,那是自己亲手修建的三峡工程,但他此刻却想一脚把它踹开。
这时候,石德厚打了电话来,说最近几天都有大雨,他下午已给学生放了假,忘了对吴雁南说。他刚才给田爱学打电话想起了这事,就再打个电话说一下。吴雁南说无所谓,这样的天气,好多事想都不愿想了,不上课好呀,正好没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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