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百合……
已经走进教工住宅区的穆念慈猛然一惊,觉察到日记本不在自己手中。她慌慌张张地抛开雨伞去翻背包,也不在包里。她的心紧了一下,扭头顺着原路跑了回去。
安静的花店里,店员依旧在睡觉。一推门,门上的铜风铃“叮当叮当”一阵清脆的响
声。穆念慈慌乱地给她比划着:“小姐,您看见一本日记了么?这么大,蓝色封面的。”
“没有,”店员茫然地摇头,“我们找找看,要是丢在这儿应该还在。”
可是终于还是找不到。花店四处都是花材,迷离万种的花色中那本蓝色的日记踪影皆无。店员摇摇头:“找不到,来来往往的,不是给谁顺手拿走了吧?”穆念慈看着店员那张老实丫头的脸,知道再问也是没有用了。
“算了。”穆念慈低声说,黯然地抱着香水百合出去了。
她终于还是决定算了。除了算了她又能做什么呢?那本蓝色的日记本从头到尾都是杨康的名字,从第一天穆念慈看见他懒洋洋地从楼顶高处走过,似睡似醒的眼睛扫过细雨中的操场。时间的碎片以一种只有穆念慈自己能读懂的方式组合起来,拼出来的是昨天那个蓝布裙的丑小鸭。
那本日记是否正在某个去买花的人手中,被当作一本愚蠢可笑的休闲小说阅读着。或者看的人会大笑吧,大笑着看她心底隐藏的东西,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有这样一个大傻瓜,好在他还不知道谁是穆念慈。
有多少年了呢?穆念慈去看阴霾的天空。快五年了吧?多少个夜晚积累起来的记忆就这样一次丢掉了。黄蓉说我从来不记日记,否则有一天被郭靖和我老爹看见了都得追着打我。穆念慈也许应该觉得轻松,她曾经想过这本日记迟早会出卖她的秘密,揭开她怯懦的愚蠢。而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这些心思了吧?
那个瞬间穆念慈有一种错觉,觉得从日记遗失的瞬间她已经开始遗忘。她静静地站在雨中,脑海中空空如也。
方才骑车撞了垃圾箱的兄弟刚刚把破车推回宿舍下面,借了辆车又风风火火地蹬了出来。这一次他小心谨慎,出了校门先下车,推过那个大下坡再说。所以很幸运的,他又一次看见穆念慈的时候双脚正站在地下,所以原理上是不会有任何机会再壮丽地栽上一次。
穆念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擦过他的身边走开。那个兄弟愣了一下,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进入了时间轨道,身边的一切都忽然可疑起来。穆念慈看他的眼神平静如恒,仿佛来自一尊凝固在时空尽头的雕塑。
看着穆念慈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那兄弟愣愣的回头,鬼使神差地跳上车,完全忘记了他是在面对那个湿漉漉的大下坡。然后又一次撞翻了垃圾箱。
天已经黑了。
丘处机一边大喷烟枪,一边亲自下厨做饭。在课堂上他是威风八面,吼一声把杨康吓得盹儿都不敢打。一旦到了家里,丘处机顿时就变成了一个孙子。老婆随便把他打发进厨房去做饭,自己坐在桌子旁边和杨康瞎扯。杨康一边不停地啃丘处机炸的糯米丸子,一边听着师娘感慨万千:“唉,想起小时候你爸爸第一次带你来学校的时候还只有那么点大呢……好像昨天一样。”
门忽然开了。穆念慈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束花,一头长发湿漉漉的,眼神有点呆。
“哟,这孩子怎么也湿透了?没带伞啊?”师娘婆妈着,转身去拿一块干毛巾给穆念慈擦头发。杨康到的时候也是湿透,师娘刚把他的脑袋擦干,又去帮穆念慈擦。
穆念慈摇摇头,把花递了过去:“送给您的,生日快乐。”
“哎呀,花什么钱呢?哟……现在漂亮多了。”师娘乐呵呵地接过花,拉上穆念慈的手。
杨康嘴里叼着一只糯米丸子,坐那里和尊神一样,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比我还晚啊?”
“我日记本丢了。”穆念慈的回答没头没脑。
“不是我偷的……”杨康赶快摇头。
他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第一步是把自己和事情脱开关系。比如郭靖问他赵志敬这几天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杨康铁定是立刻摇头,说不是我打瘸的。
“我丢在花店了,回去找了……”
“找到了么?”
穆念慈摇头:“算了。”
“就是,你还记什么日记啊?我也就是在老秃教我们语文的时候记一点,头都给折腾大了。”杨康点头。
“小孩子。别老管你们老师叫老秃,我年轻的时候他就秃了,也够倒霉的。”师娘笑着骂杨康,拉穆念慈到桌子边坐下,特意闪身让穆念慈和杨康坐在一起。
“念慈,杨康最近没跟你捣蛋吧?”师娘美滋滋地看着杨康和穆念慈并肩坐在一起。这个干妈对于杨康的爱情问题很热心,虽然杨康有很多干妈,不过这个分明是最麻烦的一个。师娘没有生过孩子,每当看见杨康和穆念慈走在一起就油然而生幸福感,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是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和丘处机走在一起。
穆念慈默然。
“对了,老秃年轻时候有什么外号没有?”杨康却还兴致勃勃地记着秃笔翁。
师娘一时高兴,捂着嘴笑了起来,忍不住露了嘴:“当然叫小秃了……”
一片乐意融融中,穆念慈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夜深,杨康送穆念慈回宿舍。
杨康本来是准备立即回家睡觉的。可是师娘千叮万嘱说最近听说有个叫什么云中鹤的淫贼被刑部通缉,学校都让女生夜里避免单身外出,念慈这孩子胆小,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去。所以拎着剩余的糯米丸子,缩头缩脑准备逃跑的杨康还是被抓了壮丁。
雨已经停了,树叶上的雨水还不停地往下打。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夏夜,穆念慈安静地走着,杨康却翻着眼睛苦着脸——冰凉的雨水总是打在他脑袋上。
这条道路他们俩走过很多次,是高中时候回家的必经之路。那时候彭连虎和梁子翁没事就守在路边弄两个小钱花,每当杨康一脸不善地拉穆念慈走过去,彭连虎兄弟两个就会退避三舍。
“以前放学老走这条路吧?”穆念慈一反常态地不说话,杨康只好自己说话。
“喔。”穆念慈点头。
“那时候雪糕才五毛一根。”杨康很是缅怀。
“喔。”
“穆念慈?”杨康在她面前挥挥手,“怎么啦?”
“喔……没事,”穆念慈笑了一下,“对了,下个星期我们班出去烧烤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我靠,这可又开始了。”杨康心里嘀咕。
“我把网球拍放在你们宿舍床底下,你知道了吧?”
“喔。”
“别忘记去。”
“喔,还有么?”
“我想想……”穆念慈停下了脚步说。
“想不起来了,我要是想起来再提醒你吧,”穆念慈摇头,“你别送我了,学校里又没有什么事。”
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杨康……”穆念慈走出几步,又回头问,“环境科学导论我有点不想选了,你有笔记么?”
“没事儿。”杨康耸了耸肩膀,“郭靖选了,我印印他的就行了。”
“嗯,那我回去了。”
杨康看着穆念慈白色的背影转进了校门,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愣了愣神,回头走了。
杨康渐渐发现他的生活开始变化了,他开始自己记事情——穆念慈似乎再也没有在他耳边啰嗦了。
杨康也是在很久以后忽然发现的,同时他也想起自己很久不曾看见穆念慈了。不过杨康也很轻松,虽然没人提醒他这个那个,他至少落得安静。反正他跟穆念慈很熟了,穆念慈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不是?杨康知道自己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穆念慈,只不过他从来不打。
大约是两个月后,杨康又在闹哄哄的食堂里看见了穆念慈。那时候杨康正拿着一只鸡腿使劲往前面挤,后面跟着手捧免费汤的愤青。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穆念慈正怯生生地说:“对不起。”
穆念慈刚刚把一饭盒黑米粥泼在了一个男生的胸前。那可怜的兄弟刚刚上身的白外套立刻带上了抽象艺术的风格。无法领略艺术的美感,那个男生也不管自己面对的是个女生,雷霆暴作地吼了起来:“***长不长眼啊?你怎么这样的?”
“你多不多只手啊?”杨康回头看令狐冲。
“这里这里,”令狐冲张开大嘴。杨康把饭盆送到他嘴边让他叼好,卷了卷袖子走了过去。
“你嘴巴干净一点行不行?没病吧?”
眼见闯到自己面前的家伙非但高大而且目光寒冷,骂人的男生愣了一下,喉咙里的几句话就咽下去了。然后是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对方瞟了他一眼:“赔你,行了吧?跟女生这个德性,老兄你这样的我在汴大还真没见过。”
这句话很是赢得人心,周围一片好像都在点头。
“念慈,别看了,走吧。”
彭连虎拉了穆念慈一把,高大的身板把那个男生往旁边一挤,带着穆念慈出去了。
杨康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一起让开一条路,让彭连虎拉着穆念慈过去了。擦肩而过的时候,穆念慈对他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就这么过去了。
杨康抬起头。以前也有一次,他抬起头看天空,手里拿着一支雪糕,现在他头顶尚有苍白的天花板,手中却空空如也。
“老四……可怜我……的牙……”令狐冲从齿缝里呜呜咽咽地喊,“你鸡腿那么重……”
杨康愣了很久都没有理他。
所有故事都有落幕的时候,穆念慈将不会再出现在我们这个故事中。但是她还是存在于汴大校园的某个角落,她依然在,如同谢了的花融进了土里,化成灰或者泥泞。
不过那朵花已经不在了。
秋天,傍晚,杨康百无聊赖地吃着晚饭,靠在桌子旁边随意看向窗外。他们的窗前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抬头看的时候,整个一片天空都是金黄的银杏叶子。(作者按:这个细节源自作者母校大量种植的银杏树,故事中主角们的宿舍在202,所以得以有一丛银杏遮掩窗棂。)
风吹过的时候,缥缥缈缈的落叶,如滚滚而下的天空碎片。
有人在铺满银杏叶子的路上走过,杨康眨了眨眼睛,没有看清就已经过去了。杨康忽然想到,是不是穆念慈现在就和彭连虎拉着手,走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角落,走很长的路,一句话都不说。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彭连虎和穆念慈了,想到这里,杨康觉得彭连虎很重色轻友。
“老四?”令狐冲在外面喊,“晚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座位。”
“靠,这次该你占座了吧?”最后看了窗外一眼,杨康收拾饭盆出去了。
落叶纷纷,有一些落在草间,有一些吹上屋顶,还有一些洒在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六个抽屉的桌子,里面有一个属于杨康,上了锁。
落叶下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有人曾经用娟秀的字体在上面写:
“杨康是个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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