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阳光灿烂,连在红日西沉时我还得去消受它的余热——我忘了带作文簿回家,只好冲回学校去拿。当我跑上去时才发现教室的门窗已关得严密,下午回校的同学全走光了。今天也有点奇怪,窗帘全都垂了下来,里面俨然一个密室似的。正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却又绝处逢生——有一扇窗门是虚掩着的。我马上打开它,跳了两次才爬上窗台,接着一阵恐怖的混响在教室里回荡,我狼狈地一手把拖在面前的窗帘打飞,劈面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对面窗台上。
是他!他背靠着墙,一只手撑着窗台,另一只手搭在那条屈膝竖在窗台上的腿上,另一只脚踏着窗下一张课桌。他面向着我,所以夕阳的余辉只能照亮他半边脸,然而那半边脸不但被镀成蛋黄石般的通透的金黄色,而且可能由于出汗而显得亮晶晶。另一边脸却因为脸色的苍白而更显黯淡,但他那双丹凤眼在闪闪发光,使小白脸更加秀气。我看见他这副架式就又好气又好笑——竟然在装酷,却又不帅!
“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倒是蛮认真地说:“在忍受落日的煎熬。”
啊!天!我在此衷心向上苍祷告,祈求万能的天主宽恕这个不知所谓的罪人!“你以为时间多得很吗?竟然尽在干无聊事说糊涂话。”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恰恰相反。”
我不知道这个“恰恰相反”指的是什么,所以只自顾噼噼啪啪地把所有的风扇都开了。唉,今年的夏天特别长,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了,却稍一运动就热得满身是汗,不是好年头。
他看见我不理他,于是又盯着那世上唯一的夕阳。我看着他,看见金光洒遍他全身,但他身后始终隐藏着一个阴暗的影。我觉得他这时的确很好看,是一种柔弱的病态美。在这一刻他变成世上最温驯的最恬静的人,仿佛世界也因他而停顿。但现实中的太阳一如既往地下沉,直到把最后一线轮廓都带走,只剩下深沉的天空和轻浮的霞彩,慢慢地,慢慢地躲藏在夜幕之后。我相信真正的诗人会为这个动人的景象引吭高歌,或者黯然落泪。但我不会,决不会!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打破了只有风扇在嗡嗡作响的沉默。
“那你又在想什么——你已经盯着我许久了。”
“没!……没有盯着你,没想什么!”我急促地说,但我的脸已经烧得很厉害。如果他是一尊雕像那该多好!
他微微一笑,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骗得过我。”
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有敏锐的洞察力作为后盾。但有谁愿意自己像块玻璃一样被别人的目光穿透?他有时真讨人厌,明摆着的事实有时候也不能捅出来嘛!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又问道。
“没想什么特别的,每天都有日出和日落,一天当中不是白昼就是黑夜。万物周而复始,因此世界才得以简谐。”我的世界观很明了,“虽然只是近黄昏,但夕阳无限好。世上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了,哪有一劳永逸甚至不劳而获的事情?”
他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微笑着听完我的短小的精悍的高谈阔论。不知道是他应该感到荣幸还是我应该感到骄傲。
“你真好,”他说,“可以处在幸福之中。”
我很吃惊,同时也害怕我的不作为伤害了他,因为毕竟他是……
“半年前我才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后来就入读这所学校。从此每当我看见日落时,就想到我又失去了一天。日出日落,日落日出,似乎循环不息,但事实上一切都在永恒中变化。今天的太阳已不是昨天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又不是今天的太阳了。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刮尽一切事物的棱角。徘徊的旅人越是幻想世事像圆,那他越是被时间砍削得体无完肤。我不想像他,但偏又像他。我究竟像不像他?真相的绞索和时间一样狠毒。我希望扔掉包袱却拼死地紧抱着它,里面装的是什么?是美好还是丑恶?然而它像潘多拉箱一样不能打开。噢!原来它藏在我的影子里,原来藏在我的影子里!”最后他眼皮一垂,拽下一片哀愁。
我屏息凝气,不敢说话,只有风扇在不知趣地吵个不停。究竟以前我所认识的他是不是真正的他?他以往的锐气到了哪里去?现在他终于剥下他柔韧的表皮,在我面前**裸地露出了他硬而脆的骨头。我不禁慨叹,即使是最理智最坚韧的人也有他感性的一面。当一个人产生了两个自己时,往往只显露其中一个而隐藏另一个,但那个处于黑暗中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千方百计想逃出来见见阳光,这是很常见的现象。然而这两个他分离得太厉害了,因为他比谁都敏感。现在我能怎样?我,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但也因此有局外人的责任。
我问他:“只有躲藏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才没有影,你愿意这样吗?”
他睁大眼睛盯着我,一定又想像x光一样穿透我的心。那又有什么关系!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我原本就是属于黑暗。”
我想起他那句话,“你又何苦呢?”
“这是事实。”
——既然他这样说我也没办法。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顿时又变回原来的其实又不是真实的他。他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明天,你又来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风中的凤凰_风中的凤凰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