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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他没有回校晚修,而且事前没有通知我。对此我几乎整个晚上都耿耿于怀。尽管我不停地想:“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奴隶吗?真是笑话!”但我的情绪很坏,呆在教室里只会生闷气,于是我借故走了出去。

四周都很静,我尽量放轻脚步,但脚底下的振动还是传播到走廊的每一个角落——得、得、得……一走出教学楼,扑面吹来一阵凉风,我略觉有寒意。路上没有灯,地面却很亮。我抬头一看,明月当空,今晚是月圆之夜。据说月圆时人的情绪特别容易激动,希望这是真的。我信步向前,迎着风,有意无意地朝着喷水池的方向走去。花圃上的灌木在风中激动地摇摆着被修剪得有模有样的枝叶,也许它们体内的海也在涨潮。高大的乔木在我头顶上沙沙作响,但它们摇曳得很有绅士风度。轻舞着的影像被风托了起来,婀娜多姿。洒在地上稀疏而微弱的光斑,像星,只是不会眨眼。突然,我的头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紧接着隐约听见“啪”的一声,又一块玉兰树叶要护花了。外教说能接住从树上飘下来的落叶就会好运,现在我用头接住了这块叶四分之一秒的时间,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四分之一的好运呢?但马上我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其实做小孩子多好啊,可惜我早就不是了。尽管我父母说我还是,我的同学也说我像。唉,他们了解我有多少?我了解我又有多少?童年……勇往直前的童年,于是我无怨无悔地活到今天,但童年的勇气也随着童年而消逝了。现在我是什么?头脑充斥着各种原始的、不可思议的幻想的尚在进化进程中的新类型猿猴。我微微一笑,又在演奏世上独一无二的狂想曲吗?我抬起脚,向前迈了一大步,想踩躺在我面前的黑色的自己,但那风玲也向前迈出同样的一大步,躲开了,再踩,再踩,我几乎要跳起来了。“只有躲藏在完全的黑暗中才没有影。”这话是我说的,风玲之名言。我又笑了笑,抄来的,卑鄙小人!我愉快地向前跳了两步,一抬头,看见前面也有个小黑点在跳,而且跳得很快,一下子就溶进草丛的间隙中去。是只蛤蟆,一定是甲状腺素过多。它还不冬眠?或许现在就赶着去。如果人会冬眠的话,就……不会有人类,只有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的猴子。哎呀,我想到哪处去?一定是他的狂想病传染给我。他……不要再想他,顿时我的思维机器停止了运作——“堕入虚空”——我说的。

宁静的夜才是真正的夜。夜之所以是夜,并不是因为她沉甸甸而又轻飘飘的庄重的礼服,而是因为她真正虚无的内心。在此时此刻,我以为我自己脱离了教学楼里的同学,脱离了办公室里的老师,脱离了家中的父母,但理智的潮水立即把这种泡沫冲击得无影无踪,然而又激起更多和浪花一样洁白的泡沫。我轻叹,世上没有离心力,却有离心运动。我沿着弯曲的校道继续向前走,渐渐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乐声。这乐声像在地底下冒出来,在我腿间回旋,慢慢地,一步一步有计划地,缠绕着我全身,最后才飘进我的耳朵中。它就像花间的精灵,散播着有魔力的花粉;它就像狡黠的小妖,托起了我的梦。我循声而去,乐声越来越清晰,是二胡。只有两根弦的乐器,却能奏出千变万化的韵律,这是典型的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国人,永远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这很好,又不好,是辨证唯物吗?我手扶着栏杆,走上台阶。乐声是从喷水池那边传来,顺着台阶不断溢下,听起来好耳熟。啊,是《二泉映月》!我家也有一把二胡,老爸就只会弹这首曲子,但现在这个《二泉映月》比老爸弹的要悦耳得多,也凄惨得多。他也会弹这曲子……我心中猛地一颤,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风吹得我有点摇晃,还是发自心底的目眩?我……害怕他……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往上走,连我自己也知道是装出来的。树仍在沙沙作响,冬——将至,所以铁栏变得冷冰冰也不奇怪。我缩回搭在栏杆上的手,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汗膜。刚走到上去,只能看到喷水池的一角。这一边没有人。我径直朝喷水池走去,奏乐者似乎知道我的到来,于是停了下来。我心中一惊,不由得收住脚步。我按纳不住心中的狂跳,为什么害怕?我扪心自问,我从未得罪过他,从未伤害过他,从一开始的对立,之后的妒忌,到现在的崇拜,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要害怕?或许,偷窥别人的内心世界是——不道德的。现在我是进还是退?

他又拉起了《二泉映月》,幽怨的乐声贴着地面向上向前,像风,穿透我的衣服轻抚我的肌肤,使我的毛孔收缩,使我的身体发抖,使我的心灵颤动。我轻轻地,轻轻地走向前,深怕扬起了洒在地上的月华。风依然在吹,吹得池边的垂柳频频向我招手。这个善良的姑娘懂什么呢?连月神都不明白,她在池水的倒影只化作片片银色的鳞光。风想兴波作浪,却只能有心无力地撩起一片涟漪。水池没有喷水,所以二胡的声波特别清晰,这种振动抚平了水面,慑服了风。整个喷水池在我面前呈现,边上坐着一个人。他背向着我,偏着头,专心致志地自我陶醉。周围是那么静,静得只有他的心和二胡的乐声在共振。月神想抚慰他不为人知的心,却被他拒绝,只好在他头上呵一口气,给他短而柔软的黑发披上一层轻纱。他拒绝一切,包括神的恩惠。他手中只有一把弓两根弦,要么拉响这一根要么拉响那一根。无论拉动哪一根弦,振动出来的乐声都是悲哀的;无论拉动哪一根,都触动了他的心弦。我想冲过去,但脚被钉住。我以为我可以了解他,但其实我了解他有多少?对不幸的悲伤,由悲伤引发的怨愤,继怨愤之后的压抑,因压抑而生的冷漠,伴随冷漠的孤独,另一个他渴求阳光,却只敢在黑夜中露面。熔炉中的勇气和发自心底的畏惧,由理性支撑的乐观和无法抗拒的哀愁,体贴他人和满足自己,在太阳底下和在月亮底下,他选择了两根弦,要么拉响这一根要么拉响那一根。矛盾……不可调和?当水在火上面燃烧时,当六月飞霜时,当火山喷出雪来时,当太阳与繁星一同出现在天际时。我无法想象一个坚毅而豁达的人会有这么悲伤的情感,难道只有逝去的灵魂才能真正了解他?孤独使他与世隔绝,还是与世隔绝使他孤独?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道路。我转身就跑,直奔亮堂堂的教学楼。

噔噔噔噔噔……脚底下鲁莽的响声在整个校园里回荡,还有影,我被她追得顾不上喘气。一口气冲进教室,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多好!我又回到他们当中,我并不是透明的空气,发怒时不会刮起凶狠的风,快乐时不会托起纯洁的云。我笑着走回自己的座位,却又想哭。

很快,放学铃响了。我匆匆随着人流离开,却看见他已经站在校门口。我想退缩,但这以不可能。我犹豫地继续向前,让其他人在我的身旁掠过。他迎了上来,我无法逃避。他伸出他特有的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头上,摇了两下,使我有点站不住脚。我很生气,一拳打在他肩膀上,顿时觉得手掌一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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