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包妈妈笑着轻拍了两下嘴巴子算是告罪,“奴婢这不是看天色晚了,怕您老劳累的么,带着哪位奶奶去,您也能轻省点儿不是……”
旁边服侍的老嬷嬷笑了,马家声名全靠女人家的医术,男子在仕途上却是一般般,所以家里规矩并不太严苛,再就是马老太太向来性子好喜欢热闹,也不拘着下人,那老嬷嬷就接嘴道,“您可别小瞧我们七少奶奶,咱们七少奶奶出马,可不比几位奶奶们差了。”
老马婆子也不恼,还得意的挑挑眉,一副你不识货的意味。
“奴婢眼界窄,多亏您老人家指教。”笑眯眯作个揖,包妈妈不敢多话了。这是实打实的燃眉之急,求到人家面前,包妈妈也不好再说这马家儿媳妇好孙媳妇不好的话了,看得出来这位新七少奶奶颇得马老婆子的欢心,若得罪了马老婆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好歹她老人家还是愿意去的,这换衣裳行头也手脚飞快,配合的很。
换好衣裳,马老婆子亲自去屋里取她的出诊药箱。但凡她出诊前,药箱都要打开自己亲自查验一番,再锁上,才放心交给随从帮忙背着,所有马家的女子出诊,都是这样的规矩。因为女人行医,多医女人病。女人病,又多内宅阴私,防范的就是好心出诊,却被人当枪使了。
马老婆子一进去,刚刚那位老嬷嬷就凑在包妈妈耳边说道,“我们那七少奶奶啊,是蒙族人,父亲是蒙医,母亲也是行走各家的赤脚医生,她自小跟着母亲学接生,别看年纪小,经验老道着呢。”
“哦?真的么……”包妈妈惊讶又半信半疑的张大嘴巴,刚刚那位少奶奶,看着也就跟周朦胧差不多年纪。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时候马老太太已经拎着药箱出来了,两人也不再嘀咕。包妈妈讨好的凑上前,主动帮马老太太把药箱接过来背好。按说她这年纪用不着做这些,包妈妈来的时候,也是带了丫头随行的,马老婆子出去,别说她孙媳妇可以帮她背,她也少不了丫头婆子跟着出去的。包妈妈这是心里为周朦胧着急,所以处处卑躬屈膝。
马家的马车跟着包妈妈的马车后面,急匆匆到玉扁胡同下来,包妈妈一下来就赶紧去后头扶了马老婆子,急急往里走去。马老婆子笑骂道,“这都到了,看你急得,这一路都要把我一把老骨头给颠散架喽……”
“您老多担待,这人命关天,奴婢多有不当,请多包含,回头等我们大奶奶平安生产了,要打要罚您老说了算,奴婢送上门去,保准儿心甘情愿认罚认打……”人都接进家门口了,包妈妈嘴头也活泛起来了,话说得俏皮,手上半扶半拉着马老婆子,脚上却是半点儿都没慢下来。
“哎哟喂……”马老婆子没法子,一边喘着气跟着小跑一边直嚷嚷。
奇怪的是,她那孙媳妇,好像叫阿荣的,在后边跟着跑,倒是不急,反倒眯眯笑,时不时提醒一句,“太婆婆小心脚下门槛……”
包妈妈听了庆幸的缩缩脖子,她还真怕拉马老婆子拉得急了,这七少奶奶要跟她急呢。
青舸正算着时辰,在屋门前来来回回的踱步。酉时都要过了,可是里面还是只有周朦胧时不时痛不过的闷哼声,稳婆不疾不徐的不是劝周朦胧吃东西,就是让她收着劲儿。旁边郭汪氏刚开始还小声和周朦胧说说话,到现在,郭汪氏也干巴巴的没话题可说了。别说郭汪氏了,她在外边儿听着都听得没耐心了。
马婆子被簇拥着走进来,青舸惊喜的来磕头请安,她都只是点点头,伸手虚抬一下,实在是累得喘口气都费劲儿。
进得屋,几个稳婆一瞧是她,都亲切的打声招呼,随后就简单介绍了下周朦胧现在的状况,跟包妈妈说的一样,并且,过去一个多时辰,并无什么好的进展,“……还没开指,胎动,已经有些减弱了……”
“什么胎位?”马婆子一看旁边摆着的开水,烧酒,熟门熟路的洗手净手擦手。
“胎位倒是还好,头位。”一个稳婆开口道,“大奶奶这本就半入盆,胎位早就正过来的。”
“那万幸。”马婆子点点头,“半入盆倒没关系,这个你们能弄好。还没破水动红的迹象么?”
几个稳婆都不约而同的摇头,“没有,一点都没有。”
马婆子处理好自己的手,朝周朦胧裙下探去,干涩的疼痛感让周朦胧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哟,痛……痛……”
马婆子朝周朦胧脸上看去,见她已经是满头大汗,发丝狼狈的沾在额头和鬓边,马婆子嘴角啧啧一撇,“丫头,你这样可不行,现在就这样累……你这怕是还早呢……”
一说还早,马婆子心里更加凝重了,看戚家这大孙媳妇的自身情况来看,还没到生的时候,宫口未开,羊水未破,奈何里面胎儿却早就不安分了,胎气已是不稳,可是,她拿了药箱子里一只半掌长被长年摩挲得棱角溜圆的胡杨木听筒,在周朦胧硕大的肚皮上仔细找了几个不同的位置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心有些沉,偏头朝一边儿立着的孙媳妇说道,“胎力不济……”
周朦胧本就忍着痛,此时忍不住偏头看向马老婆子,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流到耳边也停不下来,“马婆婆,救救我……廷岳还没回来呢……”声音嘶哑无力,让屋里听着的人心头一暗。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即便那年离开岳然山,****在张氏冷冷的眼珠子下小心翼翼的过日子,都不似现在这样,心惶惶不安,又空空落落,不知道想抓住什么,却害怕什么都抓不到。她最讨厌女人无助的眼泪,可是此时此刻,连流泪她都控制不了,除了流泪她什么都做不了。
马婆子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只叹口气握住周朦胧的手,“傻丫头!女人都得过这一关,莫怕,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鬼门关上走一遭呢。别怕,乖乖的,岳哥儿还等着你给他生个三五个的呢,只生这一个,你家太夫人可是第一个不依的。”
“嗯。”周朦胧死死抿着嘴,努力不哭出声来,好似这点头是点给自己看的一样。
马婆子没空再拖延,朝孙媳妇努努嘴,“阿荣,你看看怎么弄。”
“嗯,好嘞。”阿荣一直在一边儿看着,并未插嘴,旁边熟知马家的稳婆都猜这是跟着来学经验打下手的呢。没想到马老婆子竟然叫她上前去察看,并且她还一点都不害怕不慌张,脚步都不带一点乱的。
阿荣上前,伸手接过马老婆子递过去的小听筒,也在周朦胧肚子上找了几个位置细细辨听着,听完也不说什么就把听筒顺手递到身后的马老婆子手中。撩起袖子,在周朦胧硕大的肚子上,不断变换位置摸索着,有时一摸就换个位子,有时在同一个位子上反复的摸索,还加点力度轻轻按压,不知道是在感受什么,反正这奇怪的手法和方式,是几个稳婆所没见过的。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旁边的稳婆已经是有些不悦了,这戚家大奶奶都这个样子了,马老婆子不快点想法子,还由着小辈儿在这试手。若不是马老婆子在一边老神在在的站着,看着的几个就要把阿荣赶一边儿去了。
“怎么样?”阿荣收手的时候,马老婆子问道。
“嗯……”阿荣好似在斟酌,遂偏头一笑,“孙媳妇倒是可以试试……”边上的稳婆们脸色都变了,心道你个小姑娘真是癞蛤蟆张大嘴,好大的口气!
马老婆子不知道别人在腹诽什么,却是点点头,“那你试试。”说着她往边上一站,那架势,完全就是任由这孙媳妇上手去试去,自己不管了。
一边儿的稳婆是淡定不了了的,也不顾马老婆子脸上好不好看了,急急出言阻止道,“这不妥吧……这……”
马老婆子面色不愉的一抬手打断道,“她要试试就试试,出什么事是我马家的事。”说着她又转向一边咬紧牙关的周朦胧,“丫头,我让我孙媳妇来帮你一把,你看可好?”
周朦胧不知道马家的具体底细,只从严氏那里知道马老婆子在妇人病上甚是了得,这小媳妇子虽然年轻,但是她周朦胧素来不以貌度人,既然马老婆子抬出了她马家的声名,她心里隐隐是信服的。再说,虽然看得出几个稳婆不甚赞同,可是她痛得死去活来,她们到现在没个妥帖的法子应对不是。
简直就是带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周朦胧点点头,“马婆婆,那就……麻烦您了……”说完她已经是无力了,只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冲阿荣道,“谢谢你。”
“好!”马老婆子朝周朦胧竖起大拇指,心道,严氏这孙媳妇果真是不错,就这心性,果然值得她高看一眼。
阿荣得了令,好似不知道屋里其他人的态度似的,依旧是笑吟吟的,还不疾不徐的拦了衣袖,走到一边,小心翼翼的一遍遍的净手,擦老酒,本就玉白纤细的手指,在众人焦急的眼神中,好似被那琉璃宫灯一照,都快白皙得透明起来。
她将手处理好,打开旁边长条桌上一个红木小药箱,大家这才看到,原来她进来时也是带着药箱的,还跟马家媳妇惯常用的统一制式的药箱并不一样。
阿荣纤细的手指在药箱里如拨弄琴弦一样从左到右一划拉,轻巧的划开一个狭长的格子,在众人好奇旨意的目光中,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根白玉小指粗短柄,银制锥形长针来,说针也不是针,像个很细很细的锥子,可是也不完全是锥子,因为太细太细了,细得上半部分比做女红时挑线的簪子还要细上一分。
阿荣拿了那白玉短柄细长锥形银针,嘴角笑意敛了三分,眼神却还是晶晶亮的,素净的脸上非常镇定,朝周朦胧躺着的产床走去。
周朦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深吸一口气,垂下的眼眸瞧见阿荣那空出的左手飞快的在她肚皮上一边试探一边按。
刚开始还很慢,然后越来越快起来,按压的力度也逐渐快了起来,力道也越来越重,这变化让周朦胧牙关咬得越来越紧,直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一声声闷哼出来。
不过周朦胧渐渐感觉到,肚里慢慢减弱的胎动又开始频繁起来,并且那熟悉的踢动也逐渐有劲儿起来。在恐惧和疼痛边缘的周朦胧,眼前逐渐昏暗起来,她索性闭上眼睛,但是心里却重新提起一口气,她一定要撑过去!必须要撑过去!
周朦胧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而目不转睛看着的稳婆,又是疑惑又是好奇,但是她们是内行人,虽然没有周朦胧那般身临其境,但是也渐渐从她肚皮里踢动带来的动静看出端倪来。
“看,快看!胎……胎动又有力起来了……”
有眼尖的一个稳婆看到阿荣的手开从上往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边推边顺,好似在驱赶肚子里的胎儿一样,这跟她们秘传的手法截然不同,她看着那起伏变化的肚皮曲线,惊呼道,“入……入盆了!”
一个个低呼声,一下下胎动起伏,好似一盏盏明灯,在周朦胧紧闭的双眼里跳动着。她努力配合阿荣的指挥,听从她的频率调整呼吸,在那年轻又坚韧的声音中,周朦胧好似在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渴求生存,渴求光明的傀儡。突然,她感觉到一个冰冷的物体“咻”的一下,飞快而迅速的戳破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哗啦啦一下,周朦胧忽的睁开眼睛,她已经在众人压抑不住的惊呼声中感觉道,下身和产床已经是一片让人尴尬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