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做到对祖父的承诺,成为一个勇于负责的男子汉,我在迎新晚会开始前的一个小时内到达演出场地后台。
“你总算来了!”阿铭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一整天都见不到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还以为你是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
阿铭说的没错,经过昨晚那些风风雨雨的波折,我确实有一走了之、弃之不顾的打算,若非祖父的当头棒喝让我悬崖勒马,我早成为言而无信的孬种,受人耻笑。
桂慈也靠过来,在这关键时刻展露出大将之风,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沉稳而冷静的对我说:“快去换衣服,准备上场喽。”
阿铭重重捶打我的肩膀,大骂:“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明知道桂慈是这场晚会的策划及筹办人,肩负着成败的重责大任,却偏偏上演这出失踪记!”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按住被阿铭痛击之处,低下头,诚心诚意的向桂慈躬身道歉。
桂慈摇摇头说:“不要紧!是我逼迫你接下这份工作的,在这么仓促之间,临危受命,我能理解你身上必然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的确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反正你终究还是来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知道你不是那种不以大局为重的人,现在证明,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桂慈确实善体人意,不但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反而一再为我开脱,这一来让我更加羞愧。
“学长,幸好你赶上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发现方浩天居然也在后台出现,不免略感惊讶。
阿铭为我解释。“浩天真是够义气,临时被抓公差,万一你再不来,他是我们的备胎,准备随时替你上场代打。”
桂慈则向我致歉,自己先承认,“对不起,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的安排,没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似乎显得不太尊重。”
原来一切早在桂慈的掌控之中,我连忙挥挥手,“千万不要这样说,是我有错在先。”并对她能够临危不乱、随机应变,运筹帷幄,调配得宜深深感到折服。
“已经快没时间,你们就不要再客套了,”方浩天将主持用的麦克风交给我,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看你喽,现在我可以卸下重担、功成身退,安安稳稳的到前台当观众。”
方浩天才刚踏出休息室,雨晴便跟着冲进来,紧张的问:“不好啦,方浩天怎会跑到台下去坐?是不是连他也反悔了……?你……”雨晴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一见面反而显得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在片刻的沉默中,后台呈现出一股诡异的气氛,谁都不晓得接来会如何发展。
跟着又有工作人员进来催促。“观众已经进场就坐,第一个节目的表演人员也已经准备就绪,怎么男女主持人都不见踪影?再不快点就要开天窗啦!”
桂慈连忙回答:“他们已在待命中,请稍等一会儿,再给他们几分钟准备。”然后将我推向雨晴,告诉她:“容我向你介绍,这才是我们今天晚会中的男主角、最重要的灵魂人物,同时也是你的最佳搭挡。”
我和雨晴四目对望,谁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情绪。
“我先出去撑一下场面,别让舞台一直空着,令观众久等。”雨晴抛下这句话就出场。
阿铭耐不住性子,拉着我的臂膀往外拖去,“你还杵在这里做啥?还不赶快出场?”
我挣脱阿铭的掌握,大喊:“等一下——!”
“又怎么了?”阿铭以为我又在上场前一秒发生变卦,甚至连从头到尾始终镇定如恒的桂慈也变了脸色。
我不能再让他们受这种刺激及打击,赶忙解释,“我还没有化妆及更衣,总不能就这身打扮上台吧?”
阿铭倒是率直的有些可爱,挠着后脑勺,胀红着脸说:“昨晚那件事是我不对,不该欺骗你,原谅我好不好?”
桂慈出面代阿铭说明,“我不知道他会用这种笨方法,否则一定会阻止他,也就不用无端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说了。”我打断桂慈的话,转身问阿铭:“宿舍里那套衣服怎么不见?你有没有帮我带来?”
阿铭实在是个真诚不伪的人,从不刻意隐藏内心的感受,听出我的口气已有松动,立即变得喜形于色,点头如捣蒜,迭声说:“有……有……有……,今早出门时我替你带出来,吊在柜子里,现在立刻拿给你。”
桂慈大概被阿铭所感染,也随之兴奋起来,眉飞色舞的问:“你真的不介意,肯穿雨晴为你准备的那套衣服?”
难得有机会作弄她,我临机一动,故作神秘的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看着向来冷静的桂慈居然会因为紧张而结巴,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凶狠地命令她,“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立即消失在我眼前!”
“你……说……什……么?”桂慈怔了一下,对我会提出这种要求,简直难以置信。
我大声公布答案。“你留在这里,我怎么换衣服?”后来连我自己都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桂慈瞪了我一眼,羞红着脸离开更衣室。
在阿铭的大力协助下,我火速换装完毕,终于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全校联合晚会正式开始,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今天的主持人……”在雄壮、热闹的开场乐中,桂慈以高亢、清亮的声音报幕,并介绍主持人出场。
我站在舞台左侧布幕之后,阿铭立于我身旁,大概发觉我的不安,悄悄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大喊打气,“加油,一切都看你喽!”
我擦干手心的汗水,深吸一口气,鼓起最大的勇气,在如潮水般的掌声及众人的灼灼目光下,艰难的踏出第一步。
雨晴则从右侧进场,我们在舞台的中央相遇、站定,再一同转身面向台下观众。
整个演艺厅被挤得满满的,可说是人山人海、万头钻动,数千对眼光全都聚焦在我们身上,大伙正集中注意力,屏息以待。
按照原先脚本的设计,开头第一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但不晓得是不是紧张的关系,我的双腿微微发颤,一时间脑中只呈现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开始,雨晴自然就难以接话,受到我的影响,连她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偷偷用手肘轻碰我的腰际,想要点醒我。
“什么事?”
我如遭电殛般的跳起来,惊慌失措的大吼大叫,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台上,透过麦克风,每一个字都清楚的传到观众耳中。
观众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后来醒悟到是我的失常演出,随即哄堂大笑起来,整个会场也逐渐陷入失控的混乱局面。
我心中懊恼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自己丢脸、出丑还不要紧,但要是因此毁掉许多工作人员,投注时间、精力及心血所筹备的这场晚会,那罪过才大咧。
“嗯……嗯……”情急生智,我忽而临机一动,故意干咳几声,试图引起观众的注意,这一奇招果真发生效用,嘲笑声慢慢减弱。
“我刚才是想测试麦克风,请问最后一排的同学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
“可以!”观众席的后方有人大声回应。
“谢谢你们。”观众安静下来后,我决定实话实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刚刚出了一点小纰漏,对不对?”
观众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善意成份居多。
“因为站在这个舞台上,让我感触良多,”我停了一会又接着说:“记得二年前,我和台下的你们一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生,没想到眨眼间大学生活竟已过了一半,却还一事无成,希望各位学弟妹们都能以我这个不成材的学长为鉴,好好把握这段人生中最甜美的岁月。”
这次是在我的刻意引导下,将观众逗笑,我总算能够掌控全局,同时也和事先套好的台词榫接上。
再来就换雨晴,“接下来就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来欢迎,由本校舞蹈社所带来的第一个节目——破蛹!”
我和雨晴让出舞台,安然退场,总算过了第一关。
阿铭抢上前来,大骂:“臭小子,真的会被你吓死,如果再这样,我就算有九条命也玩不起。”
桂慈则不忘过来为我打气,为我的演出另下一个注脚。“有惊无险,表现不俗。”
雨晴却离开众人,不发一语,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独自坐在脚落里发呆,桂慈见状便暗示我,“别再斗气了,去和她说说话,哄哄她吧。”
我心里感到有些为难,不过仍是硬着头皮走过去。“你……还好吗?”
雨晴抬头望我一眼,木然的说:“请让我静一静,有事等晚会结束后再说。”
我无法从雨晴的反应中判读出任何的情绪,只能算是自讨没趣,碰了一个软钉子,不过这时候第一个表演节目已近尾声,也不容我再多想。
虽然雨晴因一时气愤,将主持稿撕碎,但凭着我们俩长久以来的合作关系,所建立起的绝佳默契,各种突发状况都能逐一克服、应付;何况开头最难的部份都让我熬过来了,接下来便如倒吃甘蔗般渐入佳境,越来越顺手,只是谁又能猜想得到,我和雨晴合作无间、和乐融融的表象之下,实际上却是各有所思、貌合神离呢?
晚会主持的工作说穿了也不难,就是为各个节目串场而已,我和雨晴曾对晚会的风格有过争执,她认为应该呈现知性、感人的气氛,我则坚持要风趣、幽默、不死板,由于彼此都是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最后折衷、妥协的结果是同时兼具两种特色。
而今二个小时的晚会即将结束,在欢笑及泪水中夹杂着如雷的掌声,我知道这场晚会是成功的,幕前幕后全体工作人员非得出场谢幕三次后,观众才肯散去。
回到后台才发现整个休息室几乎要被花海所淹没,其中大部份都是指明要送给雨晴的,眼见她如此大受欢迎,我不免有些喜悦、骄傲,感到与有荣焉,另一方面却是吃味、嫉妒,还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担心与愤怒……总之,各种情绪纷呈,错□复杂,令人百感交集,莫名所以。
我走向前去想和雨晴说说话,并希望利用这个机会,能够与她化解歧见、冰释前嫌,没想到方浩天却早一步,抢在我前面,如先前的约定,捧着一大束的香水百合。
“学姐,恭喜你,今晚的演出实在太成功了。”
雨晴接过花朵,惊讶的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你居然记得,还真的送来。”
“和学姐约好的事怎能忘呢?一定得做到才行。”方浩天腆腆的笑着。
“谢谢!难得你这么有心,我感动到不知如何才好。”
或许是我太过神经质,过份疑神疑鬼,总觉得雨晴是故意提高音量,有心夸张她的惊喜,特地向我示威、抗议,要让我难堪。
“哼!”我不甘示弱的冷笑,掉头离开。
“这么小家子气啊!”是个熟悉的女声,但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讨人厌的许心岚,还是扎着一条马尾,在身后摇啊晃的,令人有想偷拉一把的冲动。
我没好气的问:“你怎会在这里出现?”
“当然是来参加迎新晚会啊,不然是来吃饭吗?”许心岚不甘示弱,立即反击,还不忘瞪我一眼,彷佛我刚刚问了一个天下间最蠢的问题,“这还是你鼓励我来参加的,难道自己都忘了?”
我今天可没心情与她唇枪舌剑的抬杠。“我是说,没想到你会到后台来。”
“我是陪他一起来的。”许心岚指着正向我们走过来的方浩天。
方浩天立于许心岚身后,双手搁在她肩上,光看这简单的肢体动作,便觉两人关系彷佛已极为亲密,笑吟吟的问着,“东西送给学长没有?”
“还没。”许心岚先回答方浩天的问题,然后才从背包里取出一件扁平状的东西给我,“这个送你。”
“这是……?”我楞了一下,顺手接过那东西,“这是什么?”
“我自己画的,希望你会喜欢。”
我仔细端详,竟是一幅油画,其中绘着一朵向日葵,矗立在艳阳下,迎风招展,摇曳生姿,色彩丰富,栩栩如生,我并不具备专业鉴赏的能力,但透过画面,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撼,因此不由自主的赞叹:“画的真好!”
“我说过,不会送花给你的,所以就送幅‘画’给你喽!”许心岚还是装出一副酷酷的模样,其实眼睛在不经意间却流泄出一丝暖意。
“任务完成,我们走吧。”方浩天建议。
看着两人渐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他们。“浩天,等一下!”
“什么事?”方浩天回头。
“如果今晚我没有出现的话,你本来是要替我上台主持的?”
“没错。”
“难道你不用任何的准备吗?”我说出心中的疑惑,不明白他何以有这般勇气。
“怎么可能?我是有这个当靠山,可以临时抱佛脚,囫囵吞枣的恶补一番,才敢答应桂慈学姐的要求,硬着头皮登场。”一边说还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破破皱皱的纸张,“不过现在已经用不到了,请你帮我交还给雨晴学姐。”
那是昨晚被雨晴撕成碎屑的主持稿,如今却已被细心黏合,可以想见她是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才完成的。
方浩天又问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份稿子会被弄成如此残破,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重新誊抄一遍不是更省事,学姐为什么要如此麻烦的费心复原?”
我终于了解雨的心意,她是多么努力想化解昨夜的冲突、弥补创伤。
我抛下方浩天及许心岚,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疯狂地找寻雨晴的身影。
“桂慈,你有没有看到雨晴?”我焦急的问,渴望能够立即见她一面。
“她说家里有事,必须要回去一趟。”桂慈劝我,“我是不清楚你们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如果有误会的话,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我虽然晓得和雨晴间的问题应该及早化解,以免夜长梦多,发生不必要的枝节,所以隔天一大早便在校园内四处寻人,可是不论是宿舍或教室,都不见雨晴的踪迹,据她的室友及同学所说,雨晴好像在新迎晚会后回家,就没再出现过。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又回到社团办公室去碰碰运气,打开房门一看,果真有位扎着马尾的女子,背门而坐,却不是雨晴;从那身影看来,是我根本料想不到的许心岚。
许心岚拿着铅笔,俯身桌前,正凝神绘制一幅素描,但因为隔的太远,看不真切,只能依稀判别出是一个男子的侧面肖像
“你怎会在这里?”我惊讶的问,她并不属于这个社团啊。
或许是太过投入,许心岚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走进来,被我吓了一大跳,手轻颤,竟将笔心折断。
我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的。”
许心岚头也不回,只是淡淡的说:“浩天学长告诉我,如有需要,可以借用这里,安静作画。”
“你在画什么?”我好奇的绕过桌子,转到她面前,想要一探究竟。
“不用你管!”许心岚连忙将素描本合上,并压在身体下。
“是画方浩天吗?”我以为她是害羞,所以存心逗她。
“为什么要画他?”许心岚抬头看我。
这次换我受到惊吓,许心岚的腮边竟拖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始终表现出坚强一面的她,原来是独自躲在这里掉泪。
我期期艾艾的问:“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许心岚拒绝我的关心,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双手掩面而泣,最后索性趴在桌上,放怀嚎啕大哭起来
这正是我的弱点、死穴、罩门之所在,面对女孩子的泪眼攻势,我向来都是束手无策、没法招架;尽管许心岚已经叫我不要理她,可是再怎样也不能视若无睹、弃之不顾,抛下她一走了之啊!
我困窘万分、坐立难安,过了好一阵子,或许是累了,许心岚的哭声逐渐趋缓,我才大着胆子乱猜,“是方浩天欺负你吗?”
“关他什么事?干嘛一再提他?”许心岚不解。
“那是为什么?能够跟我说吗?”既然这件事与方浩天无关,再加上早就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我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好吧!告诉你,”许心岚将素描本重新打开,对我说:“是为了他。”
画中是名削瘦的男子,抿着薄薄的双唇,眼神凝视远方,锐利的目光中隐约透露一抹温柔,许心岚只用几道简单的线条,就让人感受到他刚毅的性格。
“他是……?”我有几分迟疑,照画中人的年岁,实在很难猜想他们间的关系。
许心岚揭开答案。“这是我爸爸。”
“哦!”多么直接了当,我想太多、太远。“思念你的家人,是吗?”
我自以为能体会许心岚的心情,学校里大多数的学生都是第一次离乡背井到外地求学,刚开始或许会觉得处处充满新奇、刺激,令人目不暇给,甚至有种挣脱束缚、海阔天空的自由,可是一旦静下来后,在举目无亲、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难免会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大部份的新生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当年也是如此;有空时多打电话回家,多交些朋友,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建议。
“你不懂,”许心岚摇摇头,“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我爸爸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又自作聪明,妄下断语。
“在我没出世之前,大家都以为妈妈会生个男孩,连名字都取好,叫‘心风’,结果没想到却是个赔钱货,因此才改名为‘心岚’。
“可能是失望,同时也是为了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憾,爸从小就对我有着极高的期望、特别严苛,我以为他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不喜欢我,进而对他产生排斥,父女间的感情并不好。
“到了国中的叛逆期时,就更为变本加厉,结交男友、成绩低落、考试作弊、逃避上学、离家出走……举凡他不愿我做的,我都故意去犯,而且你知道吗?最讽刺的是,他居然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自己的家庭教育、亲子关系都处理不好,又怎能论及学校教育呢?
“不晓得是不是受不了我这个不孝女的长期折磨,不久他便卧病在床,接着又申请退休,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形,我心中却是沾沾自喜,有种报复后的快感。
“一天夜里,我和男友厮混到天快亮时才回家,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妈妈留下的一张纸条,写着爸爸因为病情加剧,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等我气急败坏,匆匆忙忙赶到时,他已经去世,不肯等我。
“我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在医院里,我的泪水却像堤防溃绝,泛滥成灾,无法自抑,这时候才了解,其实我是多么渴望他的爱!”
许心岚忆及伤心往事,说着说着,又一颗泪珠滚落的腮边。
我想出言安抚她,却又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静静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守候。
过了一会,许心岚的情绪似乎稍见平复,问我:“尽听我讲这些索然无味的陈年往事,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我摇摇头。“只要你肯说,我就愿意倾听。”
许心岚继续她的陈述。“人是很奇怪、很矛盾的动物,许多事在拥有的当下都不懂得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反而要等到失去时才来懊悔不已。
“我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意外发现他的日记,那几乎是我个人的成长纪录,内容是从妈妈告诉他怀我的那一刻开始写起,尽是他的满心期待与兴奋之情,从计划着要怎么教我骑脚踏车?如何陪我打篮球?直到我上大学、交女友、结婚、成家、生子……我的一生悉录其中,钜细靡遗,唯一让他意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我是女儿,不是儿子!
“对爸爸来说,这个打击并不小,不过他并没有放弃理想,立即从挫折中站起来,重新拟定方针,誓言要将我栽培成最优秀,能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他对我的爱、关怀与期盼,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是谁知道,我竟让他如此失望。
“后来我常想起,小时候,爸曾带我到海边看夕阳,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凝望着远方,遥指海天交界处,告诉我,那里是他想陪我去的未来,当时的年纪根本无法体会这番话,只记得在返家的途中,我伏在爸的背上,偷偷舔舐他颈部的一滴汗珠,那股咸咸的味道竟让我甜甜入睡。”
我终于明白,指着那张素描说:“这张画就是描绘那时的情景?”
“我想保留住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所以才开始提笔作画。”许心岚翻开素描本,每页都是父亲的画像。
我替她接下去,“所以你虽然未曾正式拜师学艺,也不懂任何绘画的技巧,但在每一笔的笔触中其实都流露无限的真情;而你之所以会想教书,其实也是受你父亲的影响吧?”
“爸爸一辈都在教育界工作,曾培育出许多杰出的人才,我大概是其中最顽劣、最不成材的一个,不过……”许心岚轻笑,“现在我倒是很想接替他这份工作。”
我整肃心情,以郑重的语气告诉许心岚:“我必须正式向你对道歉!”
“怎么了?”许心岚对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诧异不已。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嗯,”许心岚微微颔首,“就在楼下等电梯时。”
“我曾骂你没有教养的小鬼,如今才知道,你有一个很伟大、很了不起的父亲,尽管话出如风,伤人于无形,再也没法收回,但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无心之过。”
“噢!原来你是指这回事?我早就忘记了,若非你又提起,我根本没有印象,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啦。”许心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显示出确实毫不介意。
我站起身,顺手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晚风吹拂进来,带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我忍不住感叹:“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许心岚站在我身旁,向楼下街道探望,“从这个地方,这个角度看出去,世界似乎变得更大,人显得更为渺小。”
此际正是华灯初上,交通最繁忙的下班时刻,但或许隔得太远,那车水马龙的喧嚣却沾染不到我们身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也因此显得并不真切。
我侧过脸问许心岚:“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并不受我们的喜怒哀乐、情绪的高低起伏而有任何影响。”
“那是因为人才有感受的能力!”许心岚的马尾在风中飘扬,她理理耳边被袭乱的鬓角,“没想到,我居然和你说了这么多话。”
我心中突然一动,不知什么作祟,被迷惑心智,鼓足勇气,向她建议:“我们走吧!”
“去哪里?”许心岚张大眼睛问我。
我伸手指向窗外,“到那熙来攘往的红尘俗世去走一遭。”
学校旁有个老旧的眷村,是本地着名的观光市集,每晚都有许多小贩来此摆摊位,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远近驰名,经常吸引大量人潮涌入。
我和许心岚约好要到夜市去逛逛,不过夜里天气微凉,我们决定先回女生宿舍,让她披件长袖薄衬衫。
女一舍果然不负“钓鱼台”之名,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正汇集在门口,处处人满为患,盛况空前。
我在楼下等许心岚这段期间,其实是有点尴尬,因为好歹我也算是校园内一位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尤其又刚主持完一场极为成功、颇为轰动的迎新晚会,知名度更是大幅提升。
这些人当中,有部份是原先就相识的朋友,碰面时难免要彼此寒暄,相互问候一番,除了要不断和他们说些没啥意义的场面话之外,还得一再重复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出现?等什么人呢?
我爱来就来,想等谁就谁等谁,关你们什么事啊!
我多想这样用力斥喝、大声回答,但实际上却还是耐着性子,涎着笑脸,逐一向他们说明。
另外还有些则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大概认出我是迎新晚会中的主持人,有意无意间常会转过头来,偷偷瞄我一眼,然后又叽咭哩咕噜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在讨论什么,我被这些人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忽然间一阵低沉的引擎怒吼声响起,一辆红色法拉利驶进校园,风驰电掣地呼啸而过,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一方面要感谢这辆车的适时出现,让大家暂时将目光及焦点从我身上转移开,使我有喘息的空间;可是另一方面却对车主人在宁静的校园中如此嚣张跋扈,仗着有几个臭钱便目中无人,完全不顾及学生们的安危,而深感不以为然。
“什么人这么骚包啊?开得起这种名贵的进口跑车?”人们正议论纷纷。
我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
“那不是迎新晚会的女主持人吗?”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学妹惊叫。
车门已被打开,我定睛一看,果见雨晴正施施然的跨出车外,好一幅香车美人、风光旖旎的画面!
“她真的好漂亮喔!”一名大头、矮个子的学弟忍不住赞叹。
雨晴大概刚参加完晚宴,身着一袭黑色低胸礼服,长发往上盘起,宛如贵妇,像颗闪亮的明星,耀眼夺目,我感到与有荣焉,万分骄傲,多想向大家夸耀,让他们去羡慕、去嫉妒。
“载她回来的什么人?”那“豆花”学妹充分发挥三姑六婆的八卦本性。
眼见一个年约二十来岁,身材壮硕,西装笔挺的男士走出驾驶座,我在心中惨叫一声,顿时涌现一股不详的危机感。
“那是她男友吗?听说她家是有钱人,往来的都是些社会名流,和我们这种平凡无奇的学生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有天壤之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大头学弟居然知道这么多小道消息。
真奇怪,雨晴还是那美艳动人、不可方物的模样,但在转瞬间,只因心念的转变,我的情绪竟从高耸入云的半空,直接坠入万丈深渊的山谷。
“你们快看,”豆花学妹又在大惊小怪,“那男的好大手笔,居然送她整束的黑色郁金香,真是太浪漫了。”
我不服气,所谓罗曼蒂克的气氛,还不是全靠金钱堆砌出来的。
“天啊!那男的未免太猛了吧?也不顾虑一下地点,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耶,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大头学弟一边观察,一边做详细的实况转播。
“你这土包子别少见多怪好不好?”豆花学妹骂道:“你难道不晓得那是很平常的西方礼仪?只是一个亲在脸颊上的晚安吻而已。”
对我而言,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被说服,面对两人的亲密举止,我再也按捺不住,准备前往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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