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缓缓起身,他身上竟然只着中衣,只是这中衣却不知经历了什么,已然脏污不堪,上衣下摆还缺了一块。
他被缚了双手双脚,费力立起来时,左右晃个不住。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看成灏,亦是一脸茫然。
我望了望元青,他感受到我的目光,只回望了我一眼,朝我嘟了嘟嘴,瞪了瞪眼,意思是——坐看好戏就成。
我想,大概是邱国的风俗如此,惯以送人为礼,也便不言语了,静立一旁。
白慕烟歪头,一脸傲容,似是等着一阵夸奖,却见我们皆不言语,不禁有些恼怒。
“灏哥哥,怎的你不认识他?”
成灏眯起眼睛,似是仔细辨认了一番,终是摇摇头。
白慕烟一咬嘴唇,一扭腰,瞪着那箱中人,喝道:“你自己说!”
黑发上精细扎好的彩色丝带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荡了一圈,落在她的脸侧,更显得那白皙脸颊娇嫩无瑕。
那人被塞了嘴巴,只拼命摇头,呜呜叫着。
白慕烟玉手本已伸出,中途却生生顿住,对着元青挥了挥手:“你来!”
元青斜眼偷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拔掉那人口中破布。那布显然是从那人中衣上缺了的那一块,此时已完全不辨颜色。
白慕烟方才举动却是有些可爱,难怪成灏会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我不由得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起的莫名疼痛,生生压住……
箱中那人嘴巴得了自由,却开始完全不受控制,哆嗦着肿胀的嘴唇,说个不停。
“我我我……你们是何人?大胆!绑、绑本官来此……要掉脑袋……该当何罪?这,这里是、是、是何地?”
我不禁皱眉,这白慕烟抓来的到底是何人?
成灏亦似是了然,向白慕烟道:“阿烟,你抓来个结巴?”
“放屁!本本本……官才不是结、结巴,来来来来……”
“啪!”“人”字还未说出,他脸上便挨了白慕烟一巴掌:“蠢货,嘴巴干净点!看清楚这是谁!”
那人挨了巴掌,倒是清醒了许多,仔细向成灏脸上瞧了瞧,顿时神色大变:“紫……紫、紫……你是……宁……宁……宁……”
他似乎比之前结巴更甚!
元青实在不耐,又用破布堵住了他嘴巴。
而后拱手道:“禀王爷,此人正是滁州州官,钱缨。”
我心里大惊,原来是白慕烟抓了那滁州州官!
成灏凝眉:“你将他抓来作甚?”
“他为官不良,在当地大建行宫,结果行宫坍塌,压死了数十名孩童。百姓们喊冤,他竟将百姓们全都下了狱,灏哥哥,你说他该不该抓!”
白慕烟口齿伶俐辩道。
那箱中人却突地跪下,膝盖在箱底嗑得巨响,嘴里呜呜呜叫得更甚,似是有话要说。
成灏示意清河拿开破布。
“王爷,王爷,我……不是下官,不是下官要建行宫,是滦王要建,他吩咐的下官。压死孩童,下官也不想啊……”钱缨涕泗横流,想是吓得不轻。
成灏面色一凛,点了点头。
钱缨得了鼓励,继续道:“死人之后,下官本想给些银钱打发了那些百姓,可峪王对下官说,不能留下活口,以免落人口实,让我即刻除去隐患……下官,下官小小一个州官,哪里敢与两位王爷抗衡……”
“原来你不结巴!”我不禁道。
语毕,却立刻后悔。或许此时,我不该讲话。
“下官嘴巴被塞了一路,舌头一时周转不灵,王爷莫怪,莫怪!”那钱缨咧开嘴,笑的谄媚,但因面目肮脏,显得丑陋不堪。
白慕烟见我插话,微不可闻地瞪了我一眼,但立即又转身,对着成灏喜笑颜开。
“灏哥哥,你看,我这次是不是帮了你大忙!本来我半年前就要给你送来的,只是途中看着黎国风光不错,便带着元青游赏一番。灏哥哥,你如何奖励我?”
“你抓这州官,如何是帮了我?”成灏笑道。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滦王和峪王将你当成死敌?况且多年前,你的腿……”
“入府捉人,你有这本事?”成灏,揶揄道,笑看她,也不知是否有意打断了她。
只是那笑,实在刺眼。我心里不由又是一滞。
白慕烟皱了皱鼻子,低了眼笑道:“我自是没有,是元青捉了那狗官,我看他房中那画太素,便用口脂给他留了行字……”
说完,她便灿然笑开,那笑落在我眼里,端的是明媚可人,高贵无方。此时再看她的脸,竟也觉得真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她行事,竟被成滦他们当做是夜幽王所做,想来连手法都是相似。
“说吧,你要何奖励?”成灏又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斜了眼看她。
心中一阵尖锐疼痛袭来。
“王爷,郡主,锦瑟连日赶路有些累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看那二人,只朝元青点了点头,便匆匆跨出书房,朝着我的卧房走去。
只是行至途中,脚步却生生顿住——这宁远王府,还有我锦瑟的卧房么?
我一扭头便向府门口行去,一路上那些花开芬芳,纷繁夺目。
突然想起翠菡说过:“白慕烟本是要和王爷和亲的。”
我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噗——”吐出一口血来……
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缓了片刻,我胡乱用衣袖擦了擦脸,继续直起身来疾步而去,却看到门口人影一闪。
是清河。
这才想起今日一直未见清河。
呵,连他亦是躲着我么?
走出宁远王府,太阳已快落山,昏黄的日光,让整个人间都凄凉起来。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哪里。
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方才成灏与白慕烟的调笑,心中酸楚。全然不顾街上众人异样的目光。
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一件衣裳披在了我的身上,耳畔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
我心中恍然,只愣愣望着那女子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
“翠菡,白慕烟……”
提到这三个字,我声音哽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翠菡亦望着我,眼中含泪,满是心疼。
我拼命咽下喉中涌起的腥甜,扯出一丝笑容:“翠菡,对不住,我将你忘在衣店门口了。”
翠菡摇头,轻声道:“姑娘,我带你先去客栈歇着吧。”
我才发现,此时已然华灯初上,天已黑了。
夜露凄冷,我竟是有些瑟缩。
任由翠菡扶着,走进一间客房。
看到案前有铜镜,我便慢慢行去,坐在了镜前,却被镜中的自己惊的落下泪来。
镜中是我,孤女锦瑟。
半年多的军营生活,已让我全然不似当初模样。
日日风沙下的皮肤本就干涩,加之两日行路,沾染了灰尘,此时黯淡无光。发丝凌乱,目光毫无神采,唇角和衣领上还有些未擦干净的血迹……
我,拿什么和高贵娇俏的邱国郡主比呢?
翠菡此时端了水进来,见我木然坐着,便过来柔声道:“姑娘,我帮你擦擦吧。”
我恍若未闻。
任由她摆布。
翠菡一下一下地帮我擦着嘴角的血迹,又去洗了帕子,过来帮我擦脸。
我仍是无任何反应。
翠菡的动作却渐渐滞涩,我见她擦了下眼睛,凄然道:“姑娘,你说说话,翠菡害怕……”
“姑娘,”翠菡晃着我,“我知道你难受,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翠菡何时见过你这样?”
我只抬头望了她,却仍是不语。
“姑娘,在西境,兵将们不服你时,遇到刺杀时,你都尚能冷静而对,为何现在,就如此想不透看不明白?”翠菡哭道。
“翠菡,”见我说话,翠菡面容先是一松,忙揩了眼泪。
“你说,若是我也生在帝王之家,不,若我也有父母相伴,是不是,我就可以与她平起平坐?”
翠菡摇头:“姑娘,不,你是国主亲赐右将军,护卫了西境安全,西境的兵士哪个不敬你爱你?”
我轻笑摇头,是啊,我能收服三军,能制出细致的布防图,也能让滦王为我舍弃生命。
只是——我终是比不过一个白慕烟。
“翠菡,我想沐浴。”我对翠菡笑道,我也不知我笑得是否牵强。
翠菡点点头,忙为我拿来新的中衣,又吩咐店家烧了热水,她便守在门口。
氤氲的水汽里,我终于咬着唇,泪流满面。
……
第二日,我沉沉躺在榻上,也不知今夕何夕。浑身如坠冰窖,只听翠菡在一旁急急唤我,一会又喂我吃了苦苦的药。
“姑娘,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耳畔是翠菡的低声轻语。
我很想告诉她,我并未想到要作践自己,只是觉得此刻,心如死灰……
如此在榻上躺了几日,因了有翠菡的药养着,居然也未伤元气。
这日清晨,阳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榻上,落在我的眼睛,温暖喜人。
或许,我是该好起来了。
翠菡端了饭食进来,见我竟坐在榻边朝她笑着,面色忽地一喜。
她连日照顾我,竟然瘦了一圈。
“翠菡,”我开口道,“我今日想进宫去。”
翠菡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立刻帮我拿了干净衣衫。
换上衣衫,随意地束起头发,淡淡地扫了些胭脂。
铜镜里的我,神色肃然。
回来这么多日,是该去向国主复命了。
这世间,尽管有太多悲苦,人事终不能如意,但最终还是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