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七月初一。
南京城,烈日当空。
威严的深宫之中,一处偏殿之内。身着青色便服,腰扎盘龙金丝带的一位中年男子,正随意的坐在一把椅子之上,略有所思的听着底下的两个人,诉说着。
“皇上,江湖之人千百年来不受朝廷管束。所以,虽然陛下有心改变这一格局,但臣还是认为,此事不应操之过急”。
这说话之人,面色沉着冷静,不怒自威。即便是当着这普天之下,权利最大,修为最高之人,他身上的锐气,却依旧不减半分。
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锦衣卫总指挥史,儒宗正武门的门主,秦未明。
其实,对于周伯庸南下之后,给江湖造成的动荡,秦未明的心中已经隐隐地猜到了一些事。
他很清楚周伯庸的为人。所以他知道,若是没有人授意,那周伯庸是绝对不敢擅自破坏朝廷与江湖之间的那份保持了千百年的平衡。
而能让周伯庸放肆般的做出那般举动之人,除了当今的圣上,又还能有谁呢?
只是,秦未明有一事不明。他不明白当今的圣上为何会想见到一个大乱之后的江湖,而不是一个有秩有序的江湖。
对于秦未明的这番建议,这位九五至尊却并没有当下回话。他只是缓缓地端起了案桌上的一碗热茶,淡淡的饮了一口之后,才沉声道“依你之见,朕该如何为之?”。
说完之后,皇帝也还是没有去看秦未明的表情,而仅仅只是凝视着一丝丝的水气从杯中的茶水中冒出,然后消散在这房间之中。
如果此刻面对着他皇上的不是秦未明,而是别人,那对方只怕早就被他说出的这几个字,吓跪在地了。
但秦未明却不是别人。
他与眼前的这位男子相识于江湖之中,而后授其命于庙堂之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君臣二字而已。
所以,此时的秦未明,才敢继续道“臣以为,朝廷应当即刻派人安抚江南宗门,以免让这场纷争,继续扩大”。
此话一出,座椅上的那位男子便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转而是略有所思般的看向他的这位敢于直言进谏的臣子,他的这位老友。
他其实很清楚,虽然秦未明自靖难前就已追随于自己,但这般处理公务之时日,也不过堪堪七年之久。所以,对于在江湖上早就盛名已久的秦未明来说,自然是会无可厚非的站在江湖的立场去考虑的。
然而,江湖上的这场看似不合情理,且像是一出失误的决策,这位一国之主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悔意。他只是简单的道了一声“此事,日后再议”之后,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将这温热的茶水,送入了口中。
此时,明亮且宽大的这处偏殿之中,寂静无声。而秦未明自然也是看出了皇上言语之中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这位昔日的好友目光向来长远,同时,他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已为人臣。所以,有些话,他也已是不可明说。
随后,就在皇帝再一次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之时,身处这偏殿之中的另一位身穿宽袍大袖,颇具儒风的中年男子,也是恭敬地出声道。
“皇上,东瀛岛国之内,此前因北朝并吞南朝,最终导致众多南朝倭人,败走出海,化身为寇,横行江浙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望皇上下旨平寇”。
这位说话之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儒宗的朝天门门主,大明王朝的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解禁。
事实上,对于平寇之事的进谏,本该由兵部之人上书才是。但解缙身为天下儒生之首,当他听闻这些倭寇胆敢大肆杀掠我朝百姓,于是便直言进谏。
而解缙的这番话,也终于是让这位向来都是胸有成竹的皇帝,微皱了眉头。
于是,就在思索了片刻之后,皇帝便道“蒙元犯境,朝廷正在用兵之际。先命县府自行抗倭,待得北方战事平缓,再命兵部发兵南下”。
圣上金口一开,解缙心中也是有了几分数。他知道这位当今的圣上在南下称帝之前,便是镇守北平的燕王。其身处北方要地,抗击蒙古铁骑数十年之久,而就是因为有了燕王的北平才令那些曾经入主中原的蒙古人再未踏入中原半步。所以,他认为,陛下既然说出此番话,应该是在担心自己南下之后,失去了自己的北平将很可能会被蒙古铁骑攻破。
而此时朝廷增兵北上,主要也是为了抵抗蒙古大军的入侵。
想到此处,解缙也是觉得圣上之举应属上策。因为毕竟那些倭寇就算再强,也不可能攻入中原腹地。但北方的铁骑,却是确确实实的残害过中原的百姓。所以,这孰轻孰重,也是十分的明显。
在这之后,解缙与秦未明也是与圣上谈论一番家国大事以及编撰永乐大典的进程之后,两人便出言,告了退。
…………
偏殿之外,石阶之上。
出了殿门的秦未明并没有与他的这位同为儒宗的师兄寒暄半句,而是直接提步远去。
然而,对于秦未明的这般无礼,甚至是藐视的行为,解缙却并没有生气,他反而是礼道“同门师兄弟,且同朝为官,秦大人为何走的如此之急?”
此话一出,身处前方的秦未明也是摇了摇头。他很是不解,甚至是有些开始‘佩服’起对方了。
他记得自己在宗门之内,或是宗门之外,都未曾给过对方好脸色看,甚至好几次自己都出言羞辱过对方。但即便如此,这解禁竟然还是礼对自己。所以,他有些不明白,有些想不通。
于是,就见他不耐烦的回过了身,沉声道“解缙,我劝你还是少管朝廷的军事。你一介书生,能为陛下修典编书已是幸事。而你我虽同为儒宗之人,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你我还是疏远为好”。
秦未明的这一番话,其实任谁听了,都会以为是在藐视对方。但他却觉得自己今日的这一番话,已经是两人相识以来,最为客气的一番谈论了。
事实上,秦未明虽与解缙同为儒宗之人,但他却也只是在近七年之内,才听说过解禁的名字。而他之所以会如此的藐视对方,便是因为他认为对方是用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才当上了这朝天门的门主。因为原先最有可能当上这儒宗朝天门的门主之人,是宗门之内,唯一令他佩服一位书生。但那位书生却不知为何,在三日之内突然因病身亡。而在这之后,解缙的名字便是在宗门之内出现。所以,他怀疑那位书生的死,很可能与对方有关。
而与解缙相反,他秦未明的名号却是在儒宗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即便是解缙在当上了朝天门的门主之后,对于这位不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廷上都享有盛名的师弟,却还是心生敬畏。因为毕竟他解缙或者说是整个儒宗上下,都曾是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所以,此时此刻的解缙在听到了秦未明的这番言词之后,并未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反而是继续礼道“黎明百姓的生死,乃是我辈读书人所思所虑,秦大人又何处此言?”。
秦未明见对方竟然如此的厚颜无耻。他认为自己都已经讲话说到如此份上了,对方却还是能够这般道貌岸然的谈论,当真是应了伪君子这么一说。于是,他便继续不耐烦的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对方,直接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阴沉的解缙,矗立在了这宫门之前。
而望着这当空的烈日,拉长了秦未明远去的身影,解缙的双手也是紧握成拳,心中冷声道“哼!!目前既然还动不了你,那便先从你江湖上的那几位旧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