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君低低道:“明白固然是能够明白,但宓阳背后站着的终归是杨家,表妹这时候与荀家结亲,势必会引起其他世家忌惮。”
“承君聪慧。”璟帝眼中多了些宽慰,将手中的那份明黄旨意递予杨承君,随意道:“所以朕会给荀钰更多的权力,由他而起的浪花,他总该负责想法子去压回去。”
杨承君细细看过了旨意内容,表情惊愕:“荀钰?内阁首辅?”
他紧了紧双手,皱眉看向璟帝:“父皇,荀钰他坐不稳这位置,他如今不过才二十有余,资历不足,哪里压得住人?”
璟帝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坐不坐得稳?”
不试试怎么知道坐不稳?
杨承君心绪复杂:“父皇的意思……是相信荀钰能够做好首辅的职务?”
璟帝扯了扯嘴角:“作为燕京青年一辈中的第一人,怎么说,朕总该给他多一些厚望才是。”
他揉了揉眉心,音色微沉:“况且荀家乃是氏族大家之中最庞大的一支,未来杨家想要肃清那些有异心的氏族,荀家将会是不小的助力,荀钰作为未来的荀家家主,在未来的明争暗斗中,他都会是首当其冲的一人,他值得内阁首辅的位置。”
话毕,璟帝偏头对上杨承君复杂的眸光,叹声道:“承君,无可否认的是,在某些方面,荀钰的确比你优秀得多。没有人是处处完美的,承君有比荀钰优秀的地方,自然也就有比不过他的地方,你总该正视这一点。”
杨承君挣扎地看向璟帝:“不如他的地方?父皇如今始终不曾给予儿臣过多的权力,您曾说这是因为担忧我一时承担不住,故而只能慢慢适应。可父皇如今却一举将荀钰推上如此高位,话中又是如此器重他……”
他垂了垂眼睑:“父皇,您是觉着在朝政方面,儿臣不如他荀钰么?”
璟帝沉沉叹了口气:“承君这又是钻牛角尖了。是,在处理政事方面,你的确是不如荀钰。”
杨承君紧紧握住了双手。
璟帝皱眉看着他,严厉道:“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荀钰是你的臣!他效忠于你!你作为君主,能有忠臣贤臣共事,合该心下庆幸,现在摆出这副表情是在做什么!”
璟帝眼中带了几分失望:“古有‘三顾茅庐’的典故,刘邦也曾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曹操更是写过《求贤令》……承君,你读的书都去哪里了?”
杨承君心下烦躁,紧紧咬着下唇。
璟帝皱眉,到底是软和下来了声音:“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否则为何还要广纳贤才、召集智囊?承君,父皇知道你如今正值心高气傲的年纪,但不如就是不如,你总得跨过这个坎。再者说了,就算比不过荀钰,你的能耐也比其他青年才俊更加出色,脚踏实地便够了,何必只抓着荀钰一人不放?”
杨承君垂眼,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清洗世家的任务……荀钰能够办好的事,儿臣也能办好。”
璟帝凝眉:“你……”
杨承君眼神挣扎:“儿臣自诩最大的优点便是处理朝政,这些本领,都是我从父皇身上一点一滴学来的,从小到大,多少人都曾夸赞儿臣手段缜密……如今父皇却说我比荀钰差,儿臣不服。”
就例如去年入秋时的西南疫病一事,明明他比荀钰做得更好,明明是他的功劳更大,可为什么荀钰依旧还能摆出那副风轻云淡的姿态?为什么庄寅夸的还是荀钰?为什么璟帝还觉着自己不如他?
在处理政事方面,他到底哪里不如荀钰了?
璟帝看着他顽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既听不进去话,便继续同荀钰争去罢!朕劝不了你!”
杨承君果真就躬身行礼了,紧抓着袖子出了御书房。
高盛在一旁听得浑身僵硬,瞧着杨承君走远了,才低低道:“陛下,您也知道太子殿下年轻气盛,一时可能跨不过那个坎儿,为何就不能顺着他一些?太子殿下的本意总归是不坏的。”
璟帝冷哼:“忠言逆耳,他高高在上惯了,只喜欢听别人捧着他,再这样下去,未来指不定要培养出多少奸佞出来。”
高盛迟疑:“可您这般,不是推动了殿下与荀钰愈发决裂么?太子殿下这二十多年来太过顺风顺水,您这般说他不是,他哪里能想得开?”
璟帝看着他,皱眉:“不然该如何做?能说的朕都已经说了,是他听不进去。难道要朕去告诉荀钰,说承君小儿心性,叫他多让让承君么?承君是君,他不是耳根子软的蠢人。”
高盛张了张唇,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再没多说。
杨承君沉着脸行在楼阁之间,心下沉郁不甘一片。
时至今日,他终于读懂了这份酸涩的感觉——这种复杂的心情,名为“嫉妒”。
他竟然在嫉妒自己的臣子。
从后宫走入朝堂,从稚儿到龙章凤姿的青年……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无人说他半分不是。
他打小就受璟帝手把手的教导,自幼功课出色、行事稳妥,身边多少兄弟不及他半分机敏。就算偶有疏漏处,璟帝也不曾多批评他,只教导自己过更多的处事方法,事后他依旧是众人仰望的大越储君。
直到荀钰的出现。他起初倒是分外欣赏荀钰的才学,一心想要同这等名冠燕京的人物结交……可荀钰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从内阁学士步步高升至如今这般地步,逐渐掩盖住了自己的光芒。
甚至到如今,他最尊敬的父亲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他不如荀钰。
杨承君无法忍受这种落差。
他们明明只看得见自己,他们对自己歌颂了二十年,为何如今却纷纷倒戈,说荀钰做得比他更好?朝臣如此,姑母如此,老师也是如此……连同璟帝,如今竟然也觉得他不如荀钰?
他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地位的赞扬,如今却被迫只能与荀钰平分秋色,甚至正在被荀钰一点点压下……
杨承君突然懂了以往曾听某位青年臣子笑说的一句,说燕京这一辈多少青年才俊,从小就是生活在荀钰带来的阴影和压力下的。他起初一笑而过,心中对荀钰愈发赞赏。
可如今,那名为“荀钰”的巨大沉重的阴影,压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承君不甘心,不甘心父亲乃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荀钰抢走,不甘心自己的地位急转直下。
他更嫉妒荀钰,嫉妒荀钰逐渐夺走了独属于自己的二十年荣光。
——
荣国公府。
荣国公倒是在第一时间听到了杨、荀两家结亲的消息,毕竟长公主府就在对门,平日里有什么人进出,想不知道都难。
他表情依旧冷静,只平声随意道:“膝下独女的终身大事就此定下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打算回去看看么?”
书房之内只有两人端坐,除了荣国公外,岑远道正在不远处的书架前翻阅书册,闻言顿了顿,低声道:“关于这事,他们母女不曾透露半分风声给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荣国公笑了笑,抬头看着他:“怎么,看来不是你做选择抛下她们母女啊,是她们抛下了你。”
岑远道没有接话。
他自己心里有数,或许在自己未曾出席岑黛的及笄礼的那一日,豫安眼中就再也没有自己了。
是他先放弃了她们。
岑远道舒了口气,只道:“荀家与杨家联姻了,豫安这是在防着你呢,二哥。”
他转过身来,眉目凉薄:“她肯舍得这样仓促地将宓阳嫁出去,必定是杨家人有了什么打算……二哥,你这边或许再难安稳下去了。”
荣国公无所谓地笑笑,只道:“你们不愧是夫妻同处了十数年,彼此熟悉得很。瞧瞧,你可将她的心思和打算摸得一清二楚了哩。”
他重新垂首看向手中书信:“怎么,远道还不打算同她撇清关系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五丫头到底是你亲闺女,你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的罢?生怕过早地同杨家撇清了关系,而影响到了五丫头的声誉……”
他好整以暇地道:“现在五丫头许了荀钰,这声誉不声誉的,也耽误不到她了。远道还不安心么?”
荣国公心里觉得可笑。若是做父亲的心里还有父爱,何必做出放弃她的选择?
现如今摆出这种所谓的不安心的模样,仿佛真以为自己仍旧是极有人性,不还是在给自己立牌坊么?
可笑归可笑,荣国公到底没打算戳穿。
岑远道顿了顿,低下音调:“豫安……我会同她了断。”
他抿了抿唇,忍不住皱眉问:“且先不说我,陛下如今已经发觉出不妥当,必定会着手根除隐患,豫安近日的举动即是证明,二哥可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毕竟那杨家和荀家,各个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荣国公笑眯眯地望着他:“远道可知晓,朝中和坊间是如何称赞太子和荀钰的?”
他轻轻靠在椅背上,叹道:“他们都说,太子与荀钰委实优秀,除开彼此的矛盾不谈,他们可谓是大越这一辈青年中最完美的存在。”
荣国公低低地笑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正完美的存在?”
他抬起眼,瞳眸深处古井无波:“表面上越是完美的人,他们的缺点只会更加致命。杨承君如此,荀钰也是如此……”
“恰巧……这两人的死穴,都在心性上。一个是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一个是自视甚高、从骨子里就带了轻视。”
荣国公笑叹:“这些都是他们的死穴。”
岑远道皱眉看着他。
荣国公继续道:“若真要说心性……还有谁能比我们兄弟二人更了解么?”
他眯了眯眼:“从受尽阖府打压的庶子,到被燕京众人瞧不起的血统不正的轻贱公子,再到如今的国公爷、驸马爷。该受尽的欺辱,我们都尝过;该享受到的权势和仰望,我们也经历过。两个黄毛小儿,可不及老姜辣。”
岑远道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