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她才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袋里,低声道:“豫安明白了。待皇兄康复,亦或者是承君足够成熟之后,我便立刻将东西交出来。”
璟帝笑了笑,懒洋洋道:“你顾着这些名头做什么?都是一家人,彼此之间哪里有防备一说?”
豫安苦笑:“不是为了什么名头,只是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大的权力放在我手里,起不到它最大的作用。”
璟帝揶揄地看她一眼:“当年高傲骄矜的豫安公主,何时竟然学会妄自菲薄了?现在说什么起不起得到关键作用,还太早了。”
盛夏的夜晚降临得极慢,高盛伺候满身倦怠的璟帝入寝后,被杨承君好心地打发着也早早睡下。
他这几日忙碌得紧,既要跟着豫安彻查宫闱,又要时刻不停地盯着璟帝的起居,生怕哪里出了错。
他一个上了年纪的阉人,在经过了这么几日的晕头转向之后,虽不至于像身中奇毒的璟帝那般四肢无力,但也是实打实浑身疲累。夜里一沾了床榻,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他睡得极不安稳,连日以来的费心劳力不仅没能让他沉沉睡去,反而让他浸在了无边的噩梦里。
高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年纪小小却成了璟帝的心腹。身在黑暗冰冷的泥泞里,也分外地渴望那三位小太阳般的皇子身边的光芒。
他曾有幸见过先帝身旁的内监,从来都是抬高了下巴示人,尖着嗓子掐着手指,姿态摆得极其尊贵。甚至在某些不得宠的皇子面前,他也能狗仗人势地摆出十足不屑的表情,嘴里不饶人地处处往人的伤口撒盐,欺软怕硬,尖酸刻薄。
高盛也曾被人指着鼻子羞辱过,他原本懦弱可欺,因为跟着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更是被所有人视作可以随便来踩一脚的货色。
后来璟帝问他,想不想成为高高在上的大太监。
高盛当然想。
他那时候年轻,虽性子软弱,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思及再也不用被人欺负,思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内监的富贵……
他心里装着年轻人的气盛,加之因着孑然一身再也无所顾忌,便豁出了命跟着璟帝谋划一场于他现在看来都艰险万分的大局。
那几年他都活得担惊受怕,踩着刀尖往上攀爬,永远都想不到自己是否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好容易活着走过了那些以命相搏的日子,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人人都不敢欺凌的御前大太监。
在经过了十多年的富贵安稳日子之后,高盛终于将那些屈辱和胆战心惊尘封起来。只是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日,他竟然还能够梦见当时的窘迫。
他像个过客一般在噩梦中沉浮时,突然有人在身后说了一句:“高盛公公,您不若猜猜,明日的陛下是否还会继续好转?”
高盛骇得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攸地起身,着了一件寝衣便匆匆往门外走,惊醒了外间守夜的几名小太监。
一群人连忙伺候他穿衣,语气里尚还带着几分半梦半醒的懵懵然:“公公这是要去哪?”
高盛暗暗咬牙,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和急切:“带人去乾清宫,重重清查宫殿内外!”
——
翌日,豫安虽被昨日夜里高盛的异动给惊住了,不过到底还是对璟帝放心不下,跟着他一同检查了乾清宫里外的所有人事。
结局自然是一无所获。
可偏偏就是过了那一夜,璟帝的身子突然开始败坏起来。
“查!”豫安苍白着一张脸,厉声道:“昨日陛下去过各处做过何事吃过什么,通通都查一遍!后宫禁严,切不可放任何一人出去!”
打点了上下,她哆嗦着嘴唇进去寝殿去看望璟帝。
明明昨日他还有说有笑地同她在御花园赏景,交托完重任之后,还笑吟吟地摘了一朵魏紫,调侃着说无论过了多少年,自家妹妹戴花依旧还是好看得很。
那时候她还打趣璟帝几十岁还不会夸人,出口就是好看好看,没有别的形容词,忒的土气。
彼时璟帝大笑,一张脸都涨红了。
可现下他却紧紧皱着眉躺在榻上,面色灰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仿佛顷刻间便能够化身为苍白着头发的老者。
豫安忍着眼里的酸涩,闭了闭眼,转而去看榻边侍立的高盛:“御花园那边可查完了?”
高盛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都查了……那亭子、那魏紫、还有那茶,都没有任何问题。”
豫安攥紧了两手,到底是没有在呵斥刁难什么。
御花园有没有问题,没人比她更清楚。因为她当时就坐在璟帝身边,喝的是同样的茶,头上戴的是璟帝亲手折下来的魏紫。
如若真有问题,为何只有璟帝出了事,她却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可璟帝昨日除了御花园,其他的起居活、动都无以往相同。如若不是御花园有异,还能有哪里出问题?
豫安心中一片惊惶,瞧见榻前的众太医收拾好了药箱,忙同他们一道儿往外走:“皇兄他……”
一群人刚走,这厢璟帝就睁开了眼。
高盛连忙上前:“陛下醒了?”
璟帝想抬手挥一挥,到底还是没能抬起来那只跟不存在以往的手臂,叹声:“哪里还能不醒?朕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豫安方才在外面斥的那一通,任谁听了都得醒过来。”
高盛急忙道:“陛下可再别说那个字,委实不吉利!”
璟帝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开个玩笑这人都不会往下接,忒的没意思。
他懒得搭理高盛方才的恐惧,只兀自道:“说起来,朕好像许久都不见豫安那般动怒过了。”
璟帝闭着眼睛想:“当年宓阳落水的时候,她也不过是私底下对着岑远道使性子,在下人面前都是端着的,哪里有过这般惊惶混乱的时候?她这般急昏了头自乱阵脚,朕很担心。”
高盛颤了颤嘴唇,知道璟帝现下不爱讲自己如何如何,于是宽慰道:“长公主殿下也是心忧官家,长兄如父,毕竟您与殿下那般亲厚的感情,殿下她自然慌了神。”
璟帝又叹一声:“可是她不能慌。如今杨家不过也就只剩下她和承君撑着了,她要是真的急昏了头,哪里撑得起大局?”
他低声慢慢:“不过真要说起忧心过度,倒也的确是如此。从小到大她唯独只敢全心全意地信赖朕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朕也一直是她的身后靠山。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朕给她挡去风雨,那种恍若天塌下来的感觉……她哪里能不怕?”
高盛哆嗦着又劝:“陛下千万别再说那天塌下来的事儿了,奴才也怕啊!”
璟帝给他气笑了,掀开眼皮,笑斥他:“你个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人死,瞧你这娘们儿唧唧的表情,比豫安还不如!朕一个有气无力搁这儿躺着的人都不怕!”
他笑累了,用鼻子沉沉出了今天叹的第三口气,偏过头向上看着明黄的纱幔,缓缓唤道:“高盛啊。”
高盛忙应声:“奴才在。”
璟帝怅然道:“你说说,朕这回熬不熬得过去?”
高盛突然想起来昨日梦魇时,某人在他身后说的那一句问话。
那一定不是梦。
在昨夜,的确有人踏进了他的卧房,甚至不曾惊动外间的宫人、侍卫。那人看着他沉浸在过去的梦魇里,用疑问的语气,恶意地告知他璟帝的未来。
璟帝熬不熬得过去?
恐怕得那人……亦或者那人背后的大人物才能有资格做出评价了罢?正如他们想让璟帝好转便让他好转,想让他卧病便让他卧病一般。
高盛心里突突地跳。
璟帝听不到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了:“朕有预感,这回的大坎,朕恐怕是很难越过去咯。”
他自嘲道:“嗤,是不是将死之人,都会有这种荒唐,却又准确无比的预感?”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怅然喃喃道:“朕这一辈子,从不曾输给过谁,哪里料想得到第一回中了毒计,就要将命都给搭进去了?”
璟帝就是这么个性子,越是自嘲,他反而越是心大的不害怕。
就像是走夜路时明明幻想着各种妖魔鬼怪,却又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壮胆一般。
看着母妃身死、看着发妻身死、看着杨承君成人,他早就已经自以为心满意足地不再畏惧死亡。甚至,还有些期待能否在地底下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是的,自以为,否则也无需自嘲着壮胆。璟帝心里清楚得很,只看破不说破地继续给自己自嘲壮胆。
那样多珍视的人和物,以及费尽心思争夺过来的杨家江山,他舍不得。
璟帝兀自闭着眼胡思乱想,自然也就未能看见高盛愈发苍白的脸色。
时隔数日,岑黛再一次乘车入宫。
只是这次不是她得了卫祁的消息、而临时起意入宫探望的。这一次是正卧病在床的璟帝亲自传召,宣她入宫面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