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君默了默,没有说话。
李素茹却是舒了口气,知道杨承君已经不需要旁人再劝说什么了。
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搁在他桌案上的一摞文书上,温声道:“至于这些连是真是假都未可知的证据……陛下若果真要搪塞,外头的众人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荀钰的同党们自然是巴不得杨承君肯冷静下来想事情,而庄家主一党在经了之前的数番打压和针对后已然元气大伤,再没有任何力气去给杨承君施压、左右他的命令。
杨承君轻轻颔首:“说的是,如今内忧外患,总得先将外头那些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东西处理干净。”
“至于荀钰……”杨承君垂了垂眼:“但看明日姑母探监时,能够寻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罢。”
——
岑黛在长宁殿守了半日,眼看杨承君果真不曾下令对荀家众人下手,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除却一个赏识荀钰的璟帝,前世的杨家众人对荀钰并无多少信任,更不必说与荀钰一向不和的杨承君。
在前世的今日,荀家众人于下午被审判罪,荀家抄家……一应证据罪状被送入新帝手中,午后荀钰坐实了弑君的罪名,于第二日清晨被斩首在闹市。
如今荀钰得以暂时地逃过定罪,或许是前世与今生命运走向分离的第一个大转折。是现下身处在这等透不过气来的绝望中,难得的一抹曙光。
天色渐暗,豫安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抄写今夜要烧的经文纸张。
她今夜要前去乾清宫同杨承君轮替着守孝,岑黛本来也要一并过去的,只是豫安顾念着她近日精神不足、又有了身孕,打发了她今夜在长宁殿好生睡着,不必多管其他。
豫安笔下不停,垂首冷声:“如今你舅舅出了事,前朝一群老东西一边等着看杨家的笑话,一边磨刀霍霍地打算趁火打劫。承君此次聪明了不少,知道先将最重要紧迫的事宜给处理清白再论其他。”
岑黛眉眼微沉,轻声道:“舅舅虽然倒了,可杨家还没有倒下,顾此失彼,只会输掉更多东西。唯有尽快找到突破的方向,斩草除根才是。”
她拧了拧眉,站在窗边偏头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乌云低垂,仿佛即将降下一场倾盆大雨……依旧还是与前世那一日的记忆一模一样。
岑黛还记得那股五脏六腑灼烧一般的剧痛,还记得自己身躯渐冷、渐渐僵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那森然寒意几乎可以侵入骨髓的雨日里,冷和痛成了唯一的颜色。
思及此,岑黛一顿,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猜想,连忙转身蹙眉问:“娘亲手里的虎符可还在?”
豫安明显的一愣:“宓阳如何……”
她抿了抿唇,到底没打算继续问下去,改口道:“准备今日晚些的时候交给你表兄。他如今虽还在孝期、未办登基大典,可‘新帝’的名号却是所有人认定了的。如今南境忧患未除,这虎符留在娘这儿并无多少益处,倒不如还给承君,也好叫他能够将那龙椅做得更稳。”
岑黛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如今时候尚早,不若等到表兄过了登基大典之后,娘亲再交还虎符也不迟。”
豫安微微蹙眉,抬眸:“宓阳这是什么意思?”
岑黛沉声道:“舅舅之所以将虎符交予母亲……做的不就是想让母亲借由此物保全自身的打算么?如今宫中暗桩只会多不会少,娘亲这时候交出虎符,几乎等同于丢下了手中的刀剑。那群贼子少了忌惮,极有可能会打着再一次重创杨家同党士气的计划,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宫内来作乱。”
豫安陷入了沉默。
她听懂了岑黛话里的深意。她虽在杨家同党中极具地位,可手中并不曾握有多少实权,璟帝交付给她的虎符,或许是此时的她所拥有的最大的,同时也是唯一保命符。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豫安公主,曾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心腹,都早已纷纷丧命在了那场血泊争斗里,唯独只有一个张嬷嬷还在身边,充当她手中情报网的枢纽。
经过十多年的岑府后宅生涯的磋磨,她早已被安定和感情磨灭了当年的魄力和狠辣,更不曾居安思危地去培养新一批心腹。
除却张嬷嬷和北镇抚司卫丛,她唯一可以用来傍身的利器,也就只剩下璟帝交托给她的那么半块虎符。
“于外人看来,杨家在打压完庄家主及其一众同党之后,仿佛是占据了上风。”岑黛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眼底暗色沉沉,继续道:
“只可惜,优势也好,劣势也罢,杨家终究还是早早地在不经意间就踏进了他人的局,无法逃脱那些人设下的天罗地网。”
她看向豫安:“母亲,如今形势并不允许杨家人侥幸和松懈,任何一步踏错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虎符何时交还、以何种方式交还,需得再三谨慎。”
豫安沉吟片刻,眉宇渐渐松开:“宓阳说得有理。”
——
翌日天晴,上午时分,岑黛一身缟素,随着张妈妈入太极殿守孝。
杨承君昨夜守了半宿,午夜时同豫安换了班子,赶着时候回去补了会儿觉,现下已经去处理政务去了。
岑黛垂着头拾阶而上,一双手却忍不住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两边大袖。
她不知道自己昨日的猜想是否正确,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前世的自己就没能看见。
依旧是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大殿,这座再眼熟不过的棺椁。岑黛咬了咬牙,强忍下心中的惧怕,同已经在此处守了半宿的豫安一起上香、行礼叩首。
殿中只稀稀落落站了几名宫婢宫人,并不敢随意往大殿中央观望。
豫安眼圈微红,许是早前哭红的,也或许是半宿未能合眼熬的。
她精神不济,也就未尝发觉岑黛的异常,只道:“宓阳身子不适,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今日别跪太久,累了便站在一旁歇歇罢。”
岑黛应声。
她跟着豫安双手合十跪了片刻,时不时地起身揉揉膝盖,歇息片刻之后便又跪下,借着机会梳理近日的时局。
时间便就这般流淌过去,待身边宫婢出声提醒时、待杨承君前来接替守孝时,岑黛这才回过神来……
她竟然还活着?
岑黛呐呐地站在原地,心中一时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没有七窍流血,没有肺腑剧痛,没有身躯冰凉……从头至尾都无事发生,她竟然如此轻松安然地度过了必死之局!
或许的确是她昨日猜测得不错。
前世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深闺贵女,可引不起荣国公太多警惕。一个炮灰一般的存在,也只有在跟着豫安的时候才会被荣国公想起来“顺手除掉”。
所以影响到荣国公计划布局的,只有豫安一人,亦或者说,是豫安手里的那枚虎符。
那虎符不知被豫安藏在了什么地方,未免日后在寻找虎符的时候花费太多时间而被剩下的仇敌反扑一把、陷入被动的境地,荣国公可不敢贸然向豫安动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杨承君和庄家主两边人马未曾真正的两败俱伤之前,他都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晓得鹬和蚌会不会趁着有余力的时候,反咬渔夫一口。
更何况今生的荣国公在数月前就被璟帝薅光了兵权,荣国公这个渔夫只能一忍再忍。
他不敢轻易动手,豫安也就逃过了一劫,岑黛也因此免除被炮灰死亡的命运。
杨承君面上的倦色明显,眼角余光瞥见岑黛呐呐的模样,眼中神色微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音色还带了几分不适的沙哑:“宓阳在想什么?”
岑黛揉了揉脸蛋,低声嘟囔:“没什么……”
豫安叹声道:“她近日精气神总不大好,许是太过耗费心力的缘故。”
杨承君抿了抿唇,想起来昨儿岑黛还在东宫栽过一回,温声道:“午后姑母与宓阳便好生歇息罢,父皇这儿有承君守着。”
豫安摇了摇头,弯了弯唇角:“你最近正忙,不必将责任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揽。姑母午后前去探监,晚些时候便回来同承君接替。”
听到探监二字,岑黛心下一动,摸了摸鼻子,到底是没说什么。
同豫安从太极殿内出来,岑黛试探着小声道:“今儿个午后……”
豫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牢中苦寒,宓阳去不得。”
岑黛提了裙摆急忙跟上去,又小心翼翼问:“宓阳不去牢里……宓阳想回荀家看看。”
豫安这才转过头来,蹙眉看她。
岑黛敛目,小声道:“已经快两日了,宓阳不放心荀家众人,婆母一人要撑着整家的女眷,二房甚至还有一个未至一岁的小辈……我只是去看望一下,去去就回,决计不会乱走。”
豫安默了默,思及那位聪明亲和的荀大夫人邢氏,轻轻叹了口气:“早去早回,记着将卫祁带上。”
岑黛顿时舒了口气,眉眼缓和下来:“多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