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没有动车,林福生夫妇也不想让女儿到市里再换搭火车,所以就坐长途汽车,如今到省里才没几个小时,那时候得需要十个小时,还没有跨海大桥,长途车上还有卧铺,这时候的卧铺车还算是新鲜事物,她们家不缺钱,就买的是卧铺。
古菲还怕女儿不习惯陌生的东西,哄着侧躺在卧铺里的女儿,“睡一觉,小艳,睡一觉就到了,别怕,有妈在这里呢,睡吧——”
林艳生有怕什么吗?
她不怕的,胆子向来很大,也从来不怂,她最相信的一件事是机会是人创造的,而不是被动地去抓住机会,突然的回到十三岁,让她非常烦躁,就算躺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怪白天睡得太多。
她乖巧地点点头。
古菲替她按了按被角,眼神有些复杂,待回到丈夫身边,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生怕叫女儿听见,她这口气其实也没有叹全了,就那么一个姿态,然后就缩了回去,——她的背叫林福生拍了拍,似安抚了她的情绪,她往后一靠,眼睛一闭,似乎有点累了。
瞧这对夫妻,古菲姓古,人也长得挺古典美,林福生嘛,长得白白胖胖的,长相嘛也就一拍,就是瞅着挺有福相,夫妻俩基本上没有什么夫妻脸,在别人眼里看来通常古菲的眼光高成这样子,就挑了这么个人。
但夫妻好不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古菲更知道她自己嫁了个好男人,顺顺当当地十几年,女儿突然间就跟魔怔了一样,才叫她难受,跟割她的肉一样,而且是用钝刀割的,那一刀一刀的,割得她都不敢呼疼一声。
她的手叫林福生给按住,迎上林福生温柔的眼睛,才算是稍稍地安下心来,一想着她这个要强的女儿几乎跟她年轻时一样都是样样要强,心里有几分欢喜的,每每想到女儿成了这个模样,要是身子好了,再得知她自己可能是升级考没赶上——
她简直都不敢想。
此时就巴不得明天一早女儿就好了过来。
林艳生的名字,跟林福生就差了一个字,按中国人的习惯来讲,取这样的名字,无疑是有忌讳的,林艳生小时候是个不省心的,老是哭,不是感冒、就是发烧,几乎就没有好的一天,看了个挺有名望的瞎子,就取了个林艳生的名字。
怪就怪在这里,刚换了个名字,她也跟着好了起来,真是件玄乎的事,林福生大喜过望,根本就听不进去别人提起这个名字的忌讳样,户口本上大大地登记着“林艳生”三个字,也有些嘴碎的人在外边说这哪里都是女儿,分明是小妹,不然能排个“生”字辈?
真的,林福生这辈份正好是“生”字辈,林家三姑六亲的都是取了带生的名字,林艳生取了这个名字,好像精神上就给自己挣了一个辈,——但其实林艳生挺讨厌这个名字的,挺老土,但一直没改,她要是敢改名字,非得叫林福生一辈子都不跟她讲话。
夫妻俩想起往事,都是心里存了点梗——
就怕省城的大医院里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什么心理医生的,他们夫妻指定是不同意的,就怕别人指着他们的女儿叫“神经病”,——最后一步,也只得去寺庙了,人嘛总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艳生脑袋里没注意到这些事,满心的怨念,一点高兴的影子都不见,完全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整个人都跟歇菜了一般,不管她以前过得多少风光,一场梦似的都没有了。
只要脑袋里钻入她什么劲儿都白费一场的想法,她就没了力气,巴不得就天天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的,什么都不用干的,两眼就直直地瞪着,心里窝着火呢,那把火够大的,窝得她真想放把火,把眼睛所见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
想法实在是丧心病狂,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是她还是装死般的,动也没动。
人都老了,她老了,是心老了,老得她都没力气跟别的对抗了,真的,她一点都不遗憾自己上辈子的生活,过得挺好的,挺圆满的,她对自己也很满意的,基本上除了没嫁出去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事能难着她。
有钱,还要嫁人做什么?她就这么想的。
到了省城汽车站,已经是半夜,车站里面灯火通明的,乌鸦鸦的人,都在等车,林福生夫妇目不斜视的,就带着女儿走出车站,这会儿都是夏天了,省城的天气似乎比他们老家还要热一点,扑面过来的风好像还有一丝丝热气。
没等林福生发个到省城的感慨,外头就有人围上来拉客,都是包吃包住的,而且都是便宜又实惠,——林福生没理会这些,他是出过门的,生意如今也算是做得大了点,基本上不想为钱的而委屈妻子跟女儿,想都没想的就叫了出租车,出租车如今是个新鲜的事物,满大街的都是自行车,他年轻时出过门,吃过拉客的亏,说是便宜又实惠的地儿,便宜是便宜了,环境真是谈不上实惠,而且脏乱差,吃的更不好。
出租车一直开到省一院。
林福生掏着钱付了车费,财不露白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身上就带了几千现金,给女儿看病的钱,他都放在随身的一本存折里面,女儿还没有医保,所有的医药费都是自付的,幸亏他们家有点钱,才负担得起小城市再跑大城市看病的钱。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钱,钱可以再挣,女儿要是出什么事,他半点都受不了,尽管当初他妈非得让他再生一个,想要个孙子,他不肯,老婆在单位呢,再生个,老婆的单位可保不住的,计生政策严格得很。
古菲扶着女儿,行李都让丈夫提着,她抬头看向省一院的招牌,深深地被大医院的招牌给晃晕了脑袋,心里有一个愿望就盼着女儿赶紧好起来,起码不那么魔怔才好,至于成绩什么的,她不在乎,就怕女儿好了后不能接受——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跟他们小地方完全不一样,深更半夜的,并不显得空荡荡,而一眼看过去,对面的招待所都是亮着灯,基本上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边上还有些饭馆,门上的招牌还亮着灯,但已经打烊了。
“那边好像不错的样子,要不要住那边?”古菲指了指省一院正前方的招待所,门面看着还挺大,“离得近点,我们明天一大早地就可以过来?”
林福生是听老婆的,等了红灯,才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他去问价,就让妻子跟女儿坐在那里等,等问了价,付了押金,才叫妻子与女儿一起跟着服务员上去,别看这招待所不起眼,还是个国营单位,看见从乡下来的人,总是眼睛朝上看。
“喏,就这间,东西自己记得放好了,丢了我们可不管事的,热水等会就送上来,省着点用。”服务员将房门打开,就把门往里一推,声音带着这地儿独有软侬,“早点睡,别把人吵着了——”
尽管话里含着的意味不太好听,大半夜的让人起来带自己找房间,林福生是个厚道人,并不为这个计较,再说他是陪女儿来看病的,万事都想着和气才好,房间里摆着两张床,还摆着台小小的西湖牌电视,屋里用的是长管子的日光灯,一开起来,满屋的亮光。
古菲皱了皱眉头,拉着一声不吭的女儿进门,将房间仔细地审视了一下,才决定坐下,“还挺干净的,不过怎么没通热水的,真是奇怪,大地方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就说说,车上坐了十个小时,全身难受得很,就想洗个澡,再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才有精神陪女儿看病——到是跟她的想法不一样,林艳生跟傀儡似的,古菲一坐,她也跟着坐,眼珠子都似乎不转的,就那么坐着。
着实跟她平时不一样,平时她最最挑剔,这么粘粘的一路过来,哪里会不娇气地喊古菲的,偏她一时除在魔障里出不来,就连平时的挑剔习惯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才更叫古菲安不了心。
林福生本想叹气,当着女儿的面,又不想叹了,生怕给女儿有个她得了重病的印象,怕她小小年纪扛不住,“晚上就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就住更好的地方去,我去看看热水送来了没有,送来了,你们娘俩就擦擦——”
他把行李一放,就等在门口。
才到门口,古菲就走出来了,从后边拽拽他的手,“别花那么多钱,我们自己没事的,不能叫小艳没了钱看医生——”
她说得更轻,生怕女儿听见。
林福生呼出一口气,才压住心里的担心,“等女儿好了后,我们在这里好好玩玩,这么多年都没带你出来过,你大学就在这里念的吧?”
“好。”古菲应了一声,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赶紧地用手抹开,“我去看看小艳。”
都多少年了,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她到是想着能回来一趟跟同学们聚聚的,这次有机会回来了,女儿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