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陈明已经可以活动身体走路了,非常奇怪又不合情理的是,他既没有向老头感谢救命之恩,也没有和老头表现出有多么亲热。
老头的表现更是奇怪,对陈明的康复既不高兴,也再没有提及那个玉石烟袋锅,好像他本来就欠陈明的,和陈明两人也从没有话说。
那只叫“丫头”的豹子除了跟乔子琴亲近外,跟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距离,詹姆斯不无妒意地说乔是天使,可以和鸟兽共处。
太漫长的等待后,詹姆斯健步如飞了,陈明行动自如了。
这一天,天色微明,他们一齐下山,乔子琴牵着那匹枣红马,陈明大胡子没有了,黧黑的面孔也变白皙了,只是嫩白的脸颊上有浅浅的伤痕。
他骑在马上,优哉游哉,像个纨绔子弟,幽暗的山林,嗒嗒的马蹄声,不时惊飞鸟儿,乔子琴回首,某处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目送他们远去,知道那是“丫头”的目光,她有几分依依不舍。
詹姆斯忍不住问陈明:“你和老头,什么的,关系?”
陈明抽着青翠竹子做的大烟袋,那是詹姆斯的杰作,淡淡地说:“家事。”
其实,乔子琴早就猜测出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若非血肉至亲,怎么肯倾力相救?只是看炭头不想提及,这里面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陈明苏醒后,却再也没有审问三角眼,这倒出乎她的意料,既然他说是家事,也不好再问,见气氛有些沉闷,便笑:“以后,再也不能叫你炭头了。”
这个不冷不热的笑话谁也没被逗笑,陈明虽然行动无碍,但乔子琴给他换药时,还是看见他身上留下许多针状的黑点,那些是毒素在他身上留下的永久疤痕。
陈明把三角眼留给老猎人,也是他们的交易吧!豹子都能驯服的人,何况人呢!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知道会不会叫他“小子”,三角眼变成像豹子一样听话的奴仆,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本来,乔子琴还准备揶揄陈明小白脸的,但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无心打趣他。
西南方向的枪炮声一直没有停止过,想来战斗肯定很激烈。恐怕这才是陈明担心的事。
从万字峰往下路确实很难走,乔子琴根本没走过,老头也没跟她说过,詹姆斯觉得很惊奇,洋腔怪调地问:“不是说,找不到,下山路,吗?”
乔子琴笑,“这是中国的地盘,知不知道为什么叫万字岭?”指着一处残破不堪的石碑问。
见詹姆斯摇头乔子琴才说:“看来这地方,在古代应该有佛教文化遗存,对中国文化了解越深,你就会越觉得奥妙无穷。”
詹姆斯点头赞同:“嗯,非常的,奇妙!”
陈明抽完烟摩挲着烟袋:“唉,真可惜那杆子了。”
“好东西,我给你,带上了。”詹姆斯拿出那两截烟袋杆递给陈明,陈明拿在手里,摇头叹息。
乔子琴着实气恼:“嗨,你这人真是没道理,我可是从前到后照顾你这么长时间了,连句感谢话也不会说,抱着个破烟袋杆叹气,至于嘛。”
陈明嘿嘿笑:“大恩不言谢的,这是我家祖传的千年阴沉木,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东西了。”
“阴沉木?”乔子琴只在《劈山救母》的戏剧里听说过,并不知道还真有这么个东西,据说能辟邪,难怪拿在手跟铁块似的冰凉沉重。
乔子琴突然想到陈明中毒能救活过来,会不会跟这东西有关,自己跟陈明接触,并没有什么不适,詹姆斯也没事……
“这阴沉木可是个宝贝,”她宁可信其有,也不愿意全身长满疱疹,像陈明那样溃烂,然后两个大男人给她换药,还不如死掉算了。
想想便停下脚步,向陈明一伸手,陈明问:“你要干嘛?”
“我辟邪,免得全身烂得像你那样,还不恶心死了?”
陈明笑:“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宝贝。”
乔子琴一把夺过来,气哼哼道:“我可是救命菩萨,你还这么小气!”用绳子绑住挂在身上。
詹姆斯也嬉皮笑脸地伸手:“那啥,好事,要成双,好人,做到底,不给我,你小气鬼!”
陈明无奈,只得把剩下一截短的给了詹姆斯,詹姆斯也如法炮制绑在身上。
“算了,不骑马,我没那么娇气,还是走走的好。”陈明从马上溜下来,从乔子琴手里接过缰绳。
在半路腰上向西看,只见一条公路飘带一般,蜿蜒于苍郁的山岭之间。公路西南有座镇子,公路边散落的村庄或隐或现。
乔子琴一指西北方向:“看起来,那边的镇子更大。”
陈明拿出微型望远镜,看了看递给乔子琴,乔子琴又递给詹姆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嗯,”陈明点点头,“如果我猜测不错,那地方应该叫马回岭,离九江县近,又是十字交叉道口,我们在山上呆了一个月,日本人没拿下来那才是奇怪的事。”
詹姆斯仔细端视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端倪:“有人,在修铁路!”
陈明接过望远镜看了一阵子:“这才对嘛,汉奸队逼老百姓修铁路……说明日本人人手不够,我们走这边。”
回头再看万字峰,山峰如同一个圆形笔筒巍然屹立,凡尘中恐怕再也找不到那样钟灵毓秀神奇的地方了。
詹姆斯无限留念地说道:“如果,不打仗,我回来,认师父。”
下了山,又见到三三两两逃难的百姓和溃散的****,刚开始人还稀少,越往大道走,人就越多,基本上都是从东面、南边过来的。
到铁路边附近,沿着铁路逃亡的人就更多,铁轨已经被扒掉,露出下面平展的石头子,铁路两边还架着铁丝网带刺的木桩和水泥工事,平坦的水泥货场上有几间破烂的屋子,上面写着:“唐庄”。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重兵防守的地方。
到了铁路道口,行人渐多,陈明拉住一个从南面跑过来的老头,问南面怎么回事。
老头打量三人说:“万家岭打仗,死了很多鬼子,都打了十多天了,也没打下来,路上全是死人,听说小鬼子下毒药了……还是往西逃吧。”
正说着,北方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隆声,陈明赶紧带着老头跟着逃难人往树林里逃,飞机倒没有俯冲轰炸他们,呼啸着往西南方向飞去。
老头一个劲道谢:“小鬼子这么打下去,****肯定顶不住,听说已经分批往西撤了。”
陈明问老头准备逃到哪儿去,老头凄凉地笑笑:“逃一站是一站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半路上……前面的路通向凤凰山,从凤凰山一直往西走就能到瑞昌,可千万别往北,小鬼子已经攻陷九江县,去了也是死。”
老头说完,融入到向西逃亡的人群中了。
没走多久,就见前面衣衫褴褛的难民一哄而散,纷纷逃开:“快闪开,这人中毒了!”
只见人群散开的地方来个当兵的,脸上手上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起满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水泡破裂之处流出腥臭的黄水。
他挣扎着往人群里跑,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快救我……救我……”
人们四散逃开,有人喝喊:“打死他,他会害死我们的!”
马上有人赞成:“对,快砸死他!”
人们捡起石头土块雨点般砸向那个伤兵,伤兵惨叫不止,很快就倒在血泊之中。
“把他烧了,省得害人!”人们又去捡拾柴火堆在伤兵身上,伤兵呻吟地挣扎着。
“呯”的一声枪响,众人回过头来,看见陈明手里的枪冒着缕缕清烟。
熊熊大火瞬间吞噬了那个伤兵,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皮肉的恶臭。
乔子琴已经坚强多了,只是见到有人被活活打死,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明明知道那名伤兵最后不免一死,可这么个死法未免让人太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激化了她的悲凉。
三人迅速离开,继续往西走,陈明这回很绅士地让乔子琴先骑上马,路程太远,完全靠走,能累趴下,不如换着骑马,还能稍稍休息休息。
乔子琴没客气,一翻身上马,把缰绳递给詹姆斯牵着,跟詹姆斯亲亲热热说话,问他伤口还疼不疼。
陈明早见怪不怪,像个庄稼汉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所见到的惨状让人不寒而栗,有些人中毒已深,倒在路边只剩下喘气等死,陈明和乔子琴端起枪点射中毒人的脑袋,对于这些人来说,让他们快点死,算是人道的了。
但是越往西走,中毒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数是当兵的****。乔子琴不懂,长官发现有人中毒,为什么不采取防范措施,这样的感染者夹杂在百姓群中危害更大。
陈明他们也纠结,是不是要开枪射杀这些感染者,人数实在太多,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汉奸特务。
“你们看!”詹姆斯回身指向西南面,只见从那边的山道飞驰过来几匹快马,随着哒哒一阵冲锋枪响,几名****倒下了。
“快藏起来!”陈明牵着马匹钻进树林躲藏起来,那群感染的****也听到了枪声,开始四散奔逃,但很快就倒在血泊之中,有人跳下马来,在尸体上洒上石灰着手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