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见(1 / 1)

秀荪正巧在落地罩边,转身隔着多宝阁,往西次间望去,那粉彩山水纹的杯子还比较完整,地毯又那么厚实,应该是从卷足案上滚落下来的时候,杯沿正好磕在了罗汉床的边缘。w?w?w .?8?1zw.

再看卷足案湿哒哒滴着水,卷足案旁边装着绣线和花样子的黄绿釉笸箩也一片湿漉漉的。

秀莞已经托着那只磕破边缘的粉彩茶杯回到东次间,秀荪瞥了一眼秀莞腰间方才并没有现在又忽然出现的翡翠珍珠多宝禁步,垂下了眼。

耳边响起秀莞凄清婉转的嗓音,“祖母……”她手中托着茶杯惋惜道,“那茶杯不知怎的摔破了,还有六妹妹的花样子也被茶水泡坏了。”面上表情凄哀仿佛真的是很伤心。

秀荪看了眼圆桌边神情忽明忽暗的秀芷,又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的老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是老太太最喜爱的茶杯。

那紫檀卷足案是从一大块紫檀木料中整掏出来的,表面打磨得平滑如镜,很是有些年头了,每一丝肌理都透着油润的光泽。

那粉彩山水杯形状几乎直上直下,杯口略广,比之一般造型的杯子,与桌面的接触更多,即使桌面稍有倾斜,也可以稳稳立在原地。

只消在桌面倒些水,翘起卷足案的一角,将茶杯摆稳,再加之轻轻一点力量,茶杯就能缓慢地自光滑的案面滑落,直滑进紧挨着卷足案的笸箩里,打湿绣线,毁坏花样子。

这应该是秀莞原想做到的,却不料茶杯滑下的角度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直接跌出了笸箩,磕在罗汉床或者脚踏的边缘。

想起秀莞方才大概是走在最后面,只有她有这个时间和动机。

可是,布这么一个局需要很高的巧合,就算能够控制桌面的阻力和茶水的润*滑作用,她也没办法算到秀芷能正巧将装针线的笸箩放在卷书案旁边。

秀莞,比她原先估计的还要果断和大胆。

心思电转,等秀荪回过神,秀莞还在表演伤感。

老太太则没有怒,也不问怎么了,只是叹了口气,“晓燕,去找个匣子把这粉彩山水杯收起来。”

晓燕领命而去,自秀莞手里接过了豁口的杯子小心放进锦盒里,又抱着锦盒往东次间罗汉床边的地毯上寻找剩下的碎瓷。

秀芷抿了抿嘴唇,并没有说话,只是招呼几个姐妹围着桌子坐下。

秀莞尴尬地站在原地,也觉得没趣,就回到桌边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

老太太做在主位,秀荪居左,秀莞居右,秀芷和秀芊陪坐在末。

杯盘井然的桌面上,只剩下偶然出的微弱敲击声,清越而绵长,缓缓抚平了方才那一声金石铿锵惊动的神经。

秀荪低头专心享受碗里的清炖狮子头,黄橙橙的鸭蛋黄中流出赤色的油汁,本该用蟹粉来做,可老太太担心蟹粉寒凉,不合脾胃,叫厨房换了咸蛋黄,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一回只能吃一个,她十分认真地享受每一次咀嚼。

秀芷垂着眼,举止优雅,细嚼慢咽,一点也不挑食。

秀芊则抱着一只鸡腿英勇奋战,尖尖的小虎牙深深陷入油滑的鸡腿肉中。

秀莞抬眼瞟了一圈姐妹,又见祖母垂眼用饭,神色安然,谁也没有注意她,好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似的。

眼珠子转了转,遂甜甜笑着对秀芷道,“妹妹喜欢这道枸杞芽,不如换到你面前。”一副长姐关心妹妹的样子。

秀荪手中的瓷勺顿了一顿,那枸杞芽正是摆在秀莞面前的,方才秀芷也只夹了一筷子。而且秀芷更喜欢的其实是放在她自己个右手边的小黄鱼。

不会吧,秀莞居然在这儿挑事儿,她睃了一眼老太太,不动声色。

秀芷终于缓缓抬起头,恭敬又感激地道,“不必了,谢四姐姐。”

秀莞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又略微抬高声音笑道,“六妹妹不必客气,只要是妹妹喜欢的,姐姐都愿意拱手相让。”

明明这么友爱的话,却能听出那喉咙中暗暗磨牙的意味。

秀芷连一丝停顿也无,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而做好了准备一般,继续感激又不失恭敬地道,“那么妹妹先谢谢姐姐了。”

秀莞的表情就有那么一瞬间的破损,酝酿许久的雷霆万钧居然打在了棉花套子上,接着一拳又一拳难逃再而衰三而竭的命运。

而她很快又调整了表情一边细细的眉高高挑起来道,“妹妹前些日子不是还找方嬷嬷请教来着……却都不让我知道……”

说到这里,她又得意地看过去,却现秀芷垂着眼神色如常。

她咬了咬牙,又继续道,“我说六妹妹……”

“铿,铿,铿,铿——!”秀莞还犹自得意,只想继续嘲讽秀芷,突然老太太举起筷子,猛敲了几下面前的盘碟,几乎将那剔透如玉的瓷器敲出豁口来。

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却见老太太还是一眼都没有看她,仿佛刚才并没有敲盘子打断她的话,只是停了筷子,好像在等待什么。

秀荪明白老太太的脾气,每当老太太表现得很淡然,很冷漠,不怎么理人,就像今天这样的时候,她就是在生气,后果往往也比较严重。

且平日里老太太最不耐烦有人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自作聪明,秀莞今天……成功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呀,善哉善哉。

只是秀莞平日里和老太太并不亲近,除了请安几乎没和老太太说过话,为什么今天忽然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大戏,真是匪夷所思。

反观秀芷,处变不惊的功夫也很是强悍,生生把秀莞设计的对手戏给毁成了独角戏,将秀莞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血铸就的剧本给生生踩进了泥地里。

再看看秀芊,仍然在啃那只鸡腿,腮帮子和手指上都是油。

她赶紧拈起帕子帮她擦,奶娘见状过来帮忙。

秀荪放下帕子,正瞧见秀莞含胸低头不敢动弹,老太太一句也没责怪,只是淡淡道,“你们两个,回去把女戒抄一百遍。都下去吧。”

两个?

秀荪看了看桌上的四个女孩,秀芊还小,字还没认全,毛笔都拿不稳,当然不可能让她抄。

而自己,方才埋头享用狮子头,应该也没她的事吧。

那老太太的意思,就是秀莞和秀芷。

正当秀荪若有所思的时候,秀芷和秀莞已经起身告退,秀芊看她们都走了,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鸡腿。

秀荪看了一眼老太太,似乎还在生闷气,就让奶娘帮秀芊将鸡腿收起来,带回去吃。

把秀芊哄回去,叮嘱她明天才可以吃芙蓉糕,再转身回了老太太的正屋。

老太太已经坐回罗汉床习惯的位置上,斜靠着大迎枕,手里托着那只磕坏的杯子。

秀荪上前,见罗汉床上的软垫已经换过,卷书案已经擦干,安然摆在原来的位置。

卷书案上摆着个填漆描金小匣子,匣子中央还躺着一小片碎瓷,正是那个豁口。

她正打算甜甜地唤声祖母,钻进祖母怀里撒娇安慰一番。

老太太倒先出了声,“你对秀芊倒是友爱。”

秀荪撅撅嘴,抬头去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也正打量她,就好像那些无聊的大人拿着梨膏糖逗小孩翻跟头似的,不知道老太太想起了什么,眼角细长流畅的鱼尾纹还颤了颤。

秀荪前世在皇宫里长大,满宫的妃嫔有的来自勋贵之家,有的来自书香门第,有世家大族从小严格训练的,也有破落户里散养长大的,她有大把的时间躲在角落观察他们,因而对各种类型的女眷一行一止都很熟悉。

老太太的父亲曾任内阁辅,乃是文官的典范,舌灿莲花的功夫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老太太家学渊源,说话是很讲艺术的,正如书画要善于留白,说话也要此处无声胜有声。

祖母说她对秀芊友爱,意思其实是她和另外两个不怎么友爱。

见被拆穿了,秀荪也不以为意,只管撅着小嘴一蹦一跳扶着老太太的腿爬上了罗汉床,挨着老太太坐了,才道,“我讨厌她。”

“哦?”老太太挑了挑眉,似乎对下文很感兴趣。

秀荪转脸见老太太颇有兴致的表情,只好继续道,“她每次来浣石山房,都很闹腾。”

老太太目光一顿,继续保持兴致地问,“你怪祖母没有管教她?”

秀荪则从老太太怀里钻出来,歪着脑袋望着她,“祖母您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根本没有处置四姐姐的接口啊,要是您说了四姐姐,倒是给了她机会装可怜兼倒打一耙呢。所以孙女才不会怪您呢。”

秀荪忽然想起在老太太面前这么说秀莞有些不好,停下来。

老太太却没有在意,抱着秀荪在怀里,觉得很欣慰,总算没白养这傻丫头一场。

“所以你就设计让秀莞给我绣什么炕屏当寿礼?”老太太笑着拍了拍秀荪单薄的脊背,继续慈爱地问。

“嗯。”秀荪目光坚定地,毫不脸红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就放声笑了出来,点着秀荪的鼻子道,“你倒是有办法。”

秀荪也跟着笑,她扮猪吃老虎的戏码被老太太拆穿了,真心不好玩。

祖孙俩笑了一阵,秀荪沉吟片刻,还是道,“祖母,要不把秀芊也接近浣石山房养着吧,后院还有好些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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