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刑部大狱门前,终年卧着两只石狮子,春日的暖阳一照,更显的悍猛非常。谢锡玄一直觉得这两只狮子,比别处要骇人许多,能镇邪祟,才多年里保得刑部无事。

可今日,偏偏就是这里——自己治下大狱,最密不透风的地方,闹出了这么大事。

要是先帝那朝,他谢锡玄被剐一百次,都不算什么。

如今,皇帝居然没说什么。这位新晋的少年天子,端地是好涵养,留了他的乌纱帽不说,还让特特让御史苏大人传了口谕:

“朕知卿深甚,责速查以自证清白。”

谢锡玄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肝脑涂地报主恩的豪气。但他做人一向谨慎低调,为官二十余载,刑部掌印八年,当的是刀笔吏,扫千人性命。这个位子,无论何时,都要小心为上。

“现场就在下面,不知苏大人,可要去看看?”谢锡玄对着眼前的年轻人,小心斟酌道。

“谢大人不需如此客气,下官年轻识浅,刑狱的事儿还要多多仰仗大人。”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官话里却透露着一份诚恳。

谢玄锡注视着这位甚是年轻的御史,不知怎么的,就升起一丝好感。

虽然一打眼看着俊秀,可就安静的在边上站着,苏焕也透出一股世家子弟的沉稳风度来,举手投足间,武功底子也不弱。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咋咋呼呼的,叫人头疼。

更何况,谁不知本朝的都察院,不受六部调派,只听皇命行事,辖内御史,位卑而权重,一向跋扈的很,二品大员都要忌惮几分。这位苏大人倒是不见丝毫骄矜之气,言语温和,观之可亲。

况且他的出身,又哪里是什么普通御史了?

一丈之下的地牢里,颜芷也在打探这位御史大人:“哎,对了,你听到这次来监工的是谁了么?”

“说是姓苏。新来的,没听说过。”魏欢其实也挺好奇的。

“姓苏……都察院协查刑狱的官员就那么几个,哪有姓苏的?”

“说了是新来的嘛,官家今天早上才调过去的,他们说,好像是叫……苏焕,对,是这个名儿!”

“苏焕!他是哪门子御史啊……”

“你认识?”许是反应太大了,魏欢转过来,一脸狐疑的看着她。

“没这福气……远远见过几次,他是苏聿怀的儿子。”

颜芷撇嘴,然后伸出手颇无奈地挥了下,御史本来就很麻烦了,这下倒好,还来了个家里权势遮天的。

魏欢则是一脸不解,“苏聿怀……哪个苏家的啊?”然后,颜芷刚想说话,就看见魏欢的嘴慢慢变成标准的圆形:“不会是成国公那个苏家吧?”

颜芷点头:“哎,还有哪个苏家。拿全家老小性命赌前程,这种事情,一次就算了,你能想象他家玩了三次,还次次都赢了吗?”

“成国公十几年前,北境起兵拥立先皇,眼光确实够准。若不是他,先皇一个如此不受宠的皇子,怎么可能如此顺利登临天下。不过哪来的另外两次?”魏欢也挺好奇。

“他家太祖的时候,就从龙有功,封定阳侯了。”其实做个闲散王爷多好,还嫌不够,颜芷其实挺不明白的。

“还有一次呢?”

“这个苏大人咯,前些年东宫势大的时候,救过三皇子的命。现在三皇子成了咱们皇帝了……”成了天子腹心……苏焕再上一步是迟早的事,颜芷越想越不明白,

“你说他凭祖上功劳荫个官多好,不行皇上跟他关系好,赏他一个也行啊,为什么非要跑来给我们添堵呢?”

“你是有多看不上人家,我也没看你在家绣花啊?”魏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悠悠地蹦出一句。

“我能和他一样吗?”颜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翻了个白眼:

“我就是看不惯,苏焕那张冰块脸,明明大家都是年轻人,总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调调。”

“哦?谢大人,您这位高足,看来是认识在下啊……”

一个其实挺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在颜芷这里,跟平地里劈了个惊雷也没差了。

她不需要回头,也猜得出是谁到了,平时自己也没这么多话啊,为什么一胡说八道就撞在枪口上了?

回头一看,果然是苏焕,正站在在牢门边上,寒着一张脸看着她。那对凤目极有神,就是不知道那眼神里,是震怒,还是戏谑,还是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谢锡玄和一众人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颜芷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扯掉:这位新上任的苏御史,美人绝对是个美人,不过这眼里无嗔无怒,话里不喜不悲,就剩一张脸,白得跟绢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给自己气的。

旁边谢大人的脸色更加精彩,颜芷看过去,感觉有点像炖烂了的红烧蹄膀……

颜芷当然不怕苏焕,可他刚刚这句话,是对着谢锡玄问的。

总不好自己顽劣,让谢头儿受罪吧。

颜芷心里叹了口气,能屈能伸才是小女子,今天是少不得是要屈一屈了。

想到这里,她“叭”地一声跪了下去:“小的该死,并没有幸目睹大人芝颜。”

两世为人,虽然都还活的不久吧,颜芷还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的。比如,人是可以作死的,但作死的上限各有不同。

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上限是颜值,在这官场里,这上限就是身份。

跟苏焕作死,她没好处。

苏焕并没正眼看她,而是神色严肃地在地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个拿包子的中年男人面前,不过他现在已经把包子吞下去了。

苏焕停下来大概是因为,因为只有他看起来还在喘气。

颜芷和魏欢他们早就问过,这位大人姓李,就是个九品小官,管管吏部后勤钱粮的,本来牵进这桩贪污案子就够冤枉的,还碰上这桩惨案,魂都去了一半了。

那男人一看就在官场里的人精儿,虽然怕得要死,看见苏焕颇有兴趣的看着他,还是一屁股从稻草上爬了起来,打了个千儿:

“卑职吏部文选司,登仕郎李高利,见过御史苏大人。”

只见得苏焕微微皱眉,向众人道:“这一位,你们可要审审么?”

好好一句话,颜芷听着挺正常的,不知道怎么落在在这位李大人耳朵里,就变成了催命符了。只见他腿一软,接着就磕头如捣蒜:

“回大人的话,昨夜卑职睡得很好,卑职实在是没有杀人啊……”

苏焕看那人吓成这样,几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同样跪在地上的颜芷身上:

“早就听说刑部收了女捕快,谢大人想必是眼光独到的,不知可有什么高见吗?”

颜芷咬紧细牙,你讲的客气,本姑娘跪也跪了,头也磕了,到现在也不叫我起来。

正好跪得腿痛,她趁机一溜烟爬了起来,扭扭跪麻的腰腿胳膊,一边掸衣服一边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三个疑点。”

“愿闻其详。”苏焕眼睛亮了亮,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接着说。

“第一,死因。现场无明显打斗痕迹,无血迹。二十一具尸体死状安详,无明显外伤,根据僵硬的程度判断,至少死了超过两个时辰了。二十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差异并不大,无论凶手使用的是什么手法,可以说是瞬间杀人于无形。”

颜芷一旦开始讲解案情,语速就极快。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那好久没描过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可有什么线索吗?”苏焕没有漏过她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动作。

“樱红色的尸斑,常见于一氧化碳中毒,要是能做毒理检验就好了……”颜芷一边虎口托腮,一边拿食指挠着自己的脸,咂咂嘴。

“什么什么花炭?”苏焕显然一头雾水,其他人也瞪眼望着她。

颜芷慌忙意识到,这实在不是给他们补化学课的好时候,赶紧总结: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个疑点是——动机。无差别杀人的动机通常是无差别报复。可这个案子又不像:受害者是一群因偶然案件聚集的陌生人,如果要说销毁联系节点——武举案的线索,未免手笔又太大了些。”

颜芷眯起眼睛,侧着头盯着苏焕的脸,眼神的焦点却落在远处。

“最后一点呢?”

“当然就是这位登仕郎李大人,您被凶手厚爱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颜芷做完了这番演讲,走到李高利面前,给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苏焕沉吟了会:“疑点,姑娘似乎还少提了一个……”

“哦?愿闻其详。”颜芷可是输人不输阵的个性。

“现场门窗紧闭,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呢?”

颜芷眼里闪过一丝欣赏,这位苏大人没读过刑侦学,也没看过推理小说,观察力倒是可以,也很有抓住重点的天赋,既然这样,她或许可以省些力气。

“紧闭的门窗,现场可以被视为一个密室,密室杀人,是最经典的不可能犯罪迷局之一。无论密室里有没有尸体,构建密室动机的重要性,都远远高于构建密室的手法。”

“一般来说,最常见的,凶手构建密室是为了让人误以为受害者是自杀,或者鬼神作祟……当然,苏大人您是不信这个的,对吧?”颜芷停下来,确认一下苏焕是不是能接受进一步的科学解释。

苏焕点头:“通常,人力的计算之力远大于鬼神之力。”

颜芷微笑同意,“二十一个人集体自杀的可能性当然也是微乎其微。那么,构建密室的第二种意图是,洗脱最容易被怀疑对象的嫌疑,可这个案子,并未有人明显可以从这二十一个人的死中获得好处。倒是会产生新的怀疑对象,那就是有钥匙的小狱卒,老刘和谢大人,可他们同时,又没有杀人动机。”

“第三个目的,是为了不在场证明,假造密室,众目睽睽下,走到受害者身边下手,同理,这个案子庞大的受害者数量,也使这个计划必然不可能成功。”

“那么,这个密室的意义何在?”好奇的不只是苏焕,还有谢大人。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那一瞬间,颜芷的脑中,闪过福尔摩斯的这句话。她默念了一遍,仿佛得到了一丝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面对着苏焕和谢锡玄还有一众刑部官吏,目光一一在他们面上扫过:“因为现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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