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星宇的采访部分是安奕初怎么都没想到的。
他摔门而去的时候,安奕初感觉内心都被狠狠的震动了一次。
是啊……只是想要催泪的话,有千百个话题可以说,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太阳升起”来了,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助手看得出安奕初的情绪很低落,他很体贴的说道:“安,要不今天的采访先暂停,咱们去喝一杯?”
安奕初回过神,她看向自己的助手。
这个身形完美的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英伦绅士风西装,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上去都给人一种干练潇洒的感觉。
此次安奕初的专访也只有他作为同行,不过安奕初很放心,毕竟……如果有些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的话,那么安奕初带再多护卫也是没用的。
助手的提议很有诱惑力,不过安奕初没打算放纵自己。
她起身道:“我可没有被他感染,不会这么轻易说服自己放弃的,还是按照原计划去见第三位被采访者吧,等采访完了,我们再去喝一杯。”
助手微微一笑,他轻轻一抬手收起房间里漂浮着的七枚镜头:“好的。”
……
第三位受采访者是个女孩。
她只有十一岁,目前还不能从事工作,可她的母亲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所以安奕初找到这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正趴在母亲的工作台上帮着母亲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安奕初有些担忧的问道:“您为什么没有送孩子去学校啊?”
女孩的母亲是个其貌不扬的平凡女性,她摘掉手套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这不是社区那边还在闹意见吗,再加上班里的孩子们自从知道我家丫头是从雄安来的后都不是很喜欢她,所以……我就想着或许等过段时间,事情过去了再送她过去吧。”
安奕初懂了,她蹲下来与小姑娘视线平行后微笑着说道:“小妹妹,姐姐是从第一中轴那边过来做专访的,你是我的采访对象里年龄最小的呢。”
小姑娘有些怕生的向后撤了一步,她紧紧的抓着母亲的手没有说话。
安奕初看得出来这姑娘一定受了不少苦,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一旦出现,可能会伴随她一辈子。
见沟通无果,安奕初看向小姑娘的母亲道:“那个……我们要对您女儿进行一次短暂的采访,您看,您放不放心让我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等采访结束了,我再把她送回您这边来?”
小姑娘的母亲还没回答,小姑娘就抗拒道:“妈,我不去,我不想去!他们是不是又要给我抽血了,我怕疼!我不要去!”
“抽血?!”安奕初惊讶的看向小姑娘的母亲。
母亲有些为难了,她苦涩道:“我们到这边后,接待处的人就安排医生过来给我们娘俩做了好几次检查,其中就包括抽血这一项……当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护士有意的,给我家丫头抽血的时候一下没扎好,疼着丫头了,结果她到现在还经常做噩梦……您不要介意。”
安奕初站起身皱眉道:“国家不是下了文件吗?怎么下边还这么胡来?”
小姑娘的母亲苦笑道:“文件是派到我们每个人手上了,可那毕竟不是免死金牌啊,再者说了……就算是免死金牌,咱们现在也是占了人家的地方混口饭吃,总这么拿着文件说话,日子不好过啊。”
安奕初听完这些话心里也不是滋味。
的确,文件是白纸黑字不假,可人心却复杂的很。
她依稀记得刚到这边的时候就遇见一伙人在抗议,他们都是一个车间的工人,说是抗议雄安那边过来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吃喝工作,这让他们都不敢回家了。
还说……我们当初舍了命,一人一口粮食省下来去救他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怎么还要接受他们。
当时安奕初感觉很气愤,很想上去和他们理论。
但是想想自己又因为什么而生气呢?就因为相比较而言雄安新区1号避难所里出来的那些被安置幸存者的遭遇更悲惨,日子过得更苦,而这些人提的意见和抗议请求太“无理”?
安奕初不是被感性支配的女性,事实上,每一个能在第一中轴工作生活的人都要有足够的理性成分。也正是这些更偏向于算法的理性让安奕初选择平静的看待这些事情的发生与发展。
“那……要不您和她一起过来,我看小妹妹挺害怕我们的,有您在的话,应该会好很多吧?”安奕初提议道。
小姑娘的母亲已经早就听说今天会有人过来做专访,这条生产线上的班长对她也很照顾,所以她感激一笑道:“嗯,谢谢您。”
“不不不,您严重了,该说谢谢的使我们才对,这么冒昧的过来打扰您,还希望您和小妹妹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才好。”
小姑娘的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看向班长那边,坐在生产线尽头的一个中年妇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意思就传达到了。
……
采访在车间的休息室里进行。
安奕初在前往休息室的路上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打算把这位小姑娘的母亲也拉进采访名单,这样或许可以让她的采访内容变得更加真实而饱满。
十一岁的小女孩说起来不大不小,但肯定不会是那种还需要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年龄了。
但这位叫单可欣的女孩在面对安奕初和她的助手以及那七枚镜头的时候,她还是钻进了母亲怀里,怎么都不愿意正面对着安奕初。
安奕初也不介意,她简单说明来意后,像之前那样开场道。
“请您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好吗?”
小姑娘的母亲闻言一愣,随后下意识的以为是让她女儿回答,便低下头说道:“丫头,漂亮姐姐问你话呢,不回答是不是太不礼貌啦?”
安奕初有些尴尬,她赶紧解释道:“那个,阿姨啊,我其实是想让您先做个自我介绍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小姑娘的母亲也挺尴尬,她梳理了一下头发后笑着说道:“我叫张沁怡,现在是66层居住带上的一名普通的车间组装工,主要是按照协议B组装一些咱也不知道是啥的零件,其他的,就没啥了。”
安奕初点点头:“嗯嗯,好的,那么您之前在雄安新区1号避难所那边的时候,您的身份是?”
“护工。”张沁怡说道:“我是三十六层居住带上的一所疗养院里的护工,主要负责照看老人和孩子。”
“那您……之前是感染者吗?”
张沁怡摇摇头:“不是的,我和我闺女都不是感染者,不过……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另一个孩子……他们都在感染暴发的时候被感染了,现在仍下落不明……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张沁怡说完冲着镜头笑了一下,笑意里夹杂着一些心酸,不过看得出来,这位母亲真的很坚强。
安奕初明白了,也更加同情起张沁怡母亲二人现在的遭遇。
毕竟她们都不是感染者,却还是受到了与韩大东、龚星宇这样曾是感染者一样的冷遇和排挤。
“哦,那您其实算是十分幸运的了。”
张沁怡回忆起过去微微苦笑道:“是的,当时我和我闺女都以为自己死定了,毕竟咱们那一层的感染者数量很多,能拿的起枪的又很少……所以根本没人顾得了身边人,大家都只能尽可能的自保……不过好在我们娘俩还是很幸运的,我们遇到了三个好心人,是他们帮着我们娘俩活了下来。”
“三个好心人?可以和我们聊一聊吗?”
张沁怡对这些经历印象深刻,她说道:“嗯……当时……我们的疗养院因为距离医院很近,所以感染暴发的时候,我们那很快就成了一线阵地,但是……那些才拿起武器的士兵并没有果断的杀死已经被感染的那些人……所以,我们那一层也就错过了最佳的抵御时机……到最后,我带着闺女一路往南边跑,但到处都是感染者,很快我们就无路可逃了……这时候一群士兵及时出现,我们短暂的得救了……被困在北区和南区中间地带一周后,因为粮食和水的缘故,一些士兵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收集资源……结果这些人都没能回来……后来,我们中还有一些人明明已经被感染了,却一直瞒着大家伙,我的丈夫以及另一个孩子也就是那个时候被感染的……再后来,我就带着闺女东躲西藏,靠着一些食物残渣活了下来……但有一次我太累了,昏倒在地,醒来时就发现我们已经被一群感染者团团围住……他们就像森林里的狼群一样,围着我们转,当时我和女儿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他们出现了,他们三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和姑娘你年岁差不多的青年,还有一个比我家丫头看着还要小一些的小丫头……这三人救了我们,并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后来他们又带回了很多幸存者以及食物,就这样……我们活了下来……”
张沁怡说了很多,可安奕初觉得抓不住重点,她其实比较关心的是这三个人是否存在于那份光荣名单上,毕竟很多居住带上都涌现出了大批的英雄,可这些人很少有活着走出雄安新区1号避难所的。
“很艰辛的一段过去……”安奕初感叹道:“那您能和我说说这三位英雄的名字吗?”
“名字?”张沁怡皱了皱眉。
“嗯,这三位对您来说是大恩人,您应该知道他们叫什么吧?”
张沁怡却意外的摇了摇头:“不……哦不对,我当然知道他们是我的大恩人,而且我永远都记得他们的样子……只是说来也奇怪……他们从没有和我们说过他们的名字,甚至还曾经叮嘱过我们,一定不要把他们救过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哎?为什么呢?”安奕初好奇的问道。
张沁怡想了一下后笑着道:“也许……是他们不想让人打扰他们吧,毕竟对于一些人来说,做好事只是本能的善举,他们并不是为了什么名誉之类的才去舍了命救人的,自然也就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举动给自己的生活带来麻烦吧。”
安奕初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哦……这样啊,那真是令人敬佩。”
“阿偶。”一直没说话老老实实躲在母亲怀里的单可欣突然说道。
安奕初一愣:“什么?”
单可欣抬头看着安奕初认真的说道:“她的名字,叫阿偶,请姐姐帮我记下来,如果以后‘太阳升起来了’,我答应过要送她一箱子棒棒糖作为回报的。”
安奕初很意外,不过看到这小姑娘终于肯开口,她还是很高兴的。
“嗯,姐姐记住了,她叫阿偶,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单可欣点点头:“嗯,也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接下来的采访比较单调……内容也不似之前采访韩大东或者龚星宇时那么让安奕初有收获,但总的来说是比较满意的一次采访。
在与母女二人告别的时候,安奕初对单可欣的母亲张沁怡说道:“您放心吧,中央下发的文件虽然不是免死金牌,却也不能让您这样的无辜者再受委屈,所以,等我回去后我会把这里的情况上报上去,争取为您和单可欣多争取一些认可和包容。”
张沁怡闻言感激一笑:“那真是谢谢您了。”
安奕初也微笑道:“这是应该的。”
……
结束了今天的采访,接下来安奕初就要带着助手去另一座避难所采访名单上的其他人,但在此之前他们还有十二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也不是有意还是无意,安奕初总感觉上头不只是希望给他们充足的时间用来修整,而是希望让他们更多的去接触避难所里的其他居民。
这些人虽然并不在安奕初的采访名单上,可安奕初却感觉有很多故事可以写。
就比如她刚刚才了解到,今天早上刚到这边时遇到的那位高呼抗议的阿姨,她的儿子是签了“生死状”后义无反顾前往雄安救援的,结果才到那边不到一周,噩耗就传来,说是她的儿子死在了解救一对父子的行动中,被一群被感染者杀了。
痛失爱子的阿姨当初本就坚决不同意儿子去雄安,若不是因为儿子的父亲是一位军人,她可能就要在救援出发是大闹一场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这位阿姨也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了。
她虽然还有一个女儿,却不想生活在恐惧和忧虑中,因此才成了抗议活动的组织者。
这时再分析这些事,安奕初就觉得自己没办法选择站在哪一边了。
由于灾难并没有像最初说的那样很快就会过去……再加上雄安的事情,现在避难所里能喝酒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安奕初和助手找了好久才终于在第七十五层居住带上找到了一处专门接待外来旅行者的酒吧。
旅行者是一个新鲜词汇,他们是一批敢于直面残酷现实的勇士,也是连接各个避难所的重要桥梁组成。
这些人由官方统一备案组织,主要是在各大避难所之间传递居民对家人的问候以及各种重要物资。旅行者酒吧也因此应运而生。
安奕初和助手虽然不是旅行者,却也一样受到了老板的欢迎。
第一杯甚至给予了免单。
不过安奕初可不是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何况她的酒量向来不错,即使是在这灾难年代,她也会把自己大多数收入用在喝酒上,因为她喜欢那种迷迷糊糊的微醺感觉。
助手是个千杯不醉的怪胎,他喝酒纯粹是浪费,所以他很自觉的把酒留给了安奕初,而自己点了一杯牛奶。
酒吧里人不多,而且大都显得很疲惫。
旅行者的工作强度很大,危险系数也极高,一般都是由了无牵挂的男性承担这项任务。但今天在酒吧里,安奕初却意外的发现了三个女性旅行者。
她们中的一个从安奕初一进门就在偷偷的观察安奕初。
安奕初有些好奇,便干脆走过来打招呼道:“哟,几位,我是第一中轴的特派记者,看到你们几位勇士在这边,想来认识一下,不介意吧?”
三个女性旅行者的里头还坐着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孩,这就更让安奕初意外了。
一直偷看安奕初的女孩微微一笑:“你好,我叫花子。”
“叫花子?乞丐?”
“噗!”花子对面的姑娘一下子笑喷了。
不知何缘故居然出现在这里的桃沢花子嘴角抽搐道:“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叫……花子,桃沢花子,这下没有误会了吧?”
安奕初顿时尴尬,她连忙道歉道:“哦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糊涂了!我叫安奕初,很高兴认识你。”
花子也不在意,她又向安奕初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道:“呐,我对面这位喷酒的家伙呢,她叫青雅人。”
化名青雅人的清水雅人擦了擦嘴,冲安奕初微微一笑:“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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