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有上级的政策下级有下级的对策
宋茂香回到家,堂屋里的火堆烧得正旺。火堆的旁边坐着几个人,正和拐能叔谈得神神秘秘。其中有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看见了宋茂香,十分礼貌地站了起来,迎着她笑。宋茂香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来客,心里不由得一怔:这不是宋大发吗!怎么不去服刑,“跑”到这里干什么?她下意识地嘴里嘟嘟呶呶:“千万不能当逃犯呀!那会罪加一等的。”
“报告大队长,宋大发甄别了。”大发嫂在一旁介绍情况。
“甄别了?”宋茂香将信将疑。
“我就怕有人犯疑,刚一回家就赶来向干部报告。”宋大发满心欢喜,从腰里掏出一摞纸,双手呈上:“这是证明材料。”
宋茂香信手翻阅了那一张张证明材料,上面写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字。她来不及细看,只看了看最后的结论:“同意甄别,释放回家。”
宋茂香看过证明材料,心中依旧怀疑:刚判了刑的怎么又甄别?甄别究竟是什么具体的意思?在家中接待一个判过刑的人算不算阶级路线不清?在一刹那,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她越想越害怕。而妈妈和拐能叔却异乎寻常地热情,不住地谈这谈那,,没完没了。
“抽一袋旱烟吧!”拐能叔满满地装了一袋烟丝,双手敬上:“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宋大发双手接过烟袋,然后又熟悉地把烟袋锅子伸到火膛里点火,嘴里连连吐出了白色的烟雾。他过足了烟瘾,这才抬起头介绍情况。
“开始进去时,关了个把月,就转到劳改大队,也是大炼钢铁。我们的那个大队,所有的犯人被汽车押送到一个不知叫什么地方的山里开采铁矿石,四周有人把守。劳改犯其实也并不怎么苦,只是没有自由,不让人多说话。”宋大发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时不时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看四周的人。
“宋大发的表现好,管教干部喜欢他。”大发嫂一旁补充。她的能干精的风采又开始展现:“不瞒你们说,他还立了功。”
趁着宋大发夫妇与拐能叔交谈的间隙,宋茂香悄悄出了门,找到癞痢金根,叫他去找柯得贵核实情况。这年头太可怕了,稍不留意,就会摔跤,而且一跤摔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癞痢金根听到消息,也很怀疑。他马上出了门,去核实情况。半个时辰之后,他回来报告:宋大发果然是甄别了,而且连反革命的帽子也摘掉了。宋茂香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继续接待宋大发。
“……我大发的身体好,管教干部有一次用皮鞭抽打他,抽了几十下鞭,他还能照样挖铁矿石,一担还能挑一百二十斤。”大发嫂搅动着舌头,嘴里冒着白沫:“管教干部说,他这个人的心眼好,不记仇。”
“不要插嘴。”宋大发把妻子支到一边,情绪异常兴奋:“有一天,来了两个管教干部,找我了解情况。又过了十几天,管教干部来找我,说:把你的行李准备一下,马上离开这里——你甄别了。”
“甄别就是释放回家。”大发嫂忍不住又接嘴,眼里闪着泪花:“连地富反坏右里的‘反’字也取消了。他不是反革命了,我也取消管制了。”
宋茂香一旁听着,联想起她对她说过的话:是公社书记柯得贵帮了大忙。她当然知道,柯得贵之所以帮忙,有其深层的原因。
“感谢党!感谢**!让我们夫妻团圆!”大发嫂张冠李戴,把本属于她自己的功劳,一笔抹杀。
宋茂香把宋大发安排在第一生产小队当社员,夫妇二人千恩万谢,双双回家。宋茂香送客出了门,又重新回到火堆旁。
“宋大发回来了,回来的好哇!‘谷仓’正需要这样的人。”拐能叔不无感慨地说。
“这话怎么讲?”
“宋大发主事的那几年,各家各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希望他能够再度‘出山’。”
宋茂香沉默无言,她一边烤火,一边帮助妈妈拣野菜。她的心里,在暗暗考虑拐能叔的意见。宋大发所主事的那几年,正是农业生产合作社时期,与现在的人民公社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人民公社已经变了。”拐能叔无遮无盖地畅忬已见:“从表面上看,似乎还叫人民公社。其实已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了。队,就是生产小队,相当于原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
“照你这么说,无限’美好’的人民公社就此为止了?”宋茂香不能同意拐能叔的看法:“人民公社仅仅只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后退到农业生产合作社那个阶段。”
“正因为这原因,村里人才呼唤着宋大发。”
“你是想以宋大发取代宋九根?”
“不是,至少现在不是。”拐能叔摇了摇头:“第一生产小队的位置特殊,就在人民公社机关的鼻子底下,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目。宋大发刚甄别回来,就以他取代宋九根,这会受人以柄,对他本人也不利。”
宋茂香考虑了拐能叔的意见,最后决定让宋大发担任第一生产小队的副队长,协助宋九根工作。二人正谈得起劲,地主分子胡月秋找上门来。
“大队长,听说宋大发已甄别了,能不能也给我甄别?”胡月秋哭丧着脸陈述他的委屈:“我这个地主分子划得冤呀!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祖孙三代穷得叮当响,两个叔叔穷得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能混上。靠着省吃俭用,置了几亩水田。两个光棍叔叔死后,土地也都归到了我的名下。没几年就解放了,土改时划为地主……”
“你的情况我清楚。”宋茂香爱莫能助:“可是现在有政策规定:地主一律不准翻案。”
“有些地主的确很坏。他们曾剥削和压迫过穷人,他们受管制是罪有应得的。可也有些地主的确冤得很,一家大小勤俭度日,连鸡下了蛋也舍不得吃,留着攒着卖钱。晚上连油灯也舍不得点,尽量节约开支。勉强置了几亩地,刚够糊上口,就被冤冤枉枉地戴上了地主帽子。”拐能叔坐在一旁,大发感慨:“把所有的地主一律丑化得面目狰狞,从而采取简单而粗暴的办法,剥夺他们的起码的做人的权利,这是不对的。”
“拐能叔,你来当这个生产大队长吧!”宋茂香生气了,她不能容忍他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么反动的话:“我马上把职位让出来。”
※※
春雪过后,短暂地睛了几天。接着就是下不断的绵绵细雨:山坡上、田野里、院子里到处都是流不尽的水,大可山一下子成了水的世界。来自各个溪涧的涓涓细流,注入河谷,沿着新筑起的卫星田边缘,缓慢地向河口镇方向流去。
雨越下越大。各溪涧的水涨满了,汇集在一起,化作湍急的山洪,咆哮着跃过龙脉岗的斜坡地和与斜坡地毗连的卫星田,向河口镇的大片平原俯冲而去。初具规模的卫星田还没来得及放上一颗亩产粮食二十万斤的卫星,就在山洪暴发的刹那间,磕然化作一条条纵横的沟壑和沙丘。同时被夷平的还包括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卫星田。这个春天与冬天一样冷!
宋茂香听到消息,立即赶到龙脉岗,她望着来自大可山深处峡谷中的滚滚洪流,惊恐不已。她无法伸出巨手,力挽狂澜于既倒。大自然的威力有时是无法抗拒的,但应该以科学的态度去避开它,进而利用它。大造卫星田的失败,是对不讲科学、一味蛮干而作出的一次总结**待。宋茂香想起了拐能叔说过的话。拐能叔的正确意见为什么得不到尊重?反而遭到无情的打击呢?人民公社为什么不能体现人民的意志,而由一两个人说了算呢?
山洪暴发的消息,传到了公社党总支,传到了县委会。县委会立即派出工作组前来防洪救灾。使人诧异的是:本次县委工作组的组长竟是洪书记。
原来,就在龙脉岗山洪暴发的同时,在大可县委的领导班子里,也开始了一场如同山洪暴发似的突变。县委洪书记被整成了“右派保守主义分子”而被赶下了台。显然,他是“左”得还不够,还必须再接再厉大“左”而特“左”才行。谷仓人民公社的干部和社员并不懂得什么叫“左”,什么叫“右”。只知道以前归洪书记管,现在洪书记虽然下了台,当了工作组长,但大事小事还得归他管。当然,还得尊他为洪书记。洪书记很有“三同”作风,他一下到公社,就亲自来到现场,察看灾情,然后又召集全公社的大小干部在斜坡地开现场办公会。
“……山洪暴发,冲垮了我们大造的卫星田,冲不走我们的战斗意志。1959年,是持续大跃进的一年,县委新领导班子决定:要在春耕大忙之前,再一次掀起突击大造卫星田的运动。”洪书记依旧站在斜坡地上做比划。俨然是骆驼倒了架子在!俨然还是昨日的县委书记俯瞰各人民公社的情景。虽然离开了第一书记的位置,,但他对大造卫星田的决定,丝毫没有动摇。
北风卷得红旗哗哗啦啦作响,出席会议的干部们一个个蜷缩着腰,袖着手,在凛烈的寒风中颤抖。宋茂香也冷得直咳嗽。又要大造卫星田,而且还要在春耕大忙之前完成!这开的是哪一门子玩笑?出席会议的干部们对这个报告普遍反映冷淡,他们不曾忘记在1958年大造卫星田的许多的日日夜夜里,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更不会忘记所造出来的“卫星田”究竟是什么货色?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公社书记柯得贵接着发言传达县委会新班子的决定,他横扫了与会干部们一眼,然后以极其猛烈的火力严厉批判了存在于干部中的右倾保守思想:“有的干部拿着‘按劳取酬,等价交换’为挡箭牌,妄图取消党的领导,从而堕落为资产阶级的工具!”
柯得贵的讲话,再一次把现场办公会推上了恐怖的边缘。与会的干部们相信,下一步,将又要揪出某一个或某几个倒霉鬼来‘开刀’了。必须当机立断的表示拥护和紧跟,否则就被动了。就容易授人以柄。于是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站出来,纷纷表态;表示了对洪书记、柯书记讲话的支持。宋茂香也从沉思中猛醒!心神甫定,她也像触电似的站了起来。可是应该怎么表态呢?表示支持?她实在是不愿意,表示反对?她又没有这个胆量。
“宋茂香,你有什么意见?”柯得贵不冷不热地问。
宋茂香的脸刷地一下子灼热起来,心里不住地乱蹦乱跳,仿佛感到马上就要挨整了一样。她来不及细想下去,嘴巴一张,一大串一大串的套话和大话滔滔流出。
“我们谷仓生产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们,坚决按照县委新班子的指示办,不折不扣地完成再造卫星田的任务。”宋茂香发言完毕,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现场办公会刚一结束,干部们又接到通知,立即带着社员到苦槠坪出席春耕生产誓师大会。原来,持续跃进的1959年同样也是大会小会一个接着一个,群众运动也一个接着一个。否则,就不成其为跃进了。
……
宋茂香赶到苦槠坪时,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和社员都已成行成队地站在老戏台下等候了。公社书记柯得贵也从龙脉岗赶来,急急忙忙登上了老戏台,主持春耕生产誓师大会。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柯得贵站在台上,背倚着**肖像大作报告:“一天等于二十年。”
誓师大会出乎意料地拖拉而亢长。柯得贵的报告没完没了。他除了重申再造卫星田的若干标准之外,还对农林牧副渔等诸多方面提出了具体的办法和要求。有广种多收的指标:要求今年的水稻栽秧面积比去年翻两番;有深耕细作的指标:要求犁田不得少于二尺深;有水稻的密植指标:要求行距和株距不得大于1寸x2寸;还有用人屎养猪,猪粪养鱼的指示……
“为了实现1959年的持续大跃进,县委要求我们做到再造卫星田和春耕生产两不误。”柯得贵还在声嘶力竭地狂叫。
宋茂香听着这一系列的高指标和严要求,禁不住张口结舌,她的脑子里一时还没能转过弯来。只见柯得贵的报告已经作完,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接着又表态了,什么“头可断、血可流、不放卫星誓不休”啦,什么“宁愿一个月不吃饭,也要再造卫星田”啦……正在各种矛盾交汇点上的宋茂香,心里乱极了。她无力抗拒上级下达的各种不切实际的指示,又无力解决生产大队里确实存在的实际问题。唯一可供选择的是紧跟形势随大流,而且还必须紧紧跟上。
“我们谷仓生产大队的全体干部社员一定听**的话,为实现1959年的持续大跃进而奋斗……”宋茂香果断地登上了老戏台,又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态。
誓师大会结束了,宋茂香还在细细揣测着柯得贵的报告,回味着自己的发言。如果说是自欺欺人,是吹牛皮!那就是自欺欺人,是吹牛皮吧!只有紧跟形势随大流才能再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在私下为社员们也为自己谋一点实惠。
※※
在一次生产大队的干部会议上,宋大发正式被增补为第一生产小队的副队长,主管生产小队里的农业生产。他很高兴,他又重新当上干部了。自从甄别回家以来,他有幸得到宋茂香的器重和信任,他本人也想干一点实事,带领社员把田种好,让社员们切切实实地从中得到好处。可是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深刻地体会到,在人民公社的体制下,原先的那一套老办法,再也行不通了。尤其是这人心涣散,生产资料匮乏,实在难以克服。
夜已很深了,宋大发和拐能叔还坐在宋茂香家的火堆旁促膝长谈。他们谈得很深、很广、也很投机。他们小心商量着:如何利用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瘌痢金根的这顶大红伞遮荫,悄悄干一点“资本主义”的事:如何借口水坝被炸,大幅度地紧缩水稻栽种面积以减少社员的劳动强度。如何等谷种到了手,除却留下一部分用于育秧以外,其余的全部碾成大米,用于救济社员。
“关于调动社员劳动积极性的问题,中央也有指示了,不是一再强调‘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吗’?不是强调不劳动不得食吗?”宋茂香很实在地说:“看来,是我们宣传得不够。”
“光靠宣传没有用,关键得拿出措施来。”宋大发看了拐能叔一眼,很自信地说提出了一个建议:“过去,我们搞过评工记分。我看,现在可以再搞。男劳力干一天可以记十分,女劳力干一天可以记六分。到了年底,把所有的工分加起来分钱分粮。”
宋茂香同意这个办法,决定在第一生产小队先搞个试点。
“昨夜又冻死了一头牛,还有一头小水牯也冻得可以。我刚才在苦槠坪看见了它,瘦成了那个样,今夜不死也躲不过明天。”宋大发相当头痛,生产小队里的畜力本来就不足。
一提起牛,拐能叔心里又禁不住一阵颤憟。他曾经也有过一头牛——他的朝夕相处的伙伴。就是为了逃避人民公社的共产,而残忍地死在他自己的屠刀下。他永远也不能原谅他自己。
“官船漏,官马瘦,人民公社尽死牛。”茂香妈下意识地一旁插话:“死吧!多死几头,死光了我才高兴呢!”
“要是我的牛没杀,恐怕也早冻死了。”拐能叔又庆幸他的牛死得其所。
宋茂香不愿听他们唠叨,便把身子一扭,专心和宋大发谈工作。生产小队里的牛,本来是归宋学文放养。因吃不饱肚子,宋学文也懒得再管,任其放任自流。
“耕牛一定得落实饲养员专人放养。”宋茂香也犯愁:“没有了牛,开春拿什么耕田?”
“畜牲是灵精,活活冻死也可怜。”拐能叔又伸过头来插嘴。他于牛有着特殊的感情:“把小水牯交给我养吧!我能养好它——养牛无巧,栏干食饱。”
“你当了管理员,公共食堂的工作够你忙了,还顾得上小水牯?”宋大发问。
拐能叔坚持要为生产小队饲养小水牯。他要在它的身上积点阴德,以赎却他欠下的孽债。在征得宋大发的同意之后,他一刻也没迟疑,立即提着马灯一拐一拐地出了门,摸黑来到苦槠坪。果然看见那一头瘦骨嶙峋的小水牯有气无力地半卧在地上。他心疼地拉起牛绳,牵着它来自己的家。他要专门为它开小灶,给它以特殊的呵护。可是倔强的小水牯竟狠心地拒绝了他,哞哞地叫了几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拐能叔懂得牛的脾气,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摸着它的脊背和臀部,给它以母爱与关怀。小水牯受宠地哞哞地叫了几声,勉强支撑着四肢,跟着他走了。他把小水牯牵到自己的屋里,让它卧在自己的床前,这显然比野外暖和得多。他又打开公共食堂的门,取来了半钵子热稀饭,拌上草料,撬开小水牯的嘴,一勺勺地喂。一盆热汤喂下了肚,小水牯蓦然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充满谢意地瞥了他一眼,长长地撒了一泡尿。拐能叔闻着尿的气味,满意地笑了,他有信心养好它。伺候过小水牯,他又来到宋茂香的家里。堂屋里的火堆烧得正旺,宋茂香和宋大发还在商量队里的工作。大发嫂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也坐在一旁和茂昔妈小声地议论什么。
“……还有,这左一个现场会,右一个誓师大会,云里雾里尽唱高调。弄得人心不安。”宋大发更大胆地向宋茂香提出了不同意见:“瘌痢金根来催了我几次,叫我抽调劳动力再造卫星田。这春耕春种还要不要搞了?尽是***瞎指挥乱参谋!”
“宋大发对我不好。”大发嫂悄悄附着茂香妈的耳朵说,有意不让丈夫听见。
“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对策!”宋茂香并不在意大发嫂说些什么,只顾交代宋大发:“我们可以左耳听右耳出,一眼睁一眼闭。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去年下半年那样,屁大的小事,也得听上面的。你只要一心一意地把农业生产抓起来就行了。至于再造卫星田嘛,我看可以派人在村里村外贴上几幅大标语,表一表决心应付一下,劳动力可暂时不派。”
※※
天刚亮,拐能叔和他的小水牯还在睡梦中。栖息在苦槠坪林中的猫头鹰就开始啼叫了:嘀咕嘀咕!嘀咕嘀咕!催得春早人勤。拐能叔听见叫声,急忙起床。他得按时赶到公共食堂和炊事员一道准备早饭。他刚一下床,两手就触到了横卧在床边的小水牯。
“哞!”小水牯撒娇地叫了一声。
“稍等一会,我送你上山吃青草!”他对小水牯说话,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么大了,还装小?告诉你吧,一开春就得干活!”
小水牯认同地摇了摇尾巴。
拐能叔出了门,匆匆来到公共食堂,按照平均每人每餐二两的粮食定量下了米,又落实了柴和水等有关事宜,工作就告一段落。他便回到家里,把小水牯牵出门,来到一处水草密实的山坑里放牧。
“拐能叔,那么早?”正在山坑里挖野菜的大发嫂老远就看见了他。她见到他,总有说不完的家常话,他告诉她。她虽已取消了五类分子的帽子,在政治上不再受管制了,可是丈夫对她并不好。
“宋大发的脾气坏多了。自从回来,动不动就打人。”大发嫂满肚子的牢骚:“我敢断定,就是他的老妈子挑唆的。”
“我怎么没听见!”拐能叔不愿参与她家的是是非非。
“村里人谁个不知?”大发嫂泪水汪汪。丈夫不在家,她盼着他回来。丈夫回来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就说今天一大早吧:他不让我出来挖野菜,还叫我帮他搓牛绳。你想想看:一家老小五口,公共食堂吃不饱,不弄点野菜怎么行?”
“清官难断家务事!”拐能叔依旧中立。他赶着牛牯远远地避开了。
大发嫂得不到他的同情和理解,颇感没趣。她挖了一篮野菜,接着就在山涧小溪里洗净,提回家来。宋大发还在门口修理农具,她只装作没看见。进了屋,便点火,打算支锅开小灶。
“你过来帮我搓牛绳!”宋大发再一次命令妻子。眼下生产小队没钱置办农具,经他七拼八凑,收拾了六套犁耙,只要安上牛绳就能投入使用。
大发嫂只敢背后说两句牢骚话,当着丈夫的面她还是百依百顺的。她放下野菜,从丈夫手上接过搓轴子,一圈又一圈地拧动,配合着丈夫搓草绳坯。然后又三股草绳坯合在一起……二人正忙着,公共食堂开饭的断犁头敲响了。大发妈见儿媳腾不出手,便主动前去领稀饭。稀饭领来,便与小英子和黑狗蛋各吃了自己的一份。
“吃饭了!”大发妈站在门口,又催儿子儿媳:“趁热!”
宋大发放不下手上的绳坯,也不让妻子放下搓轴子。否则,绳坯子便会乱成一团,一个早晨的功夫便会白白浪费。
“肚子饿得咕咕叫!”大发嫂嘴里嘟呶着,手上还得帮着拧搓轴子:“搓牛绳是生产小队集体的工作,凭什么让社员个人贴工?”
宋大发不理她,只顾低着头,把稻草一束又一束地续在绳坯里。小英子和黑狗蛋各人喝下了自己的半钵子稀饭,趁人不注意,又把爸爸妈妈的两份稀饭也喝了个精光。
“妈妈,黑狗蛋喝了你的稀饭。”小英子前来告状。
“小姐姐也喝了爸爸的。”黑狗蛋也举报小英子。
原来,二人都不清白。大发嫂肚子饿得正慌,听说稀饭没有了,顿时牢骚满腹。孩子吃了,她舍不得责备孩子,便把全部的怒气都集中在丈夫身上。
“这里又不是劳改队,要你那么积极?”大发嫂的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丈夫。
“你再说一句,我就打!”宋大发的脾气丝毫未改。
“你敢?”大发嫂当面顶他。
宋大发的权威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他知道他的妻子已非昨日的妻子了,她有功于这个家庭。于是二人吵开了,从冷战骤变为热战。大发嫂终被丈夫一拳打倒在地。
“好哇!你敢打人?我又不是五类分子,凭什么挨你的打?”大发嫂哭着闹着,从地上爬起来,揪住丈夫的衣襟:“我们妇女翻了身,我不怕你!”
宋大发无视她的翻了身的地位,再一次抡起了拳头,把她打倒在地。大发嫂哭着闹着,惊动了四邻。他们纷纷出来劝解,众口一词地称赞大发嫂贤惠。在丈夫服刑期间,她含辛茹苦地照顾老的,拉扯小的。大发嫂因此受到了鼓舞,乘机反扑。她一抬手,在她男人的脸上抓出了五道手印,算是捞回了一点。宋大发伸手一摸,满脸是血。他暴跳如雷,当着众人的面被女人抓破了脸,那是很不光彩的事。他发誓不能放过她。在一片慌乱中,有人叫来了宋茂香和宋九根。拐能叔也赶来看热闹。
“好意思不?回来还没有三天,就打老婆?”宋茂香不问青红皂白,当面就是一阵批评。女人顾女人,这是天性:“你脸上怎么出血了?是她抓的吗?”
“不是!”宋大发否认:“是山上的荆棘扎的。”
宋茂香又找大发嫂谈话。大发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陈述自己的委屈。宋茂香一面听她陈述,一面暗暗辨正。她终于明白了,她完全明白了:宋大发,原来是一个好同志,一名当之无愧的好干部。第一生产小队正需要他。
“你男人刚回来,吃了多少苦。疼都疼不过来,你还抓他的脸?”宋茂香又批评大发嫂:“你好能干!你是一个从能干人堆里,挑出来的能干精!”
“他不让我喝稀饭,还要打我!”大发嫂还是不服这口气。
孰是孰非?一时难以作出结论。宋茂香又敷衍了几句,见双方矛盾平息,她便借故走开。
※※
各生产小队的大幅标语先后贴出,顽强地表示了拥护县委新班子的关于再造卫星田的决定。惟独前去造田的劳动力名单迟迟“落实”不了。在当前口粮不足,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谁都不愿前去造田。作为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瘌痢金根也知道事情难办,便干脆称病在家,对再造卫星田的事不闻不问。
瘌痢金根的态度,正是宋茂香求之不得的。本来,她完全可以与他合作,共同抵制来自各个方面的瞎指挥。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信不过这位公社书记的儿子。柯得贵对瘌痢金根奈何不得,转而依靠宋茂香。他派李秋根直接找到宋茂香的家里,要求她拼死拼活也要在近期内落实再造卫星田的计划。
听着李秋根的传达,宋茂香的心像被火灼痛了一样。人民公社的政策不是在变吗?不是正在强调等价交换,按劳付酬吗?不是在强调“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吗?怎么还要搞这一套?难道又要像1958年那样一手捧着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一手捧着小红旗和小白旗。不顾社员的死活,强迫他们夜以继日地突击再突击?她不愿这样做,也无力这样做。可是她是该生产大队的主要负责人,她负不起抗拒执行上级命令的责任。
“好吧!我尽力而为。”宋茂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送走李秋根,宋茂香又有些后悔了。她知道,整个公社的干部和社员都在暗暗抵制。她恨自己没能像瘌痢金根那样婉转拒绝。可是转而又想:这样也好,她可以借此机会,表现得更积极,更卖力地执行上级的各种指示,以巩固她在生产大队的地位。她决定先组织一个小型的、以她本人亲自挂帅的先遣队,到工地上去干几天。从表面上看像是服从领导的指示,实际上是摸上级的底,静观事态变化,以便相机行动。第二天一早,她亲自下到各个生产小队,先用软办法连哄带骗,后用硬办法强迫命令,勉强凑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临出发前,她照例又像模像样地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仪式:红旗举得高高的,锣鼓敲得响响的,先在村里招摇了一番,然后前去公社大院递交决心书。
先遣队来到龙脉岗的卫星田工地,来到洪书记做过比划的地方,开始了再造卫星田的“战斗”。凛冽的寒风把红旗卷得高高的。红旗之下,社员们袖着手,懒洋洋地坐在土坷拉上,没有人动一下手。宋茂香也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她在公共食堂吃下的半钵子菜稀饭,早已化作清澈的小便排泄一空。肚子瘪了,饥肠漉漉,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抬起头,看了看洪书记做过比划的地方:偌大的工地,只有他们的先遣队,只有他们的高高飘起的红旗和寥若星辰的几十个人。
“有样学样,看看世上。”宋茂香因此决定:“我们也回去吧!我们可以放心地把主要精力用在春耕生产上。如果有人再来强迫,我也有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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