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为治病只得把喜冲反瞒产必须退稻谷
趁着中午社员们都到公共食堂吃饭的空隙,茂香妈偷割了两大捆红薯藤,摇摇晃晃地挑回了家。
“你是在哪个生产小队偷割的?”宋茂香正在换衣服,从里屋的窗口往外看:“也不怕惹人说闲话?”
“二队的,我向他们生产小队的小队长打了招呼。”茂香妈很有面子,各生产小队的干部都买她的账。
“一点红薯藤,值得你跑到二队去现世!”
“红薯藤,好东西。把它剁得碎碎的晒干。到了冬天就能当饭吃。我真被去冬今春的缺粮吓怕了。”茂香妈又拿来砧板和菜刀,一刀一刀地剁着,不一会就剁了一大堆,摊在晒垫上晒。
篱笆小院之外,公社秘书李秋根带着两个干部找上了门。是来找宋茂香联系工作的。
“茂香她正在换衣服,你三位请坐。”茂香妈就在篱笆小院里接待客人,倒茶让坐,殷勤而周到。
“宋茂香身体还好吧?”
“好什么?”茂香妈陪着客人闲聊。她谈起了女儿的病,也谈起了不久前的公共食堂放卫星。“还是公共食堂的卫星好,洪书记一听说有人来参观取经,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拿来了。”
“你没有去吃一顿?”
“没有。”茂香妈至今还耿耿于怀:“我女儿不让我上桌。”
“听说你为参观团忆苦思甜,忆错了时间,把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中的许多事都忆到了‘解放前’,出透了洋相。”李秋根大笑不止:“没打你一个反革命就算便宜了你。”
茂香妈生气了,女儿多次骂过她,就连到手的饭也不让她去吃。她受的委屈已够多了。今天,李秋根又平白无故来取笑她,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她不明白她的忆苦思甜全部都是实话,何以一再遭人指责呢?她不愿和他谈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转身走进屋里,扶着女儿来接待客人。
“昨天晚上公社开了一个很重要的会,你和癞痢金根都没去,你们的生产小队是要搞独立王国?”李秋根迎头就是一顿批评。
“我这几天发了病,在阎王殿里打了一转,刚刚回来。”宋茂香并不提及癞痢金根:“都开了什么会?”
“……今年是持续大跃进的一年,全国各地的农业生产竟相放卫星,粮食、油料和棉花成十倍成百倍地增产,广大干部和社员都争先把最好的粮食、棉花和油料上交国家。”李秋根翻着笔记本传达会议决定:谷仓生产大队的早稻粮食“应”征购的数量还必须在近期完成。
“不行,这个数量比正常年景的一百倍还要多。”宋茂香听着直摇头。她暗暗算了算账,倾其十几个生产小队的早稻全部收成上交,恐怕还不够:“我们完成不了。”
“宋茂香你什么时候学会哭穷了?”李秋根话音里软中透硬:“这些征购任务是经领导批准的,谁都无权改动。”
“我们生产大队的土坝炸了,早稻面积比起1958年减少了三成,粮食产量也减少了三成,连正常的年景的产量都没达到。”宋茂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应”征购的数量。
※※
听说宋茂香病得不轻,仁义公前来探望。茂香妈陪着他在堂屋里坐,诉不尽心中的惆怅。
“她的病——说出来让你见笑了!”仁义公向茂香妈提出了一个新的诊断意见:“怕是一种春病,像林黛玉那样的病。”
“春病?什么林黛玉狗带玉?我不懂!”
“春病就是要冲喜。无须治病病自愈。”仁义公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林黛玉就是没能和贾宝玉冲上喜。要不,怎么会丢了性命?”
茂香妈对这一见解钦佩之至。曾几何时,替天行道的灵姑娘娘也是这么说的。真可谓不谋而合。当务之急是应该尽快给她物色一个男人冲喜。
“我也是这么想过,就是没有合适的对象。”茂香妈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了。
“这公社里的各个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老光棍、小光棍倒也不少,真正适合的就不多了。”仁义公同时还担心:“你家茂香是干部,能放得下架子么?”
茂香妈附着仁义公的耳朵悄悄告诉他,宋茂香已经想‘通’了。只要能治好病,她会答应的。仁义公随即把全公社的所有老光棍和小光棍逐个排队,一一筛选。
“你看沈冬生怎么样?”仁义公提出了初步的人选。
睡在里屋的宋茂香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气得抓耳挠腮。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地主阶级的狗崽子——连蠢姑都不要的贱人,怎么能配得上她?仁义公太小看人了,亏他说得出口。
“不同意!”宋茂香躺在床上,向堂屋高喊。
“你同意?”仁义公听错了,把‘不同意’听成了‘我同意’。于是他合掌大笑,理了理胡子:“看来,我这杯喜酒算是喝到了。我再到男人家去说说。我相信,他们一定也同意。”
“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宋茂香咬牙切齿。她对沈冬生的阶级仇恨蓦然间变得更加尖锐了。她恨不能马上召开一个群众大会,把他揪到台上斗他一个落花流水。
“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有时候看起来是坏事,以后还会引出好的结果。”仁义公昏花的老眼,尚未觉察出当事人的眉高眼低,依旧是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其目的一半是为了宋茂香,一半是为了沈冬生。
茂香妈同意了这门亲事,尤其是沈冬生的贱,最为符合灵姑娘娘的点化: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至于女儿的态度嘛,她想她会想通的。
“仁义公,你就抓紧时间,到柯家去说和吧!”茂香妈有意把他支开。她真怕女儿的不逊的言语伤着他,从而破坏了她的冲喜的安排。仁义公当即出了堂屋,直奔柯繁青的家。
“我是来做媒的,给你家冬生提亲。”仁义公说明来意。
“那当然是好!当然是好!”柯繁青殷勤接待客人。“没有什么招待,喝口子茶吧!”
“我想把宋茂香说给沈冬生做老婆。”
“让宋茂香嫁给我冬生?别做梦了。”柯繁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如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贫农阶级,生产大队的干部,会嫁到我这个五类分子家庭?”
仁义公把宋茂香的病情以及灵姑娘娘点化全盘托出。柯繁青犹豫起来,他俩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阶级,能结合吗?一刹那,她的思路又转了回来: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人为的以什么等级去强制人的行为,对立的阶级也应该可以结合。可是,她一想起宋茂香的一贯作风和品格,她又厌恶起来:她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没少搞阶级斗争。
“我们高攀不上。”柯繁青一口回绝。
“她要是成了柯87250家的媳妇,还有什么阶级不阶级?”仁义公极力成全这一项甜蜜的事业。
“不要再说了,要是让干部知道了,恐怕又要加重我的罪名!”柯繁青不愿谈下去。
事情没有谈成,仁义公失望地回到了家里。他的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宋茂香,也想着沈冬生,他越想越觉得合适。他重新找到柯繁青,重提这门亲事。这一回,柯繁青动心了;她想起她的丈夫沈山果在世时曾决定让儿子娶蠢姑,目的就是巴结干部,而如今的宋茂香要比蠢姑强十倍,为什么不可以考虑呢?
“只是她的身体不好。”柯繁青说着,两眼不时地盯着外出刚回来的儿子,意在征求他本人的意见。
沈冬生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只顾着不停地抽烟。
“要是她身体好,还会认你这个头路?”仁义公说得实在:“再说,她过了门,冲冲喜,身体就会好起来。”
“冲喜能治病?”柯繁青不相信。
“能治好。”仁义公压低了声音,凑着她的耳朵神秘地说:“她患的春病,把婚一结,病就能好。”
柯繁青无可奈何地笑笑,这件事太难决定了。要是丈夫在世,她会和他商量,然而他死了,给她留下了一道难解的题。
“不要再犹豫了,沈冬生能娶了这样一个有文化的红花闺女,是他的前世造化。”仁义公倚老卖老,以不容置辩的态度拍案铸定:“这个家,我来当!”
柯繁青不再说什么。沈冬生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仁义公说服了男方,又急忙赶到女家里,向茂香妈通报情况。
“亏你们说得出口,让我嫁到五类分子家。”宋茂香正式回绝。
“其实,沈冬生本人不坏,只是阶级差了一点。”仁义公极尽媒妁之能事。
“他有钱为我女儿治病么?”茂香妈见女儿的态度如此强硬,也改变了原来的腔调,显然是提高了条件。
“这年头,谁也没有钱。”仁义公说得实在:“你们不是要找一个又老又贱的男人冲喜么?怎么连沈冬生这样的贱人都不能接受?”
※※
听说县委洪书记亲自下来主持粮食征购工作动员大会。谷仓人民公社的各级干部们都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了,一个个都早早地来到公社会议室,出席大会。就连重病在身的宋茂香也都坚持着来了。
这次动员大会几乎像历次政治运动那样猛烈。县委洪书记一开始就做了中心发言。他严厉批判了存在于干部头脑中的右倾思想,并扬言一定要排除障碍,把粮食征购工作进行到底。接着,柯得贵又再次宣布了经县委批准的各个生产大队所必须得完成的粮食征购数。这是一组无中生有的天文数字,听得干部们一个个心惊胆战。
动员大会结束了,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响。彼此间的眼神里共同传达着一个思维定势:要粮没有,要命就有一条!洪书记是开展政治运动的行家,他采取集中精力打歼灭战的办法,稳打稳扎,总能得心应手。终于有一天他把宋茂香请到公社大院进行打‘歼灭战’了。
“我就是不相信:你们的早稻平均只有二百一十二斤,一点也没有瞒产?”洪书记略露狰狞。“不要以为我是官僚主义。”
“没有瞒产。”宋茂香断然否认。她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长期以来,这种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养成了她对洪书记的本能的敬畏,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唯唯诺诺,唯命是听。而今天,她必须对他隐瞒实际产量。
“你们的早稻大丰收,还放了一颗’卫星’。你们应该为国家多做贡献。”洪书记对谷仓生产大队的情况了如指掌。
宋茂香听着,心脏一阵激烈的跳动,仿佛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亩产早稻二十万斤,这明明是放卫星的数字,怎么可以和实际产量扯在一起?她不敢否认这颗卫星,否认了就就意味着反对大跃进;她也不敢承认这颗卫星,承认了就意味着把粮仓里的全部粮食上交,而且还不够。如此进退两难,她哭了。999222
“你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自己选吧!”洪书记更把反瞒产运动与意识形态的原则高度相提并论。
“广大社员勒紧裤腰带就是社会主义、**?”宋茂香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
“这样吧,你们报的瞒产数字我也承认,放卫星的数字你们也得承认。两个数字折中一下。”洪书记这一次做了让步。
宋茂香轻轻地摇了摇头,断然拒绝。这个经过折中的数字同样也是天文数字。二人谈得很僵。办公室外有人敲门,门扇闪开处,亮出了一个老者的半个脸:仁义公来了。
“洪书记,打扰了。但有一事,老朽我要当面请教。”仁义公向洪书记行了一个老掉牙的大礼,口中念念有词。
“有什么事,坐下说。”洪书记显得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他一向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公社多次派干部下生产大队催逼粮食,太无道理了。”仁义公一针见血,提出批评:“向国家上交公粮,社员群众们都支持。至于‘余粮’嘛,那要看社员有没有‘余’,‘余’多少,绝不能强行规定。”
“住嘴!”洪书记拦腰打断了他的话,平易近人的脸上变得不平易了:“不许你放毒!”
“……不是要社员忆苦思甜吗?要忆解放前的苦,要思解放后的甜。”仁义公倔强地说。尽管意识形态大相径庭,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诡辩,却也振振有词。“在解放前,广大贫下中农受尽了地主、资本家的苦。现在解放了,当甜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个个都成了国家的主人翁。怎么不让主人翁吃饱?主人翁自己流血流汗种的一点糊口的粮食,还要来抢?这比起解放前的地主和资本家来,你们怎么解释?”
这是一场真正的辩论。比起仁义公的力度和深遂,洪书记是苍白的。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宋茂香惊呆了。她真的不敢相信仁义公今天的一番慷慨陈词是如此悲壮。而洪书记已是恼羞成怒了。作为大可县的第一把手,他是不能容忍有人对他大不敬的。
“你这话反动透顶!”洪书记大声训斥。
“反动就反动!洪书记,你就把我杀了吧!”仁义公一想起挨饿的日子,他什么都不怕了:“反正饿死也是死!”
“谁叫你来的?谁是你的后台?”洪书记狠狠地瞅了宋茂香一眼,向她提出了严励的警告。“谁要是成了绊脚石,就专谁的政。”
又是专政?这一强刺激,给宋茂香以巨大的震动。她虚弱的身体实在是不堪一击。她又咳血了,一口接着一口的鲜血吐在办公室的地上。与洪书记的谈话随即终止。
“你们来个人,快把宋茂香送回家!”洪书记向李秋根吩咐。他是怕她死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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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茂香的病越来越重,冲喜的事依然没有着落。茂香妈早已把话放出去了,总希望村里村外的某个贫下中农小伙子前来求亲。可是令人失望的是,除却仁义公推荐的沈冬生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茂香妈又想到了沈冬生,并劝女儿重新考虑。
“进了地主阶级的门,就算治好了病,又有什么意思?”宋茂香一百个想不通:“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就不一样!”茂香妈不同意女儿的说法:“愿在地上愁,不愿土里朽。只要你身体好,就是成了地主阶级,妈也愿意。”
茂香妈哭着劝着,求女儿屈尊下就。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宋茂香痛哭了一顿,满腹的委屈与不平,伴着凄凄的哭声宣泄出来。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同意了这门亲事。当下,重新请出仁义公做媒。仁义公来回跑了几趟,两家一拍即合。
“明天初六,是黄道吉日,六六大顺嘛!就让她过门吧!”仁义公认为:早一天好一天。她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拖了。
“我估摸好歹也得给她弄一身遮脸的衣服!”茂香妈不想太匆忙。她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算了吧,就这么去吧!”宋茂香一手拦住,不让妈妈再提条件了。她已失去的太多太多,也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了。
宋茂香明天就要出嫁的消息立刻在村里惊爆开来。消息也传到公社大院里。公社书记柯得贵闻讯,感到非同小可:一个贫农的女儿,生产大队的干部,建党对象,竟嫁给一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这还得了!这不是一般性质的小事,这是关系到党的阶级路线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对于原则问题,寸步不能让。他气势汹汹地把李秋根召到面前。
“去,把宋茂香叫来,我找她个别谈话!”柯得贵下了命令,然后一腚坐在太师椅上。他想,他坐在**的肖像之下代表组织和她谈话,应该首先启发她的阶级觉悟,再鼓励她划清界限。对于沈冬生,应该加强管制: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李秋根放下手上的文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独自一人回来了。
“宋茂香在家咳血,走不动了。”李秋根小心汇报未能完成任务的理由。
“又咳血?”柯得贵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人之将死,确也能召来一些人的怜悯与同情。柯得贵不知是被那一根神经所触动,满脸的阴云顿时消散。他要代表公社党组织深入她的家中,进行慰问。当然,这种慰问只能是精神方面的慰问。关于她的实际困难,他是不准备解决的。“你陪着我去看看她。”
李秋根陪着柯得贵出了公社大门,直接来到宋茂香的家。贵客临门,忙得茂香妈和拐能叔不亦乐乎。让座,敬茶,面面俱到。柯得贵来到宋茂香的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代表公社党组织来看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柯得贵简直比亲人还要亲。
宋茂香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时好时坏,这几天又加重了。”茂香妈一旁代答。
“不要急嘛!‘鸡来之,鸭来之’。”柯得贵引用**的语录进行安慰,顿时觉得自己的行政水平又提高了许多。虽然出了一点在所难免的语病。
茂香妈拐能叔在一旁千恩万谢。二人断定柯得贵此来是解决大问题的:有可能是要送她去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也有可能是送给她一笔钱来,以勉缅人意,收买人心。
“听说你和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对了亲,是真的吗?”柯得贵的慰问原来是政治性的。
“是真的!”宋茂香含羞带俏地答。
“公社党组织的意见:是希望你认真考虑,马上断绝这种关系。”柯得贵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要彻底划清界限。”
宋茂香的心里不由一惊:柯书记说的太对了!屈尊下就地同意这门亲事并不是她的本意。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不是和你家的癞痢金根对了亲吗?还是县委洪书记做的大媒。是你们见她病了,硬逼着她退的亲,甩包袱。如今你又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茂香妈提起了这前前后后的琐碎.她什么都不怕了,杀头不过头点地:“谢谢你柯书记,请不要管我们社员的事。”
“她和癞痢金根退了亲,我怎么管得了?”柯得贵自有他的理由:“如今婚姻自主了。”
一直站在一旁一声不响的拐能叔对这位公社书记早已彻底失望了,他以更加尖锐的方式当头“将”了他一军。
“宋茂香过了门,对方说要送她上县人民医院住院,如果你也能送她去住院,我们马上和他划清界限!”拐能叔又旧事重提:“本来,她是在县人民医院住院的,是你们硬逼着她出的院。”
“宋茂香同志不是脱产干部,没有公费医疗,公社也没有这笔开支再让她去住院。”柯得贵对他的“将”军有些招架不住了。
“公社不拿钱让她看病,又不同意她结婚冲喜,就这么眼睁睁地让她等死?”拐能叔又继续质问。
“告诉你吧!这门亲事我们认了。”茂香妈的决心已下:“我们不管对方是狗崽子还是猪崽子,我们同意。”
宋茂香只是闭着眼佯装入睡,任凭妈妈和拐能叔尽情发泄。柯得贵很生气,他代表公社党组织前来慰问,前来访贫问苦,在政治上关心她帮助她,说服她和反动阶级划清界限,而她竟浑然不知。
“这种婚姻,公社不批!你们休想在公社打到结婚证。”柯得贵愤愤地说,转身出了堂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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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洪书记带着在谷仓人民公社形成的印象又匆匆回到县委会,还没能注入他的深层意识,就被来自省委、地委的一个个催促征购粮食的指示打得头昏脑胀。目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虽然依旧是“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但各地的粮食库存已大大减少,缺粮情况日益严重。指示要求各地加强党的领导,不遗余力地反右倾,把相当一部分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瞒产私分”的粮食统统征购上来。根据一项密谋计划,洪书记带领一行人又重新回到谷仓人民公社公社蹲点,以点带面,把运动全面铺开。
谷仓人民公社又一次沸腾了。接二连三的斗争会,批判会,把所有的基层干部和社员都推到了恐怖的边缘。他们谈“粮”色变。
一向是曲意迎奉,步步紧跟的柯得贵又成了本次运动的关键人物。谷仓人民公社的各生产大队和各生产小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搞了瞒产私分,他的心里一清二楚。但是本次运动要搞成什么样子,他心中就无底了。经验告诉他,搞政治运动不在于事实情况如何?而在于上级领导的意图如何。他在县委洪书记的脸上获得某些暗示,第一批就逮捕了十余名瞒产私分的“反革命分子”,查没了“瞒产私分”的稻谷几万斤。
反右倾、反瞒产运动一天紧似一天,有小道消息诡异多端的从人民公社的权力中心传出:谷仓生产大队所属的各个生产小队在宋茂香的默许之下,至少瞒产私分稻谷十万斤,确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事情一旦查出,那罪责是可想而知的。为了缩小目标,同时也给柯繁青母子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宋茂香决定推迟婚期,躲在家中养病,深藏不出,先避避风头再说。
拐能叔从供销社“买盐”回来,带来了一个新情况,确实使宋茂香吓得魂飞魄散。
“公社门口贴了几张布告,布告上还打了红钩!”拐能叔绘声绘色地描述。他识字不多,看不懂布告的内容。
在反右倾、反瞒产运动如火如荼的今天,出现了打有红钩的布告,是极不寻常的。宋茂香认定这布告非常值得一看,也许能从布告上探到一点关于运动进展情况的蛛丝马迹。
“布告上写了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很‘能’么?”茂香妈在一旁接嘴。她一看见拐能叔就有气。想当初若不是他乱出馊主意,女儿是决不敢干这瞒产私分的事的。“看来你只是屁能——专门会放臭屁!”
拐能叔不理她,只顾着一口一口地抽烟。
“你是一个灾星,一尊瘟神,和你接触就倒霉。”茂香妈没完没了。
“我就是灾星,我就是瘟神。”拐能叔承认了全部的罪责。“你总满意了吧!”
茂香妈没有满意,她立逼拐能叔再“能”一次,把他的坏主意统统收回来。这是一个高难度的要求:不可望,也不可及。拐能叔的“能”在强大的政治运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丝毫拿不出一点办法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不要唠叨了,让我安静一下吧!”宋茂香也讨厌妈妈的嘴巴。当初在私分粮食时,乐得她眉飞眼笑,一百个赞成,现在稍有点风吹草动,她就沉不住气了,一天到晚,怨天尤人。
“你也可以“买盐”嘛!有病就不可以买盐了?”拐能叔建议。他硬把竹篮塞到她手上。
宋茂香也佯装买盐,挎着竹篮来到老街,远远看见在公社大门一侧的跃进图旁,赫然贴着几张白纸黑字的布告:本县的沙田人民公社及湖上人民公社因为瞒产私分而枪毙了几个人……宋茂香细读布告,读得心惊肉跳,读得全身发怵。她真不敢想象,她所干的“坏事”竟与布告上的犯罪分子一模一样,她不知道她将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反右倾、反瞒产运动也一步一步地不断深入。每天每天,宋茂香都躲在家里,深藏不出,在惶恐不安中熬过了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她甚至于怕见阳光,就连里屋里的一个小小窗洞也要严严的蒙住,每一次老鼠的窜动,都会引起她高度的警觉。有小道消息称:在公社蹲点的县委洪书记已经“了解”到:宋茂香也曾默许各个生产小队瞒产私分了粮食,初步估算,其数目在“一百万”斤以上。面对这夸大了几百倍的数字,面对这莫须有的罪名,宋茂香有口难辩,无力自拔。惟有耐下心来,等待着受惩的那一刻。她总想不通,粮食是社员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而且上级也规定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社员们在完成了公粮之后,私分一点用于填饱肚子,又有何不可?
运动继续深入,整个谷仓人民公社都疯狂了。为了向社员勒逼瞒产私分的粮食,捆绑吊打……什么都用上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真让人难以置信,让人难以分辩,这里究竟是地狱里的闰王殿?还是人世间的人民公社?突然有一天,公社秘书李秋根陪着两个蹲点干部来找宋茂香,要彻底清算她在谷仓生产大队瞒产私分的罪责。
“我们没有瞒产私分!“宋茂香坚决拒绝。她决定破罐子破摔。蹲点的干部不由分说,立即宣布从即日起:对宋茂香实行隔离反省。
运动到了关键时刻,犯有严重错误的宋茂香有幸得到柯得贵的最后照顾。他在有县委洪书记参加的会议上,作了一个很有力的表态:
“我们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谷仓生产大队曾放过几颗钢铁卫星和水稻卫星,在省里也小有名气。宋茂香的错误性质是严重的,但只要她承认错误,就允许她改正错误。”柯得贵是清醒的。如果宋茂香一旦“出事”,也必然会牵连到他的儿子癞痢金根,说不定还会使自己也弄得不明不白,不如网开一面,保她过关。
柯得贵的表态,立刻使案子出现转机。宋茂香面临着两种抉择:要么戴罪立功,协助公社将私分的粮食尽数追回来,要么拒绝到底,承担法律责任。宋茂香被蹲点干部叫去谈了两次话,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她屈服了。
※※
宋九根和宋大发在公共食堂召开第一生产小队的社员大会,讨论县委布置的反右倾、反瞒产运动。早已被运动吓破了胆的社员们,接到通知也一声不响地来了。他们或耷拉着头,或半闭着眼,战战兢兢而又无可奈何地蹲着、坐着,等待着上级干部前来传达什么文件或作什么指示。过了一会,上级下派的蹲点的干部以及本生产大队的主要干部也来到会场,使本来就不平静的会场又增添了几分恐惧和不安。
大会开始,主持人宋九根请宋茂香讲话。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宋茂香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强敛着眼眶里就要滑下来的泪水,赞美了大好形势,颂扬了全国各地在伟大领袖**英明领导下,所取得的巨大成绩。然后,深刻地检查了自己的错误:“由于我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在我的默许和怂恿之下,不少生产小队搞了瞒产私分,性质是极其严重的……”
宋茂香的话一下子触动了在坐的每个社员最敏感的神经,他们一个个从战战兢兢而又无可奈何中复活了,纷纷以愤怒和抗议谴责宋茂香。
“我们广大社员群众最听**的话,根本不会瞒产私分。”
“我们广大社员和群众就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绝对不会瞒产私分!”
“……!”
社员们的众口一词的否认,多少使宋茂香感到有些难堪和不安。想当初,在瞒产私分时,社员们对她是那样地感激和信任,把她当成“救世主”和“恩人”。而现在,她却把他们出卖了。社员们实在是太苦了,私分的这点粮食,也仅能作糊口的一点补充。可是,县委洪书记和公社柯书记的态度,她不能不考虑。权衡左右,她只有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第一生产小队也给我私分了一百斤稻谷,我马上退出来!”宋茂香声明自己带头退粮,以打破僵局。
“我们家里根本没有私分队里的一粒粮食!”茂香妈立刻站出来,断然否认。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宋茂香对妈妈说。她的决心已下,转身就往家里去。
茂香妈知道,女儿此番回去,一定是取粮食的,她不能由着她。她抢着急走了几步,一把抓住她又哭又闹。宋茂香掰开妈妈的手,用力把她甩开,任她在地上打滚发泼。她同情可怜的妈妈,但她更知道政治的严酷。
“你当什么棺材干部?两粒稻谷也保不住。”茂香哭着叫着,眼巴巴地望着女儿把两箩稻谷从家中阁楼上取下来。她把粮食看着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就是不同意拿走。要砍头,砍我的!”
宋茂香不再理她,临时叫来两个五类分子帮着她把稻谷抬进会场里过了秤,请蹲点干部当场收下。她退了粮,心里如释重负。接下来,她又动员其他的干部们带头退粮。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如果不起带头作用,工作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癞痢金根,你家两口人,每人分了五十斤,一共是一百斤,你应该马上退出来!”宋茂香当众“揭发”。
癞痢金根“心领神会”,他家里连分了几次,一共分得稻谷五百斤,而宋茂香仅“揭发”他分了一百斤,这一百斤是必须得退的,以掩人耳目。
“我马上挑来。”癞痢金根立刻表态。
宋九根见两个干部都主动退了粮,下个目标该是他了。他不等别人说话,就一声不响地回了家,把私分的一百斤稻谷挑来了,请蹲点干部收下。接下来,该是谁呢?宋茂香远远地盯了宋大发一眼,希望他也能像宋九根那样自己占主动。然而宋大发没有回应,宋大发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因为妻子的坚决反对。他又盯了妻子一眼,再一次向她请示。大发嫂用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一次作了坚决表态。宋茂香动员不了宋大发,只得暂时放一放,她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五姑娘。
“五姑娘,请你表个态吧!”宋茂香又想动员她,又怕得罪她。
五姑娘两眼一翻,把脸转到一边佯装没听见。
“五姑娘,你?”宋茂香又重复了一次:“你不说两句?”
五姑娘这一次点了点头,不再佯装没听见,想一想刚到手的五十斤稻谷又要退出,她真舍不得。她恨宋茂香没有给她打埋伏。
“你宋茂香私分集体的稻谷,你就应该退出来!”五姑娘翻脸不认人了:“我可没有私分集体的一粒稻谷。”
“五姑娘,你说这话,我可担当不起呀,如果都和你一样死活不承认,那岂不是我一个人独吞了?”宋茂香说着,悄悄瞄了癞痢金根一眼,希望他能站出来说话,然而,癞痢金根只顾着蹲在地上抽烟,未予表态。宋茂香又瞄了宋九根和宋大发一眼,此二人也未予理会。宋茂香急了,如果五姑娘这一关通不过,其他社员必定是跟着学样,事情就严重了。她转换了语气,小心提示她:“你记记看,三更半夜来仓库领的:一共五十斤。”
“根本没有这个事。”五姑娘紧咬牙关誓不改口:“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你自己记错了。”
五姑娘如此明目张胆地强词夺理,以致二位蹲点干部不得不表态了。他们一致支持宋茂香,并扬言在必要时将采取革命行动。五姑娘见势不妙,急忙转身就走,刚出门,就被几个民兵挡了回来。
“这不是明火执仗?比强盗还强盗?”五姑娘双手叉腰泼劲大作。
“谩骂党,谩骂社会主义?”公社蹲点干部不得不采取革命行动:“癞痢金根,马上叫人把她捆起来!”
在癞痢金根的指挥下,几个民兵把五姑娘撂倒在地,捆住了她的手脚。五姑娘披头散发,声泪俱下。宋茂香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感到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宋茂香呀!你这个炮打的!你不缺德怎么会生痨病?你不会善终的!”五姑娘不甘受辱,扯起喉咙大叫大骂。
“骂得好!骂得好!”宋茂香也暗暗诅咒自己。
会场经五姑娘如此一搅,秩序大乱。有不少社员趁机溜走。宋茂香也含着眼泪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个干部太难当了!她始终想不通:中央文件不是一再强调“按劳付酬,等价交换”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吗?生产小队只不过为社员私分了一点自己种的稻谷,值得这样吗?
“宋茂香!宋茂香!”篱笆小院之外有人在叫:“社员大会已开了好久了,你怎么溜走了?”
宋茂香再一次来到公共食堂,公共食堂已变成了一个阎王殿。
惊魂未定的社员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在用餐大厅一侧的屋梁上,刚吊起的几个极端不老实的男社员,不时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在严刑的拷打下,他们都退出了私分的粮食,但蹲点干部还是不放过他们。五姑娘已“老实”多了,跪在一旁乞乞求饶……这是一幅何等惨烈的历史画卷————向被压迫,被剥削者无偿榨取粮食,本应发生在解放前的地主恶霸的收租院里,何以会出现在通向**的人民公社中?宋茂香的脑子里一时尚未转过弯来,只见二蹲点干部正指挥着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民兵们,去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宋茂香也不前不后地夹杂在干部们中间。
第一户是搜查五姑娘的家。有两个民兵砸开了她家的门,爬上阁楼,搜出了半麻袋稻谷。经过秤:五十一斤四两。
“你不是说没有私分稻谷吗?你家的稻谷是从哪里来的?”蹲点干部质问。
“偷来的。”五姑娘宁愿承认是偷的,也不愿承认私分。原来偷和私分在性质上并无太大的不同。
“你这一斤四两的确是偷来的。”蹲点干部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偷拾了田里的稻穗。”
搜查工作继续进行,干部们众口一词地推举宋茂香重新出来主持。骑虎难下的宋茂香也只得从命。第二家搜谁?她主动提出搜查自己的家。她已主动交出了一百斤稻谷,她还要求当众搜查一次,证明自己的清白。几个民兵照例在她家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搜到一粒粮食。接下来是搜查拐能叔的家。
“我家没有一粒粮。”拐能叔老老实实,从从容容地答:“生产小队本来已为我私分了五十斤稻谷。那天公共食堂碾米,我也顺便把家里的稻谷挑去碾了,我的粮食都混到公共食堂里了。”
“我就不信,事情会有那么巧!”宋茂香显得特别大公无私。别人不敢说的话她全说了:“搜!”
民兵进了他家的门,在阁楼上搜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可疑的麻袋包。打开一看,里面原来装了一块迭成方块的干牛皮,粮食却没搜到一粒。
“是去年的牛皮。供销社忙着大炼钢铁,连牛皮也不收了。”拐能叔望着干牛皮,又想起了他心爱的水牯,很有些伤感:“今年供销社要收购,我又舍不得卖了。我的牛死得好苦。”
宋茂香也爬上阁楼做最后的验证。她注意到在堆放牛皮的一旁,依稀留有曾堆放过稻谷的痕迹。她顺着这痕迹一直找到窗口。窗口之下,就是自己家的篱笆小院。她心里暗暗思忖:拐能叔很可能把一麻袋或两麻袋稻谷从这窗口推到自己家的篱笆小院,再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之中或许是在她妈妈的帮助之下完成的。拐能叔一向为人狡诈,他完全能做到这一点。屎不搅不臭,不如一眼睁一眼闭,糊涂一下。
“搜不到不等于就退了谷。等我到公共食堂查了帐再作道理。”宋茂香悬着此案:“再搜另一家。”
下一个,是搜宋大发的家。二位蹲点干部率领一群民兵围上来,大发嫂双手拦着门,硬不让进。这是不能容忍的。宋茂香立即叫来宋大发,当面质问:“你家的退不退?”
“退!”宋大发立即表态,但他当不了妻子的家。
“我家又不是五类分子,凭什么抄我的家?”大发嫂使出了挡箭牌。
“贫下中农也要搜。”宋茂香肯定地答。
“各位同志们,我家是分了二担谷。”大发嫂摆出了最大的理由:“我要留着喂小孩。今年上半年,两个小孩饿得实在可怜。”
“这是什么理由?”宋茂香不愿听下去:“大发嫂承认了二担稻谷,可以不必搜了。叫宋大发把稻谷搬出来过秤。”
宋大发进了屋,把稻谷从阁楼上搬下来,挑到公共食堂门口。大发嫂看见黄灿灿的稻谷——那是她留作喂孩子的粮食,就这么眼睁睁地挑走了,心如刀绞。她简直就要发疯了!
“天哪,比强盗还恶。”大发嫂歇斯底里地抢上前,猛扑在谷箩上。
“强盗?你敢骂蹲点干部?”有人大声训斥。用强盗来辱骂工作组,简直十恶不赦,比反革命还反革命。宋大发深知其后果的严重。他当场重重地给了妻子两记耳光,打得她踉跄倒地。
“屋里的女人不懂礼,请公社蹲点干部莫生气。”宋大发陪着笑,连连道歉。
大发嫂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宋大发给足了蹲点干部面子,蹲点干部果然没再生气,也不追究他妻子的罪责,像没事一样。接着又转向另一家。宋大发这才扶起倒在地上的妻子,揩干净她脸上的泪痕,扶进屋里。大发嫂望着倒在地上的空谷箩,又暴烈地发出了呼叫:“天哪!今后这日子怎么过?”
一行人又来到狗顺的家门口。一点力气没费,狗顺便自动退出了他私分的粮食。而宋茂香,突然又咳起血来,一口又一口……
※※
一次次颠倒黑白的政治运动,便就是一次次扰民害民。反右倾、反瞒产运动胜利结束了。交了公粮,卖了“余粮”,清退了瞒产私分的“赃”粮,殷殷实实的仓库一下子就提空了。这样下去,离断炊的日子也许不太远了。宋茂香俯在床上哭了半天,哭累了,困了,睡了。她实在是想不通啊!可是想不通也得通,有什么办法?日子再艰难也总得过。宋茂香不得不指示公共食堂尽快压缩各人的口粮定量,并改一天三干为一天两稀继续供应社员。
尚应叔又叫儿子陪着他来找宋茂香,向她咨询人民公社究竟是怎么回事?连肚子也不让社员吃饱?宋茂香沉吟不语,不知道怎么回答。记得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初,他也是和儿子一起来,是来打听人民公社的有关情况的。她是那么振振有辞地向他描述了人民公社的美好的前景。如今,人民公社成立快一年了,名堂搞了不少,竟然弄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不再高唱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的老调了。因为太缺乏说服力。
“要是瞒产和私分的那一点口粮不拿走,也许还能对付一阵。”尚应叔半是感慨,半是埋怨。
事到如今,宋茂香还能说什么呢?她想起了五姑娘双脚跪地苦苦求饶的情景,想起了大发嫂平白无故挨打的狼狈相。她对不起她们。
“要是见到五姑娘、大发嫂,你就替我道个歉。”宋茂香不无遗憾地说:“这年头,当干部也难!”
“这不能都怪你。社员的心里也明镜。”尚应叔空坐了一会,走了。
宋茂香不声不响回到里屋里,躺在床上无缘无故地生出了许多感叹,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她对人民公社失望极了,厌恶极了。妈妈进来了,又提起冲喜的事。
“冲吧!通知他们明后天来接人就是。”宋茂香说得很坚决:“人民公社不批不要紧,我们不要他批。谷仓人世世代代婚姻嫁娶也没要人民公社批,照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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