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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1 / 1)

()赤地千里一片哀鸿

谷仓人民公社的社员口粮供应越来越困难,不少公共食堂已经断炊。浮肿病就像瘟疫一样在广大社员中蔓延开来。每个浮肿病患者几乎无一例外地肿脸、肿腿、肿肚子,然后慢慢死去。缺粮的恐慌、死亡的威胁致使大批社员举家外逃,不少社员就倒毙在外逃的路上。尸横遍野,无人收殓,仅龙脉岗一地就陈尸十余具。阵阵尸臭伴着死者生前的怨和恨,徘徊在昔日的大炼钢铁基地和卫星田的上空,如泣如诉,随风飘散。

面对如此惨烈的形势,一贯对上级指示唯唯诺诺的柯得贵也终于无法沉默了——毕竟人性未泯。他悄悄来到“县委会”,找到洪书记汇报情况。

“这个问题嘛,难!”洪书记沉吟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况早已获悉,他丝毫拿不出解决办法。

“你解决不了,可以向上级反映呀!”柯得贵自作聪明,步步相逼。

“向上级反映?向哪一级反映?”洪书记苦苦一笑,透出了他内心的苦楚与无奈:“明天就要召开县委(扩大)会,传达中央庐山会议精神,你开过会就知道了。”

柯得贵隐隐感到几分困惑:毕竟总路线已成为全国人民的既定目标,毕竟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已全面落实,而中央庐山会议又能隐藏什么秘密呢?

“你就不要过问庐山会议的是是非非了。”洪书记的政治原则性极强。尽管他心里想的是一套,而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而且每句话都符合**思想。他这样做的目的一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一半是狐假虎威,强化自己的政治地位。“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的英明决策,是不容否定的。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严密控制你那一块地方,防止有人造反。还有,你们龙脉岗是通向外界的咽喉。每天都有大批社员外逃,造成社会不安定,你得马上回去派民兵站岗,把那口子堵住。”

“这些社员都是逃荒啊!”柯得贵一时有些想不通。而且也派不出民兵,因为口粮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逃荒不逃荒?要死就让他们死在自己家里!”

荒诞无稽的社会制度,荒诞无稽的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已造成全局性的灾难,举国上下危机四伏。情况已迫在眉睫,竟然没有人敢公开说“不”,更没有人出面加以纠正。封建独裁之苛政,何其残酷乃尔!在江西庐山召开的党的会议上,以彭德怀、张闻天为代表的几位“海瑞”式的忠臣终于勇敢地站出来,为民请命了。这是怎样凄风苦雨的日子,几位“海瑞”的请命非但没有促成问题的解决,反而招来弥天大祸,自身不保。

**大可县委(扩大)会开幕了。会上,果然是传达和贯彻庐山会议精神。广大干部和**员虽然不止一次地领教过什么叫“颠倒黑白”,但也对这一次庐山会议上的登峰造极的“颠倒黑白”感到吃惊。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洪书记又做辅导报告。他当然也得跟着颠倒黑白,把他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渲染得活灵活现,丝毫不觉脸红:“我们大可县连放了三颗水稻卫星,两颗钢铁卫星。我们全县的粮食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翻了五十番。我们的钢铁产量名列全省第三……。”

坐在台下听报告的各级干部和**员们永远都是忠实的听众,他们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服服帖帖,没有人拍案而起指出报告中的错误和虚假,更没有人当面指出饿殍遍野的事实真相。那种属于正常人的理性和良知,早已在历次政治运动的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中麻木了。

“右倾机会主义妄图改变我们的社会制度,把我们,引向资本主义。”洪书记说到这里,便桌子一拍,故作气愤状:“我们坚决不答应。”

坐在台下的基层干部和**员们又都纷纷效法洪书记的模样,气愤了一番——他们的座位前没有桌子可拍,仅以相当的气愤表情替代之。也在其中的柯得贵当然也是要“气愤”一番的,气过之后,便无声无息地低下了头。他无法回避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究竟好在哪里?右倾机会主义究竟错在哪里?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也从不过问国家大事,自然谈不上什么政治信念,他当干部纯粹出于偶然。随着职务的升迁,他当上了基层组织的负责人,成了本地区当然的政治形象代言人。可是,在他的思想深处,他越来越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怀疑,对社会主义、**的未来产生了怀疑。

“我们在坐的人中有没有小彭德怀?”洪书记站在高处,向台下的基层干部和**员发出了严厉的质问。这一声质问,如同晴天霹雳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炸响,整个会场都淹没在无边的恐怖里。在一瞬间,会场静得厉害,好象世界就此凝固了一样。紧接着,洪书记带领大家高呼跃进口号:“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阵阵口号声,打乱了柯得贵的思绪。他急速收回了他的略有些离经叛道的一闪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这一闪念没有被暴露,否则一切都完了。他又把瘌痢金根悄悄叫到一旁,再三叮嘱他:嘴巴要严,不要随便讲话!

“……。”

辅导报告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结束,接下来的,便是分组讨论。谷仓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和**员被划分成一个讨论小组,由柯得贵任召集人。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主持小组讨论,他当然也要作一番符合**思想的发言。正说着,从门外由远而近地传来一阵喧哗,县委洪书记在几个干部的前簇后拥中来到小组讨论会上。

“欢迎!欢迎!”柯得贵立起了身子,微笑着带头鼓掌:“请洪书记作指示。”

洪书记当仁不让地在小组讨论会中央椅子上坐下,伸手接过瘌痢金根敬上来的香烟,点上火,连连猛吸了几口,吐出了灰色的烟雾。他既是下到小组指导讨论,当然得作指示。他的指示是从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入手,然后便装腔作势地自我标榜最崇拜**思想。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影冷不丁地蹿到他面前,双脚跪地纳头就拜:“感谢洪书记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这是谁呀?”洪书记问。他有些面熟。

柯得贵一旁介绍:跪在面前的人叫李秋根,曾患有严重的浮肿病,是洪书记的一碗白糖水挽救了他,是洪书记亲自指挥的第二次反瞒产运动挽救了他。在第二次反瞒产运动中,谷仓人民公社一共反出了稻谷和饲料粮两万多斤,除了一部分上缴国家粮库之外,其余的都用作落实党的干部政策上了——分给了基层干部和**员。李秋根就是本次运动的直接受益者。如今他每月能吃上二十五斤回供粮,再加上自己动手弄些瓜果野菜,基本上能解决肚子问题,所以浮肿病就自行消失了。

“要感谢你就感谢**吧!”洪书记不敢贪天之功为已有:“这都是**的好领导!”

洪书记双手拉起李秋根,又动员坐在一旁的癞痢金根发言。

“**的政策就是好!”癞痢金根在学习了庐山会议文件之后,充满激情的说:“谷种干净,熄灯上油,就叫总路线!”

“什么?这叫总路线?”柯得贵听了儿子的发言,越听越生气。他转过脸,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看见了他满脸的无知和他头顶上闪闪发亮的癞痢壳,再也遏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便操起巴掌对准他的脸颊就是一记耳光:“**你前世的娘!”

“你凭什么打人?”癞痢金根质问父亲。他尚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父子二人对打起来,讨论会乱成一团。

……

庐山会议正在层层传达贯彻中,而谷仓人民公社的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口粮已彻底吃光,各公共食堂也已彻底断炊,广大社员正经受着饥饿的煎熬。

谷仓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的情况也不美妙。公共食堂停炊以后,各家各户自动散伙,社员们全然不顾**亲手制定的“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的神圣原则,只知道不择一切手段地把谷糠、野果、野菜和观音土弄来充饥。

五姑娘一连吃了几天的观音土稀饭。她的脸肿了、腿肿了、肚子也肿了。肿得她全身无力,四肢疲软,稍事活动,就感到心慌气促,如果再肿下去,恐怕也得去见马克思。她大哭了一场,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她已五十几岁了,求生的**还是那么强烈。她挣扎着出了门,打算到龙脉岗挖点野菜来填肚子。

晚秋的山野肃杀而沉寂,昔日郁郁葱葱的草木早已变得枯黄。天色灰蒙蒙的,不时有饥肠辘辘的大雁飞过,留下一片声声切切的哀号,空谷传响。

五姑娘出了村口,老远就闻到从龙脉岗方向飘来的阵阵尸臭。那是令人心颤令人胆寒的臭气。阵阵尸臭招来数以百计的秃鹰和饿狗频频光顾。一群秃鹰在天空侧羽盘旋,四处觅食,终于迫不及待地降落在腐尸上,竞相啄着、撕着腐尸上的皮肉并把带血的肉片吞进肚里。这一群秃鹰吃饱了,下一群秃鹰又来了。几个回合下来,就把腐尸的皮肉吞食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啄不动撕不开的骷髅白骨。数不胜数的饿狗也咆哮着从远处蹿来,毫不客气地赶走了最后一批秃鹰,独占领地,把仅剩下的骷髅白骨肢解开来,各夺一份,更加贪婪地大张着血盆大嘴,啃着啃着。……

五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不无嫉妒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除去其附着于体表的衣着和鞋帽,其躯体和四肢也与鸡鸭猪牛乃至小小的青蛙,并无太大的不同。而鸡鸭猪牛乃至小小的青蛙在其死后都把其躯体和四肢毫无保留地献给人类充作食物。而人类自己在其死后却把躯体和四肢埋进了泥土里,任其腐烂,这太不可思议了。

“人的肉也应该让人自己吃,不能便宜了这些秃鹰和饿狗。”五姑娘饿急生智;她的思维终于完成了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

“五姑娘,到这里来挖芭蕉根吧。”远处有人在喊。

五姑娘转头一看,在靠近昔日的“超英”、“赶美”高炉之间的草丛中,在枯藤老树旁,有一个女人正向她挥手。她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是大发嫂正向她挥手。大发嫂早就来了,而且运气不错,一连挖到两棵芭蕉根,差不多有一土箕。五姑娘并不嫉妒她的运气,对那一土箕芭蕉根也不屑一顾。她更热衷于那些秃鹰吞下的肉片以及饿狗所啃的骨头。

“我们也去割一块肉煮了吃吧。”五姑娘指着不远处刚倒下不久的一具人的尸体对大发嫂说。

“吃人肉?你不怕丧天良?”

“丧天良?”五姑娘冷冷一笑。“我们原本好好的小日子被打碎了,天知道哪里来的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抽什么羊羔子疯,搞得老百姓没吃没穿,还有什么天良不天良?”

“少说一点吧。小心打成反革命。”大发嫂尝过被打成反革命的滋味。

“反革命么?我不怕。我这浮肿病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

一提起浮肿病,大发嫂忍不住又哭了,豆大的泪珠沿着她消瘦的脸颊滚滚滑下。公共食堂断炊以后,她的全家五口(蠢姑早就不是她家的人了)就靠着吃糠咽菜过日子,两个孩子饿得嗷嗷直叫,她的婆母和丈夫都患上了严重的浮肿病,不仅完全丧失了劳力,而且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就连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

“我听人说,只要吃上几次肉,浮肿病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五姑娘对浮肿病的治疗办法颇知一二:“蛋白质嘛!”

“那也不能吃人肉啊!”大发嫂坚定地说。她急急挖完芭蕉根,就近在山涧流水里洗净,便匆匆往家赶。她知道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在等着她弄吃的。刚进村口,老远就听见从自家屋里传来的阵阵哭声。她心里一惊:家里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快步回到家里,只见婆母直挺挺地倒在“灶”边一动不动,嘴里塞满了尚未下咽的糠菜。她的丈夫宋大发正跪在地上磕头,两个孩子站在一旁直嚎。大发嫂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婆母这一回的的确确是死了,是被浮肿病夺走了生命。她不由自主地就地跪下,失声痛哭。尽管婆母生前不讨她喜欢,尤其是在每一天吃饭时,总是吃得特别多,有时甚至和两个孩子抢着吃。

“死了也好。能活到五六十岁就很不错了。”宋大发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再说,多活一天,多饿一天,生不如死啊!”

“我就是舍不得我的亲娘!”大发嫂又一次把婆母称作亲娘,也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还是假心假意。不过可以断言,婆母从此不再争吃争喝,也不再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再也不会让她讨厌了。

宋大发见妻子对母亲有如此的好感,便趁机提出要把屋里睡觉的床板拆下来为母亲打一口薄棺材。因为除此之外,家中再也没有别的可利用的木材了。

“你要拆床板打棺材你就索性打上两口吧。”大发嫂的哭声又起。哭声中,对丈夫的意见作出了正面回答:“一口用来安葬亲娘,一口留给我——我的浮肿病患的不轻,活不了多久了。”

宋大发知道,一副床板是不够打两口棺材的。而妻子的浮肿病也并不严重,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她显然是不同意。

“倒是我的浮肿病患得不轻,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宋大发强烈表示对妻子的不满:“等我死了,没有棺材不要紧,就用席子卷起来埋掉。”

大发嫂不再吭声,算是默许了丈夫的意见。她细细望着丈夫那肿得连眼皮子也睁不开的脸庞和他的满是腹水的肚子,望着他精神萎靡,气喘吁吁的样子,越望越害怕。丈夫是她的天,丈夫是她的地,丈夫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她可以没有婆母,她不可以没有丈夫。万般无奈,她又想起了五姑娘说过的话:只要吃上几次肉,补充蛋白质,那浮肿病就自然而然会消失。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了。她决定与五姑娘一道到龙脉岗去割死尸肉来吃。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大发嫂和五姑娘一人揣着一把菜刀悄悄上了龙脉岗。在众多的尸体中,很快选定了一具“新鲜”尸体。二人决定就从“他”的身上割肉。

“让我们给他磕一个头吧!”五姑娘提议。她的意识又在变化,她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她并不愿把人的尸体等同于鸡鸭猪牛乃至小小青蛙的**。

“是应该磕头,请求他原谅。”大发嫂欣然同意。

二人负罪似地来到尸体旁,双脚跪地,连连磕头,向死者致以崇高的敬礼。然后抽出菜刀正要动手,忽然见死者的衣服高高鼓起,像是四肢在动,更像是马上就要站起来进行反抗。二人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五姑娘年纪较大,又患有较重的浮肿病,还没能跑上几步,就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肚子里的水太多,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五姑娘只感到胸闷气促,上气不接下气:“我怕是快不行了。”

大发嫂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拉五姑娘。她真怕身后的那一具尸体的鬼魂追杀上来。情急之下,她悄悄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那具尸体依旧原地未动,只是体表的衣服被风鼓得高高的,她定了定神,不再怎么害怕了。她扶起五姑娘在草地上坐下,又双手捧了点山涧小溪里的水给她喝。经过稍事休息,五姑娘很快又恢复过来了。

“是的,人死了以后是没有鬼魂的,就像鸡鸭猪牛乃至小小的青蛙死了一样。”二人互相安慰,互相鼓励,胆子似乎更大了一点。她俩重又回到尸体旁,剥下其体表的衣服,在其臀部及大腿上割下了几刀肉,就地在近旁的山涧流水中洗净血污,然后各自回家。二人还同时约定:绝对保守秘密,对谁都不许说出去。毕竟偷割死人尸体上的肉去吃,不是光彩的事。

大发嫂回到家里,已是夜半时分,宋大发带着两个孩子早已睡熟,此刻也许正做着吃饭的美梦。婆母已不再是“人”了,她的遗体被置放在堂屋中央,只有昏黄的灯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时刻伴随着她。大发嫂一声不响地生火煮肉,她要尽快地把肉煮熟,尽快让丈夫吃进嘴里,治好浮肿病。一个时辰过去了,“锅”里的肉煮熟了,透出了诱人的清香。大发嫂满满地盛了一碗,送到丈夫的床前:“孩子她爸,吃碗汤再睡。”

“哪里来的肉?”宋大发惊奇地接过碗,闻了又闻。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碗肉汤。

“我出嫁的时候,娘屋里不是陪嫁了一件红毛衣么?我就用这件红毛衣换了二斤牛肉。”大发嫂早就编好了瞎话等着他。因为她知道,如果丈夫知道了真实情况定会反对,说不定连碗都会砸碎。

“我已肿成了这个样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死去,还是留给孩子吃吧。”宋大发把肉汤推开了。

“不,你一定得吃。”大发嫂哭了:“你是一家之主,只有你好了,才有我的好,孩子们的好。”

宋大发也哭了,夫妻俩抱头痛哭。苦涩的泪水滴落在肉汤里。宋大发终于被妻子说服了:为了两个幼小的孩子,也为了妻子,他必须坚持着活下去。他端起肉汤,一口气吞下了肚,没有分辨出究竟是牛肉汤还是人肉汤。

“把锅里的都盛出来吧。让两个孩子都吃一点,你也吃一点。”宋大发叮嘱妻子。

※※

机班船在河口镇的码头上刚一停稳,被遣送回籍的一百多号外出乞讨的社员,迅速被押解下船,他们将在这里中转,然后徒步回县。这一次,宋茂香才有机会找到接应干部进行申诉:“我到省城看病,为什么把我当成外流人口遣送回籍?”

接应干部审查了她的身份证件和病历,然后决定:同意原船返回,继续治疗.然而,拐能叔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既然到了家门口,就回去看看。”拐能叔说。另外,他还有一个暂且不便公开的想法:“反正身上的钱也不多了,还想到家里做点牛肉营养烙饼上省城去卖,赚一点治病的钱。”

三个人都同意回家。举目眺望,如青如黛的大可悬崖,在蓝天白云间若隐若现,冥冥之中,仿佛隐喻着某种变幻莫测的内涵。三个人立刻调转了头,急急忙忙往家赶。在半路上,他们发现有一具人尸静静地躺在草丛中,旁边还有一只讨饭的碗。宋茂香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看,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龙脉岗,在昔日的‘卫星田’上又发现了两具倒毙的尸体。她十分震惊,大可县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出现了这么多死人?而且暴尸荒野无人掩埋。三个人匆匆走过龙脉岗,直奔谷仓村……99404

离别家乡不过一个多月,竟好像陌生了许多年。昔日的良田,大部分都荒芜了,只有寥寥几块水田稀稀朗朗地栽了一点晚稻,而且由于管理不好,杂草比晚稻还要高。三个人匆匆进了村。村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见一声狗叫,宛如遭受兵火洗劫之后的荒村。只有苦槠坪未改旧时颜,那一棵棵弯弯曲曲的苦槠树依旧强撑着一簇簇郁郁葱葱的绿叶,显示出生命活力的不衰。苦槠坪的尽头是公共食堂。食堂的屋顶不再有炊烟飘起,但大门两侧的楹联还是那么光彩夺目,展现着社会主义,**的辉煌:

食堂巧煮千家饭,

公社饱暧万人心。

宋茂香不屑一顾地冷冷一笑,急忙往家里赶去,她最担心的是妈妈,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一口气跑回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篱笆门,进了堂屋。她连叫两声也没有人应,她的心里紧张极了,仿佛预感到一场可怕的祸事己经发生。她进了里屋,只见妈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无神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脸颊和四肢都肿得透明。

“妈妈,我回来了。”宋茂香坐在妈妈身边,心里有多少话要对她说。

茂香妈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对她的到来,没有表示一点相应的热情。宋茂香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她真怕她又出什么事。她哭着喊着,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她从神志恍惚中转过脸来。

“我……我饿!”茂香妈望了望女儿,如同望着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她的嘴唇连连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我……我想吃饭!”

宋茂香害怕极了,她转身去找拐能叔。拐能叔立即来到茂香妈的床前,看了又看。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务之急,是解决肚子问题。他把沈冬生叫到自己家里,去挖他私藏在床底下的粮食。原来他利用职务之便,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私自隐藏了几担稻谷……

沈冬生挖着挖着仅仅只挖了一半,就再也挖不动了,便一腚坐在地上淌虚汗。他也是太饿了:饿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拐能叔接过沈冬生手上的锄头,又连挖了几锄,拨开浮土,现出了一只麻布袋。他伸手掏了几把黄豆,吩咐宋茂香用碾缽碾碎,然后支起了三块石头,架起了“锅”煮豆糊。豆糊煮熟,他最先盛了一碗送到茂香妈面前。茂香妈微微睁开了眼睛,又慢慢地合上。拐能叔知道,她已饿得快不行了,急忙吩咐宋茂香用勺子喂她。宋茂香接过碗,一勺一勺地把豆糊喂进妈妈的嘴里。

“我茂香呢?”茂香妈突然十分清醒地问。其实宋茂香已在她的身旁,她却没有认出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宋茂香连连回答。

茂香妈清醒了片刻,又冷漠地闭上了眼睛。宋茂香俯在妈妈的身上又哭又叫。拐能叔走过来硬把她拉开:“茂香呵,你也吃点吧!你也是两天未进食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茂香妈终于完全清醒了。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激动得眼泪滚滚直下。宋茂香见妈妈哭,她也哭。母女俩哭作一团。临了,她告诉妈妈,她的病已有所好转,只要坚持服药是完全能治好的。

“是谁大白天开了小灶?”茂香妈突然发现堂屋地上的火光,不禁大惊失色:“白天是不能开火的。一家饱暧百家怨哪!不管有吃没吃,各家的大人小孩都一律睡觉。要开火,必须等到晚上!”

“……?”宋茂香呆呆地望着妈妈,恍若隔世。

“还不把大门关紧,把窗子堵住?”茂香妈又来了一句。

宋茂香这才起身瞅瞅窗外,确信门口和窗外都没有人注视,便关紧大门。又找出麻布袋,把窗子严严堵住。母女俩坐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话。

“在回来的路上,我大致看了一下田:杂草比禾还高,晚稻怕是要绝收了。”宋茂香谈起了农业生产,心急如焚。

“这年头,社员吃不饱,不愿下田,能吃饱的是干部,不会下田,田里能不长草?你们离家一个多月,这里闹翻了天了”。茂香妈提起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先是忆苦思甜补课扫尾。凡在公社大门口参加请愿的社员,都被打成了‘忘本分子‘揪出来斗争——你尚应叔被整得最惨。他成了‘首恶必办’!被打成‘反革命‘抓去坐牢,最后饿死在牢里。”

“……?”宋茂香大惊。

“接着又反什么小彭德怀,反右倾机会主义。县委洪书记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关了起来,说是什么纠偏:我们公社又来了第二次反右倾反瞒产。这一次比上一次还凶。大批干部下到村里抢粮食,把社员的口粮连同牲口的饲料粮都抢劫一空。赵玉兰在运动中乘机掌权,她把柯得贵揪了出来,就像土改斗地主一样,让他跪在老戏台上向社员交待问题。癞痢金根也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所有生产大队的干部都成了右倾。这运动、那运动轮番地搞,而社员的肚子问题就是没有人解决。这几天又听说柯得贵没有问题了,赵玉兰又有问题了,天知道搞什么名堂?”

“天哪!”宋茂香倒抽了一口气。

“幸亏你们没在家,要不也得挨整的。”茂香妈谈虎色变:“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五类分子没有一个不挨斗的,在老戏台跪了一大排。胡月秋被当成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活活整死。”

“天哪!“宋茂香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有谣言说:美国人要丢我们糯米圆子炸弹。要丢就趁早丢,让糯米圆子炸弹在我们头上炸开,我也就解脱了。”茂香妈越说越走火。她翻了一个身,肿大的满是水的肚子也跟着响了一下,像是一颗小小的原子弹。

“粮食征走了,公共食堂怎么开火?”

“公共食堂断炊二十几天了,没有米,连红薯干也不配给了。光这个村,就饿死一百多人,有几家人都死绝了。狗顺死了,蠢姑死了,大发妈死了,……青壮年凡能走得动的都外逃了,到城里去讨饭。”茂香妈这一次是真正地“忆苦思甜”。她不再突出政治,但说的都是真话:“我一连饿了三天,浮肿病越来越重。我的脸肿了、肚子肿了、两条腿也肿了。实在不行,我挪到苦槠坪,想到树底下检苦槠籽——这是老祖先给我们留下度荒的。那一次我碰到柯繁青,她也得了浮肿病。脸肿了、肚子肿了、两条腿也肿了。我们俩在苦槠树底下捡苦槠籽,捡了半天,谁也没检到。自从结亲以来,我再也没有另眼看待她。后来我俩商量着去后山挖观音土,说是观音土也能当粮食吃。打那一次分开,我再也没见着她。我把观音土掺合在干红薯叶里一起煮,这观音土难吃得很,上不了嘴,我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吞,我不想死呀!我的女儿到省城里治病去了,我不能丢开她。”

“柯繁青,柯老师怎么样了?”宋茂香想起了婆母,也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她匆匆来到拐能叔的屋里,来约沈冬生一同前去探望。

“等一等再去,地下的粮食还没有挖出来。”拐能叔不同意她走。

宋茂香不理他,强拉着沈冬生出了门。二人熟悉地来到自己的家,连连敲了十几下门,里面都没有声音回应,二人都感到大事不好。沈冬生随手撬开门钌子进了屋,他看见他的妈妈柯繁青一动不动地躺在破竹席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肿得像葫芦瓢一样的脸。

“妈妈,我回来了。”沈冬生不住地喊。

“妈妈,我的病治好了,我们回来了。”宋茂香也不住地喊。

柯繁青依旧是一动不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位饱经沧桑的母亲和老师受的苦太多了,她太疲倦了,也应该躺下来彻底地休息了。宋茂香望着望着,突然怔住了;她想起了她在县中读书时被人当枪使而贴出的大字报;她想起了她对她的一次次的专政,一次一次的训斥……她的双手紧紧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露出了羞愧不安的眼神,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您是我的亲妈!”宋茂香双脚跪地:“在您的面前,我是有罪的。”

柯繁青静静地躺着,永远不再做任何表态。她的脸上不再有受到屈辱之后的敢怒而不敢言的愠怒,她的眼珠里也不再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她躺得如此地安详,躺得如此地无忧无虑,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茂香妈和拐能叔先后赶来,商量着怎么办理后事。

“柯繁青!不,她是我的老师和妈妈。这件事不能办得太草率。”宋茂香恨不能掏出心来祭她。她实在后悔,为什么对她的看法,醒悟得那么迟呢?

“这年头连吃的都没有,就将就将就办吧!”拐能叔面对现实很冷静地说:“再者,时间也不允许了。最好就在今天入土。看这样子,她断气至少已有三天了。”

“无论如何也得给她弄一个遮体的。”宋茂香退而求其次:“我们家里有个立柜,那是土改时分来的,把立柜放倒就成。”

茂香妈和拐能叔都同意这个意见。于是宋茂香和沈冬生把立柜抬了过来,砸掉中间的夹层板,把柯繁青安殓了,送上了山。

这是一个晚秋的黄昏,山风习习。快要入夜的天空,灰沉沉地像一块铅板,压在深黄色的荒野上。更为这小小的送殡队伍平添了几分酸楚和凄凉。在沈山果的坟边,又筑起了一座新坟,宋茂香和沈冬生双双跪在坟前磕头,寄托他们心中无尽的哀思。没有扬幡,没有香烛,更没有祭品。宋茂香临时找来几份大跃进战报,裁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当成冥钱,在坟前焚烧。片片纸灰在晚风中徐徐飘摇,预示着它将在另一个世界里,为死者创造幸福。

宋茂香的心快要碎了,这一件件一桩桩血泪斑斑的惨剧,与人民公社的无限优越性是多不相称。她永远也不再会相信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骗人鬼话,也不再指望什么人再扮成救世主把她和所有受苦受难的社员拯救出来。沈冬生比她更难受。他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了,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不吃也不喝。宋茂香心疼他,可怎么劝也劝不醒他。拐能叔来了,二话没说,硬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男子汉,凡事都得拿得起放得下。这样不理事怎么行?”拐能叔才不婆婆妈妈,他来的是硬功夫:“还不死的起来收拾地窖?万一被干部发现了这些粮食,传到公社去,那一粒粮食也保不住。我还指望着用它换点治病的钱呢!”

沈冬生起来了,硬挺着精神来到拐能叔家里,连夜把藏在地下的粮食统统挖了出来,悄悄转到宋茂香的家里藏好。然后,紧紧关上篱笆小院的门,与外界严严地隔开。这是一个温馨可爱的家,一个没有阶级斗争,没有人歧视人的小天地。

“冬生,喝点稀饭。”茂香妈专门为他煮了纯大米的稀饭,还切了一小盘咸萝卜。在这荒年灾月的今天,是一次了不起的“**”享受。沈冬生一连喝了三大碗。

“我和你拐能叔一辈子都没有儿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儿子。”茂香妈的话是真诚的,丈母娘爱女婿,本来就是天性。

“我出身不好。”沈冬生吞吞吐吐。他总也摆脱不了阶级的阴影。

“不管你是什么阶级,我们都不嫌弃。过两天,你也搬过来住,彼此间有个照应。”

宋茂香翻开箱笼,把那双珍藏了许久的,为王琪特别做的布鞋找出来,让沈冬生试穿,大小居然合适。宋茂香十分欣慰:王琪未能穿上的鞋,终于让沈冬生穿上了。这是天作之美。88301

几只觅食的昏鸦,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哀嚎着从篱笆小院的上空掠过。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大可河向阡陌的田野飞去。宋茂香望着远去的昏鸦,又警惕地环视着篱笆小院的四周,心里总觉得在这苟延残喘短暂平静中,暗暗隐藏着什么不详之兆。她发誓不再参与人民公社的工作,不再过问生产大队的事务。然而,篱笆小院的门始终是关不住的。就在宋茂香回来的第三天,本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瘌痢金根带着宋九根找上了门。

“公社党总支有一个决定。”瘌痢金根结结巴巴地对宋茂香说:“目前正在搞运动。从县公安局和民政局转来了你们的材料。你和五类分子沈冬生在省城搞了破坏,被遣送回乡。你们要老实交代!”

“这个问题我当时就和接应干部说清了:我在省城治病,家属陪着我,有什么错?”

瘌痢金根不愿听她的剖白,起身走了。宋茂香狠狠地关上篱笆小院的门,心里禁不住砰砰直跳:公社干部果然来找麻烦了。拐能叔也很生气。她的病还没治好,就被收容站遣送回来了,现在又冒出了一个政治问题。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我想去找柯得贵谈一谈——这也许是一件举起来千斤重,放下来四两轻的小事。”宋茂香说着,转身出了篱笆小院的门,向公社大院直奔而去。她来到老街,老街全然不像街了。既没有出售商品的店面,也没有排队抢购商品的顾客,就连首屈一指的公社供销社也关门大吉了。只有公社大门外的墙上她亲手临摹的跃进图依然光彩夺目,璀璨辉煌,继续展现着**的美好未来。宋茂香不无厌恶地瞥了一眼,转身进了公社大院。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公社书记柯得贵。

柯得贵肩披着衣服,脚上屐着鞋刚从厨房里走进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大米干饭,边走边吃,边吃边走。他旁若无人,毫无顾忌,一点也不像普通社员那样:好容易弄到一点吃的,还要掖着藏着,偷偷摸摸地吃,生怕被人看见引起嫉妒。

“柯书记,我向你汇报思想。”宋茂香很有礼貌地说明来意。

柯得贵满嘴是饭,开不了口,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人民公社里的工作就有这么忙,要主持日常工作,还要搞好政治运动,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柯得贵吞下了嘴里的饭,这才开口讲话。他自拉自唱:“有什么办法?为人民服务嘛!”

“我上省城治病,还有两个家属作陪。我们没有搞破坏。”宋茂香小心汇报情况。

“住嘴!”柯得贵桌子一拍,露出了嘴里的大金牙:“你是怎么汇报的?和五类分子一接触,连大好形势也忘了。”

宋茂香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不是。汇报思想务必应该首先汇报自己对当前大好形势的认识,这的确是一个不应该发生的重大遗漏。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宋茂香立即补充汇报了自己对大好形势的认识,这才直奔主题:“我们没有搞破坏。”

“目前,全国的上上下下都在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大批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也趁机破坏。”柯得贵拿腔拿调地批评不完:“你不搞破坏,为什么和五类分子私奔?”

“我和沈冬生是合法夫妻,不是私奔。”宋茂香偷偷瞥了柯得贵一眼。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为丈夫的政治面貌重新甄别:“沈冬生也不是什么‘五类分子’。他仅仅是‘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不能把他当成五类分子。”

“不管是分子还是子女,总是反动阶级!”柯得贵生气了,把空碗朝桌子上一摔:“我原想帮助你划清阶级路线,轻装上阵。不料你更加反动。”

“反动?路线不清?”宋茂香刹那间又感到莫名的恐惧。戴在她头上的紧箍咒经这么一念,头又疼了起来,而且疼得眼前直冒金星。在柯得贵凌厉的攻势下,她的坚而又坚的“堤防”顷刻溃破。她象历次因犯了错误而受到批评那样,立刻表示了痛改前非。

“柯书记,我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了。请组织处理吧!”宋茂香唯唯诺诺,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能认错就好,写份交代材料来,等候组织的处理。”

谈话结束了,宋茂香懵懵懂懂,高一脚低一脚地出了公社大门。她的脑子一下子膨胀了许多倍;光怪陆离,五花八门,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向柯得贵认错的,又是怎么向他承认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了的。她扪心自问:究竟是上了柯繁青的当还是上了沈冬生的当?她本想为沈冬生澄清事实真相,可是弄得最后还是认了错,而且还得写交代材料。她难受极了。

宋茂香回到家里,拐能叔正坐在堂屋里指点家政:他叫沈冬生去挑水,挑满了缸就去睡觉,只等天黑开始“工作”,又叫茂香妈用杵舀来椿米,再把谷糠筛出炒熟,俨然是这个家的家主。宋茂香知道:拐能叔完全是为了她,为她去冒险,为她去搞治病的钱。可是眼下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风声正紧,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他在运动中栽跟头。

“拐能叔,你家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宋茂香再一次把问题严肃地提出来。

“你不要对我上政治课,你要是嫌来路不明,你就不要吃我拿出来的粮嘛!”拐能叔尖刻地说:“还要把以前吃下去的统统呕出来。”

宋茂香挨了当头一棒,红着脸出了堂屋,坐在篱笆小院里喘大气。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篱笆小院之外,传来阵阵铜锣声,惊得无名小鸟四处逃窜。宋茂香侧耳细听,像是宋大发在打锣,在当当的锣声中,还夹杂着凄厉的呼喊:“小英子妈,回家吧!黑狗蛋妈,回家吧!”

宋茂香听着,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小英子妈?黑狗蛋妈?就是大发嫂——她童年时代的好伙伴,怎么会失踪呢?她要打开篱笆小院的门,找宋大发问个究竟。

“他的女人怕是凶多吉少,你管得了?”茂香妈把她硬拉到堂屋里。

宋茂香一想也对:这年头,可怜的人太多了,以她个人的力量,可怜得了么?她的脚又缩回去了,没有出门,任凭宋大发打着锣,从自己家门口走过。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铜锣声又由远而近地传来。这一次宋茂香再也忍不住了,她早早地开了篱笆小院的门,两眼死死地盯着从山间小道走来的宋大发。

“你回来了?病好了么?”宋大发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病是好了一点,没有钱再治,不回来怎么办?”宋茂香答。

宋大发像是没有心事听她讲话,只顾着他自己的事。蓦地,他拉着她的手,两腿一弯,跪倒在地上。

“大队长呵,你要可怜可怜我,发动队里的社员帮我找找小英子她妈。”宋大发哭了。

“派人?如今不是癞痢金根和宋九根管事吗?我这个大队长正在交待问题呢!”

“小英子妈今天一早进山挖野菜。她得了浮肿病,她的脸肿了、肚子肿了、脚也肿了,走不动了。我叫她不要出去,她硬要走,说是给孩子们弄点吃的。”宋大发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临走黑狗蛋要吃她的奶,她还解开怀,让黑狗蛋吸了几口。她对黑狗蛋说:她会快去快回的。”

“天黑了,也许是走迷了路。”宋茂香安慰他:“不会出事的。”

安慰归安慰,事实总归事实,大发嫂进山一天未归,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一夜,宋茂香又彻底失眠了。她总也弄不明白:人民公社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可怜的大发嫂!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黑夜消退,黎明渐起,天已大亮。沈冬生上山砍柴,在庙东谷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具女尸。他柴也不砍了,急急忙忙回家报信。宋茂香披起衣服第一个赶到现场,拐能叔和宋大发也先后赶来。经辨认,果然就是大发嫂。她的脸部肿得变了形,以至宋茂香几乎认不出来了。她的屁股和大腿上的肉已被人剜走,露出了铮铮的白骨,惨不忍睹。据现场推测,她大约是在昨天的中午前后倒在路旁的,以后尸体被人拖进草丛中,剜去了大腿上的肉……

“天哪!还吃人肉?”宋茂香的心简直不能自持了:人民公社时代,人吃人的年月。

宋大发蹲在一旁凄凄饮泣,他怎么也忘不了妻子对他的好处。尤其是在他服刑期间,她在家中为他担惊受怕,照顾老的,拉扯小的,为了他的甄别,她受了多少冤枉,受了多少委屈……?宋茂香扶起宋大发,劝他节哀。死者已矣,更要顾着活人,顾着孩子。

“赶快料理后事吧!死人见土如见金。再拖下去,愈发对她不起了。”拐能叔见他迟疑不决,便问:“你还有什么条件?”

“我只想给她弄个遮体的。”宋大发的条件也不高。

拐能叔叫沈冬生帮助料理丧事。宋大发在家里找来一床席子,把大发嫂的遗体卷起,就地掩埋。人,永远是感情的动物,生离死别是人生中的一大憾事。宋大发,这个七尺男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接受不了。他哭着嚎着,一下子跳进坑穴中,紧紧地搂着妻子的尸体。他要随她而去。沈冬生停下掩土,硬把他拉上来。

“你死了可以,两个孩子归谁管?”拐能叔冷静地发问。

宋大发想起了孩子:他的小英子和黑狗蛋如果再没有了父亲,也许更可怜。为了孩子,他必须活下去。临了,他对宋茂香说,把孩子领上来,让他俩给她磕个头吧!宋茂香回到村里,直奔宋大发家。过了苦槠坪,远远就看见骨瘦如柴的小英子和黑狗蛋,一人捧着一个空碗,正依在门旁等待着上山采野菜的妈妈归来。宋茂香不觉放慢了脚步,努力敛起快要滴下的泪水,来到小英子和黑狗蛋的面前。

“茂香阿姨,见到我妈妈吗?”小英子蹒跚地挪步出门,她已饿得快要走不动了。黑狗蛋比她更弱,刚走两脚,就蹲了下来。

“茂香阿姨,我饿!”小英子有气无力地说。

“茂香阿姨,我要找妈妈,我要吮一口奶。”黑狗蛋发了奶瘾。

宋茂香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到自己家里,端出刚出“锅”的菜稀饭,让他俩饱餐一顿。然后又撕了两块白布条,分别扎在二人头上,算是带孝。

“走吧!我带你们去见妈妈。”宋茂香的声音呜咽了。

宋茂香带着小英子和黑狗蛋上了山,坑穴已筑起了黄土,宋大发蹲在黄土旁凄凄饮泣。小英子和黑狗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的爸爸,又看了看新筑起的黄土堆,真弄不懂其中的缘故。

“这就是你们的妈妈,快给妈妈磕个头吧!”宋茂香把孩子领到坟前。

小英子哭着、嚎着喊着要妈妈。不懂事的黑狗蛋围着坟堆转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通往坟里的门。他扯着宋茂香的手问:“妈妈怎么才能出来?我要吮一口奶。”

“她不会出来了,她要上天堂,去过好日子。”宋茂香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在回村的路上,宋大发对宋茂香说,家里没有了一粒粮,他要带着孩子外出讨饭,也许能有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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