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晚霞满天,两鬓斑白的一个人,来到那已经废弃了许久的夏王府邸,来悼念、缅怀那群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仍是难以掩饰伤怀。
站在夕阳的余晖里,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大新三年除夕夜里的那些刀光剑影……大新二年的大年夜里,过了子时,哔哔啵啵的爆竹声,迎来了大新三年。但是爆竹响过之后,那些守岁的人们并没有去安睡,甲胄鲜明的将士,一列列在府邸外的校场上矗立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了这个塞外的府邸。柳兰芷怀里抱着被惊醒的朔儿,秋月和小星则抱着哭闹的妖妖和娆娆,悄声哄着。往常安静的后院里如今涌进来了许多的兵卒,他们全是黑衣打扮,手里拿着锃亮的刀剑,虽是人多,却是一声咳嗽也不闻。
乔五看着柳兰芷浑身上下收拾得很利落,怀里抱着的朔儿却是不惧怕什么,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地东张西望。他笑了,走了过去道:“阿芝,不用怕,虽传说飞将军陈洛厉害,但是也不至于让我妻儿老小都护不住!”
柳兰芷点点头,心里却震撼,果然,关内一直驻扎不动的陈洛,此时也定然是奉了焦二郎的命来打夏王,那焦二郎此时是不是在京城里也动手了呢?
她没敢想象京城里那混乱血腥的场面,只是紧紧地抱住朔儿,神态冷静而从容。
乔五倒是觉得平常,那一干幕僚却是个个惊讶,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妃竟然如此镇静,自己的婆娘平日里看着泼辣刁蛮,一听说要起战事,个个都手脚瘫软,哭爹喊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把这起婆娘和孩子们集中在几辆大车上运往燕支山了,那个燕支山就是左慈老道的大黄山的主峰,在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山洞,据乔五讲,那边储存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应该暂时是无虞的。
柳兰芷按照乔五的计划也要躲到那个燕支山的山洞去的,一辆黑乎乎的马车停在门口。
柳兰芷抱着朔儿迈步走去,却听得后面乔五的声音有几分迟疑:“阿芝,等一下!”
柳兰芷住了脚,后面的秋月和小星知道王爷与王妃夫妻二人要话别,抿着嘴一笑,先上了马车。
柳兰芷抱着朔儿回头,却见乔五大踏步地过来,火把的映照下,面色有几分焦虑:“阿芝,等我,啊!?”他伸手把柳兰芷的披风的帽子给她戴好,“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嗯,你也好好的!”柳兰芷粲然一笑,那脸庞在火把的光下却有几分不真实,乔五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抓住了柳兰芷的肩膀,“要不,阿芝,你和朔儿跟着我吧!”
“那怎么能成?你要带兵打仗,还要兼顾我们母子,又没有分身术!”柳兰芷笑着道,“你的衣裳都是察哈尔给你收着呢,缺什么了就找他要!”
“可是——”乔五脸色犹疑,“我不知为什么,舍不得放手!”他紧紧揽住柳兰芷肩膀,目光里是浓浓的不舍。
“让人笑话!”柳兰芷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胸膛。
那些幕僚和侍卫看着王爷与王妃黏黏糊糊,都佯装看不见。
乔五也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太亲密,不由笑着放着了柳兰芷的肩膀,转而摸摸朔儿戴着老虎帽子的头:“朔儿乖,替爹爹保护娘亲!”
朔儿看着满身甲胄的乔五,有些好奇,似乎有点认生了,竟是转了转脑袋,不让他抚摸。
一旁的左军师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柳兰芷笑着举起朔儿那穿着臃肿棉袄的胳膊挥挥手,而后头也不回地上车去了。
黑色的马车载着柳兰芷母子,载着妖妖娆娆,消失在黑色的夜里。
乔五一时怅然若失,心里突然很疼,他板正了脸色:“诸位,出发!”
“是!”回答他的是雄浑的应诺。
马车“咯吱咯吱”在暗夜里行进着,后面跟着一小队护卫,那些是乔五挑出来专门保护她们这些妇孺的。
风,呼呼地刮着,马蹄子的得得声,敲得人心里莫名地发慌。柳兰芷看看朔儿和两个小郡主都睡着了,秋月夜眯着眼睛,靠在板壁上,小星却是眼睛睁得溜圆,上了马车后,她一直很兴奋,似乎等待着什么……似乎是拐到了一个新路,柳兰芷觉得马车颠簸起来了,她不由轻轻蹙眉,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朔儿。
“吁——”是车夫的声音,马车突然停下来了!
“什么人?”车夫的惊呼声,随即没了声音。
柳兰芷心里凛然一惊。
对面坐着的秋月也睁开了眼睛,却是雪亮一片。她示意柳兰芷别出声,自己却扬声道:“胡老四,怎么回事?”
“嗖”的一声,一枝利箭破空而来,饶是秋月躲得快,却离她的头部差了二指左右。“叮——”的一声,钉在了板壁上。
柳兰芷浑身发冷,她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对面坐的小星却也弯下身子来,她离得柳兰芷很近,近得柳兰芷听到她在嗫嚅:“不对啊,没人说要取性命啊!”暗夜里,马车上,柳兰芷的眼睛眨了一下。
后面响起了刀剑之声,看来已经交手了!
秋月暗暗拉了一把柳兰芷,附耳道:“奴婢先出去看看!”说罢,把她怀里熟睡着的妖妖,推到了自己的怀里来。柳兰芷只好一个胳膊抱住一个,幸好外面的厮杀、惨呼声,还没有惊扰他们的香甜一梦。
小星在瑟瑟发抖,她颤声道:“王妃,咱们会不会——”话没说完,突然“啊”了一声,柳兰芷觉得面颊一热,一抹是热乎乎,粘糊糊的,带着一股血腥味,鲜血?她拉拉小星,小星已经没有动静了,怀里犹抱着熟睡的娆娆。
柳兰芷吓呆了,是谁,想把她置于死地?
突然,车帘子给大力掀开,一个明晃晃的火把举着,照了进来,柳兰芷抬头一看,却是穿了男装的紫苏!
“姑娘,快来!”紫苏后面露出一个圆圆脸,却是同样穿着男装的青果。
她看向马车内,却是惊怖极了,一枝利箭正中小星的眉心,小星犹瞪着眼睛,显得不可置信的惊讶模样。马车内板壁上全是喷溅的一大片猩红。
柳兰芷手脚发软,怀里的孩子依次被抱了出去,最后,她自个儿给紫苏和青果,半拖半抱,弄上了另一辆马车。
这个马车显然轩敞多了!紫苏递过来一件夜行衣,“姑娘,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
柳兰芷哆嗦着手,纽襻都解不开,还是紫苏帮着把那染了鲜血的衣裳换下来,顺便用衣裳揩干净她残留在面颊上的血渍,随后,紫苏就下车去了。很快,紫苏回来了,对着马车外低声喝道:“走!”
马车这一回竟然沿着那原来青石板的路,飞快地跑了起来。
柳兰芷乍到了安全的环境,心放下来,就瘫软在马车上了,紫苏还好些,青果的牙齿也上上下下地发抖,“卡巴卡巴”地响着,很是瘆人,紫苏干脆把她揽在怀里,依偎着柳兰芷,主仆三个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马车跑得很平稳,也很快,三个人也相拥着睡着了,如同一边放着的三个孩子一般。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马蹄子的“得得”声放缓了,车夫在外面喊了一声:“紫苏姑娘?”
紫苏立马警醒了。“紫苏姑娘,到了登州码头了!”车夫瓮声瓮气道。
“哦!知了!”紫苏慌忙答道。
她看看发髻散乱的柳兰芷也睁开了眼睛。开始是迷茫,然后脸上浮现出疑惑之色,“紫苏?”她揉揉发酸的脖子问道,一边把倚在她胳膊上酣睡的青果轻轻挪在一边。
“姑娘,我们到了登州码头了!”紫苏言语里有遏制不住地惊喜。
“真的?!”柳兰芷喜出望外,“格桑花看来真是守信之人!”她抱起那酣睡的朔儿,朔儿似乎不喜欢人家打扰他,皱了一下小鼻子。随即睁开了眼睛,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到娘亲后,就绽出了微笑。
紫苏随即推醒了青果,笑道:“小蹄子,还睡!小心把你丢到海里喂老鳖精!”
青果揉着眼睛也醒了,也抱起了还在安稳睡觉的妖妖,不由笑道:“姑娘,咱们是不是把人家的闺女也拐带了出来了?”
柳兰芷看看那边咿咿呀呀学语的娆娆,也笑着摇摇头,“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咱们能保下一命已经算是幸事,昨夜——”她想起了横死的小星,面色霎时阴沉了一下,旋即道:“也罢,我当初就答应了她们的娘亲静姝的,要照顾她们的,带走她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不是吗?”
两个丫头点点头,抱着孩子,先后下了马车。
柳兰芷也从马车下来,发现那个车夫戴了一顶破毡帽,却遮不住那满脸的络腮胡子,却是那个伊稚邪!她先是吃惊,然后忙弯腰致谢:“多谢冒顿可汗搭救!”
伊稚邪听到这个称呼一怔,随即苦笑道:“别玷污了我祖宗的响当当的名号了,我如今是响马,就是伊稚邪,要不是妹妹说你能帮我,我乐意救你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两脚羊罢了!”他依旧不改他的倨傲。
“是呀!”柳兰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这是楼兰王国的城中密道图,你拿着这个,事情没有不成的!”
伊稚邪大喜,似乎有些怀疑:“你,不是戏耍于我?”
“你和格桑花去试一下不就知道真假了?我们王府里那个进献来的楼兰美女就是原来服侍楼兰国王的,因为遭了王后的嫉恨才当做礼物送来大夏,她手里拿来的,你说是真是假?”柳兰芷说完就登上了码头上停靠的一艘乌篷船。头也没有回。
那船娘来叩头,一抬头,柳兰芷的泪差一点落下来,竟然是原来的丫头红袖的娘亲老田家的。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