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柳树随风摆,几处莺啼画春图,还未进入二月,江南已经一片生机盎然,看惯了西北的苍茫与荒凉,再看江南,沈默竟然有些失落。
“沈公子,河口到了。”一个比较粗犷的声音从船舱外传来,沈默从船舱慢慢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一个月的航行从开始的新鲜感,到后面的疲惫,甚至有些晕眩,呕吐,让沈默只敢坐在船舱内,而同来的狗蛋和十个西北汉子更是如此,西北人,陆战可以说不怕任何人,可是水上就只能认怂。
“沈公子,我们的商船只到河口,然后由河口的商行分支从陆路运到各个城镇,要不我和去江南的车队说一声?”只见船外一个魁梧的汉子站在门口,对着刚出来的沈默说道,
“席大哥,你太客气了,承蒙你这一路照顾,小弟还未感谢,怎么好意思再麻烦您!”沈默对着汉子一拱手,这个人名叫席巴,是席骆老爷子的第三个儿子,虽然面容和席骆有几分相似,但是性格却异常豪爽,本来沈默想和席巴兄弟相称,可是席巴却不敢,不管是以前的大明,还是现在的明夜分治,商人的地位其实和他们掌握的力量完全不匹配,在西北,商人手里有人,可以挺直腰说话,可是出了西北,谁也不会拿他们当回事,这也是为什么西北商行每年需要向那些大人物送礼的原因。没有了那些大人的庇护,别说你招募那么多护卫了,就是你现在囤积的粮食和货物,也能给你判个诛九族的大罪。
“那沈公子一路小心了!”席巴看着沈默并不想随车队去江南,也就不勉强,转身就要指挥船夫靠岸了。
“席大哥,不知道你们会在河口待几日?何时再来?”沈默盯着席巴问道,
“如果河道上的浮冰消融的话,我们应该卸完货就会离开河口回西北,不过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估计没有两个月,河道的浮冰消不了,如果沈公子要顺路回西北,我们可以等公子到三月底。”席巴转身说道,
“那就多谢席大哥了,如果我们要随您的商船回去,我会让护卫过来传信。”沈默顿时有些高兴,毕竟要是走陆路,那至少又得耽误个把月。
眼见得商船缓缓靠了岸,瞬间有人绑好绳索,稳定船身,紧接着一大批力夫开始搬运货物,马上略带安静的码头一下热闹起来。
沈默本想再和席巴寒暄几句,可惜看来席巴也没时间陪自己了,于是只能和狗蛋,护卫下船向不远处的集市走去。
“沈大哥,我们现在去哪?”狗蛋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问道,
“肯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啊,这几天吃多少吐多少,现在肚子里估计就剩水了!”沈默翻了翻白眼,狗蛋一听,眼前一亮,虽然狗蛋不晕船,也不怕水,可是平时狗蛋食量就大,可是航行中每个人的食物都有定数的,不可能迁就某个人,所以狗蛋一直就没吃饱过,现在一听吃饭,那是两眼都冒光。
找寻了片刻,沈默找了个靠近码头的酒楼,上了二楼,一眼望去,零星的有几个人喝茶,沈默也不在意,这里的酒楼基本上都是给码头的力夫吃饭的,也没多好的布置,过了饭点,更没什么人来了。
坐在靠窗的地方,沈默望去,这里是码头的背面,已经看不见力夫忙碌的身影,反而是一片儒雅风气,直接江中缓缓驶来一艘画舫船,而江岸上皆是书生打扮的行人,偶尔有一两个停下来不知在说着什么,
沈默看着,却暗暗叹了口气,江南不愧是文坛之首,就算河口这样一个小城,也是文风处处可见,而西北不知道何时才能达到这种地步,想想出门前看到的那些人,寒冬时节,一个个还只穿着两三件破烂的衣服,沈默就感觉异常沉重。
在沈默沉思的时候,小二已经上楼了,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百布,正擦拭着桌面,然后看到沈默看过来,马上笑容满面的对着沈默开始介绍,介绍这里的风土,也介绍餐馆的美食,偶尔还夸赞几句沈默的气度不凡,让沈默烦闷的心里瞬间感觉格外的舒畅,也第一次有一种被人捧着的感觉,随后却又苦笑一声,看来好日子真是过不得啊!
“小二哥,你看着上吧!把这里的好菜都上一份,酒就算了,下午我们还赶路呢!”沈默看着小二卖力的样子,也微笑着对小二说道,
“好嘞,公子,你就请好吧!”小二喜滋滋的下楼去了,
沈默深吸一口气,风里却是一阵阵鱼腥味,不过却也有些轻松许多,站起身看着江面,及邹多山,也有一条横过及邹的河,可是却也仅仅过船用,要和江南这里比,却也有些萧索,不过要比文风习气,却也怎么都比不上及邹,毕竟及邹属于重城,更有潇湘书院撑着,想到潇湘书院,沈默倒是有些谱了,江南是天下文林之首,东林则是江南文人的摇篮,东林书院可比潇湘书院还要有名。
不因为其他的,就因为东林出过三位大儒,现在的夜都和宗亲府里,都有着东林的学生,还是那种有分量的学生,而这些也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二十年前,东林出过一位竹林七贤,如果说,江南是文林之首,东林是仕子之首,那么竹林七贤则可以算是天下文人中最好的七位。
当然这个排位可能太绝对了,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所有被选为竹林七贤的都可以算是天下文人的佼佼者。这点在所有文人心中那都是默认的。
沈默从小就受到司空见的熏陶,司空见更是想把沈默送去竞争,可惜的是,竹林七贤的规矩是只有其中一位逝去或者失踪,才能够进行下一位的竞选,否则,那七贤之名就会追随这人一生。
这点上本来所有人都怀疑,可是所有挑战七贤的人,都落败了,一年,十年,五十年,无论多久,至少没人知道选中的人在他们擅长的领域落败过,这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怀疑这点了,也都相信这些被选中的人是不可能会泯然众人的。
正想着,突然感觉酒楼一阵剧烈晃动,伴随着晃动,外面顿时一阵吵闹,偶尔听到两句,“地龙翻身了!”沈默刚刚猝不及防被震得晃动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眼望向外面,只见江水仿佛煮沸一般,波浪一波一波袭来,江面的画舫此刻一阵尖叫,画舫地上,仆人,婢女乱做一团,唯一一个华服男子,正卖力的抓住桅杆,在他怀里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此刻也有些惊慌的抓着男子,而随着波浪的不断侵袭,不少人被卷落在江里。
沈默对着狗蛋说道,“赶紧救人!”
狗蛋一瘪嘴,好家伙,还没吃饭呢,就得卖力气,哪有劲啊!可是也就腹诽几句,人命关天,狗蛋可不敢说这些话,马上一个鹞子翻身,直接从二楼跳下去,抓起一捆绳子就往空旷的地方跑去,找好地方,站定,将一块大铁块绑在绳子一端,用力挥舞着,只见绳子在大铁块的作用下,瞬间被抛远。
“把绳子系在船上!”狗蛋一嗓子喊出去,顿时震得岸上的人耳膜都在作响,好在船上的那个华服男子听见了,嘱咐女子抓住桅杆,自己则一摇一晃的跑去抓住绳子,解开铁块,然后系在二楼的围栏上,爬围栏断裂,男子还绕了好一圈呢!好在绳子够长。
狗蛋看对面绑好绳子,一声大喝,就开始拉动绳子,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画舫慢慢被拉近江岸,众人一声好喝,“好汉子,好力气啊!”没办法不吃惊,在这码头,不缺力气大的,可是这力气大的吓人,就不由人不佩服。
可惜,越靠近江岸,波浪的反应就越大,距离江岸还剩十米,整个画舫瞬间被一波巨浪打翻,这下可就让沈默和狗蛋傻眼了,沈默是完全不会水啊!而狗蛋,他会水,但是说到救人,那只能望而生叹了,
就在沈默焦急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少年跑了出来,一声口哨,然后衣服也不脱就一个猛子扎进江里,紧接着七八个汉子跟着少年一起跳下去,不到一刻钟功夫,江里的人就被救起了大半,只看得沈默有些钦佩,这水上功夫恐怕也是没谁了。
就这么折腾大半天,总算江上没人了,沈默才缓过神休息一下,其实刚刚的地震倒也没持续多久,也就两三分钟,对码头上的人,建筑倒没什么损失,可是伴随着地震,江面的波涛就厉害多了,巨浪不仅打翻了画舫这样的楼船,靠近江岸的小船甚至扁舟都被打的七零八落。沈默看了,也有些感慨,看来天下的人都不容易,说完,就找寻刚刚救人的小伙。
只见那个华服男子正领着家眷对少年道谢呢,少年一脸憨笑的不知道拒绝什么!沈默走上前去,正听着华服男子正感谢少年。
“沈小哥,太感谢你了····”虽然话语文绉绉的,但是的确能看出男子的诚意,男子此时一看沈默过来,感觉躬身行礼,虽然沈默没把自己救上岸,可是别人也出力了啊!对于这份心,男子必须感恩,可是刚刚沈默正忙着协调救人,维持秩序呢,根本没时间理会自己,所以男子只能先找少年感谢。
“公子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要是见死不救,那这世道得多让人寒心啊!”沈默和男子倒是一样,出口就是大道理,而且也文绉绉的,让少年夹在中间有些尴尬,就准备走,
“这位小哥,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吃顿便饭?”这话不是男子说的,反而是沈默说的,沈默看着少年就觉得投缘,也不知是刚刚少年救人,还是因为少年和自己年龄相仿,反正就是觉得可以深交。
少年倒是有些愣神,他看沈默就觉得不是一般人,尤其是刚刚指挥人群,那种气势,少年只在过往的官船看到过这样的人物,可是这样的人要请自己吃饭,不是少年自卑,而是现在这个世道就把人分的三六九了,对于华服男子,少年还有些平起平坐,可是对待沈默,少年倒有些惶恐。
“小哥莫不是不给面子!”看着少年一脸犹豫的神情,沈默开玩笑说道。
“哪敢哪敢?公子你也别叫我小哥了,太折煞小民了!”少年羞涩的说道,这话倒让沈默有些吃惊,小民,这可是民对官的称呼,看着沈默愣神的表情,少年更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我们私交就好,那些规矩理他们做什么!要是你不嫌弃,叫我一声沈大哥就好!”沈默也豁达,直接说了句,完全不在意少年的定位,反而更亲热的攀着少年的肩膀。
“我叫何淼”少年抓了抓脑袋,倒是被沈默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难怪水性这么好,这名字就是水里来的啊!”沈默哈哈大笑,这话倒让何淼有些亲切,沈默抓着何淼就往刚刚的酒楼走去。
“不知能否算我一位!”华服男子有些别扭的说着,却也能看出男子的脾气秉性都不错,至少从头到尾没感觉男子有什么看不起人的表现,要是换成其他富商有钱人,估计抓住少年就会说,你救了我一命,说吧,要多少钱?那这话一出口,恐怕少年早就甩手走了。
“当然,相逢就是缘啊!一起一起。”反正一个人也是请,两个人也是吃。而少年身边这时多出几个人,赫然是刚刚下水救人的几个人,
“水哥!我们先回去干活了!”一个年纪比何淼小一些的男孩跑过来,对着何淼说了一句,
“叫上你兄弟一起吃个饭吧!”还未感觉到何淼的目光,沈默就自然而然的说了句,何淼瞬间感觉对沈默亲近许多,这是照顾自己面子啊!
“好咧!”男孩一溜烟跑了,看这样子,让何淼有些尴尬,你这小子,就算要答应,也别这么干脆啊!这不是让我没面子吗?狠狠瞪着男孩的背影,跟着沈默上楼了。
不一会,原本清净的二楼瞬间被填满了,沈默的护卫坐了两桌,何淼的兄弟坐了两桌,而沈默,柳淮民,何淼,狗蛋坐了一桌,柳淮民的家眷则早早就回这里的别院了。
小二再次上来,这次沈默不好再点菜了,毕竟沈默是外地人,你怎么好点本地的菜,一来你不知道什么好吃,这些人爱吃什么?二来,你不知道这些人忌不忌口!不过这些都是沈默想多了,这些汉子平时那是什么都能吃,哪还有什么忌口这个说法?
何淼眼力很好,瞬间就感觉出沈默的为难,马上对着沈默说道,
“沈大哥,不如让我来点菜吧!”这是询问,可是却让小二有些尴尬,
“求之不得啊!”沈默面上一喜,
“虎子,你别这表情,我又不会让你白干活!”何淼看着小二的表情,调侃道,
“把我昨天放掌柜的那里的鱼给我做了,再来一只谷香鸭,然后再来几道拿手的小菜!另外让老掌柜把他珍藏的酒拿出来呗!”何淼很简洁的说道,小二听到后面的拿手小菜,瞬间一喜,原本难看的脸色瞬间变了模样,平时何淼可没少拿材料过来让后厨做,这样什么都收不了,顶多给些做工费和饭钱,今天难得点了一个大菜,瞬间让小二有些高兴。
“沈大哥,我点的菜你不介意吧!”这是给沈默一个台阶,
“当然,实不相瞒,我一个外地人哪知道这江南什么好吃啊!还得多亏你啊!”何淼有些惊讶,不仅惊讶沈默的胸襟豁达,更惊讶这人的直言不讳,把原本自己喧宾夺主的感觉瞬间变成了解围。
不到一刻钟,饭菜陆续上了,沈默尝了尝端上来的鱼,也不知道是太久没吃过了,还是这鱼本来就鲜嫩,吃了一口,沈默满脸惊讶的赞叹道,
“那可不,这可是我水哥亲自抓的,昨天有个客商十两银子一条都没卖呢?”男孩一边吃着鱼,一边高傲的对着沈默说道,这让何淼脸色有些难看,
“吃你的鱼,哪那么多废话!”何淼瞪了男孩一眼,示意男孩别说话。
“沈大哥,别听小六瞎说,哪有那么贵的鱼啊!”不管男孩委屈的神情,笑着对沈默说道,沈默却相信了,不过却也感慨了一下,十两银子啊!虽然不知道江南的物价,可是在西北,五两银子就能够养活一大家人两个月啊!不过也就感慨一下,
“何小哥,看你身子骨不想干力气活的啊!”沈默一直就想问,何淼身形不大,虽然有力气,但是却也不算很强,而刚刚看情形,这何淼还是这些人的头,这就让沈默有些好奇了。
“沈大哥,不怕你笑话,我还读过几年私塾呢!可惜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一个秀才,也就是放弃,来找个活敷口了!”何淼有些自嘲的说道,却也不愿意多说,而柳淮民和沈默却是两个表情,柳淮民已经习以为常了,在这江南,只要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让孩子去读书,何淼考了三年秀才就不考了,也算是有些理智的人了,要知道在这江南,太多人考了一辈子都没有中的,却仍然再继续的;而沈默却有些惊讶,在这江南,一个力夫都有考秀才的文化水平,可是西北,别说秀才,就是识字的都没几个,唉····,
沈默低头继续吃鱼,一顿饭吃的很高兴,加上喝了点酒,瞬间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场面变得缓和了不少,一大堆人本来也就是粗汉子,马上开始骂娘般的攀交情,扯闲天,一直吃饭吃到月上正中。
目送走那些汉子,沈默拉着何淼,
“何小哥,我看你大富大贵之相,必定不是池中物,有没有兴趣跟我走?”沈默有些爱才之心了,虽说西北没有水战,让何淼发挥专长,可是这样的人才放哪里也是宝贝啊!不过说到底还是沈默缺人啊!
“谢谢沈大哥的好意了,只是我家里还有老母亲,他好不容易拉扯我到现在,我怎么可以离开!”何淼拒绝了沈默,却让沈默没办法再劝,孝道是大道,而且西北的条件沈默知道,他没办法劝何淼带着母亲一起去吃苦。
沈默转身回门,却看到柳淮民此刻站在门口等着沈默,沈默走上去,
“沈兄,刚刚席间听你说准备去江南城,不知你准备几时走?可联系了船只或者马车?”柳淮民开门见山的说道。
“还没有,本来准备下午去的,谁知道····”沈默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明日准备回江南,如果沈兄不嫌弃,可以和我同行,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柳淮民很高兴的说道。
“那就打搅柳兄了!”沈默也不矫情,本来就赶时间,这时候矫情反而不好。
“那沈兄今晚就和我去别院住吧!你这么多人也很难找到一家客栈留宿。”沈默连连说好,也感慨出门遇贵人啊!
,柳淮民的商船出发几日,沈默把这个商船看了一遍,这个商船和画舫可不一样,船上都是货物,但是二楼还是住所,和席巴的商船不一样,而沈默也总算有了一种泛舟湖上的惬意了,算算日子,应该能在二月初到达江南,微微一叹气,看来得五月左右才能回到西北了,也不知道西北现在如何了?聚集地的百姓是否安然度过了冬季,来年叛军会不会增加兵力攻打扶桑城,翻来覆去,沈默反倒睡不着觉了,走出船舱,却看到柳淮民一个人正在喝酒。
“柳兄还兴致啊!”沈默迎上去,笑着说道,
“沈兄来的正是时候,月夜无聊,我们不如叙叙话!”柳淮民示意沈默坐下,沈默看着柳淮民的神情,有些疑惑。
“沈兄,你我相交数日,虽然言浅,但是我看你是可交之人,在这里,柳某想问沈兄一句话!”看着柳淮民郑重其事的样子,沈默有些皱眉,却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柳淮民。
“沈兄,你是什么人?是商,是官,亦或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