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面相古板,带着重重的八字纹,略有些肥胖的先生弓着身子进门。
众人一瞬间噤声。
先生看了一眼江若弗,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新面孔来了?”
“这门课是最难的,如果学不下去,趁早走吧。”
先生刚刚坐下,众人就拿着书到先生面前放着,每个人背的都是不同段落。
但无一例外,皆与人情风俗,礼乐制度有关。
江舒云拉过江若弗,轻声道,
“昨日先生布置我们背《东京梦华录》,每人一篇,不同的人可以重样但不能背错,背错了就不能听下一堂课。”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昨天布置的课业,我会尽力替你和夫子解释的。”
江若弗只是笑了笑,临时借了江舒云的书,翻了一遍,心中已有定数。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在先生面前背出来的人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错了个别字句被拎出来站在一边的,依旧在反复抓紧背诵。
因为并不是这一次的过了,下一次就不管这一篇了,没过的只有在下一次课业背诵之前将上次的背诵内容一起背了,才能够继续听下面的课。
等大家都背完了,还坐在位置上的江若弗和江兰潜就有些扎眼。
老先生摸了一把灰白的胡须,不满道,
“那两个新来的,第一天来就旷课业吗?”
江兰潜忙解释道,
“学生今日才来学堂,并不知道昨日的课业,往后的课业学生一定会好好完成,还请先生网开一面。”
方才众人在背诵的时候,她就如坐针毡,之前她还没肆业的时候就听说这个先生在教蒙正班,严苛得吓人,只要背不出布置的内容,就当堂让人站到讲室外面,砰的一声关上门不让听。
那些蒙正班年幼的学子被这么一吓,都是哭着跑走的。
而且这位辜先生只喜欢聪明的学生,若是笨学生,哪怕再努力,他也是不屑一顾的。
照理来说这样的先生应当会得罪很多人,但偏偏辜先生是解甲归田,从御史的位置上下来的,虽然官位没了,但是威望和人脉还在,没人敢轻易得罪。若不是看在江氏的面子上,也不会同意来讲学。
听说这位辜先生当官的时候性格倒是个老好人,对谁都笑眯眯,对谁都极尽周到,兢兢业业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
致仕了之后反而是固执偏执,不喜欢直接让人滚出去,还会冷面相待,毫无回旋余地,而喜欢就会当众提出来大肆表扬,还要带回府去吃饭,在众生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把自己压箱底的古籍随手塞给喜欢的学生。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是愚笨,而是情有可原,该是讨不了先生的厌恶,先生应当会体谅的吧?
辜先生一双总是半睁半合的眼睛凝在江兰潜身上。
对于聪明的学生,他喜欢,对于笨但努力的学生他虽然不喜欢,但总比对笨又不努力的学生和颜悦色一点。
而自持聪明而不努力的学生,则是他讨厌的人,但他更讨厌自作聪明和他讲条件的。
辜先生把书往桌案上一放,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也不看江兰潜,
“没背是吧。”
“没背就干脆地滚出去。”
江兰潜争辩道,
“可是学生确实有正当理由,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且每个人都背一整卷,短短半个时辰,学生如何能记得整整一卷的内容?”
辜先生看了她一眼,端起了茶杯,
“我的课往后你不用听了,你太厉害,老夫教不了你。”
江兰潜张了张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是没能说什么。
那些比江兰潜都年岁小的姑娘们盯着她看,江兰潜愈发面子上过不去,咬着下唇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鼻头一酸。
她做什么要回来?
都已经肆业了,推拒了不回来又能如何?
现在回来,平白的受些没由头的侮辱。
辜先生看向江若弗,没好气地道,
“你背了没有?没背也滚出去站着。”
江若弗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也要出去站着的时候,江若弗启唇道,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之下…”
周围的人有些惊讶。
她语速不急不缓,气定神闲,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
讲室中众人都闻声都齐齐看向江若弗,她依旧语气平稳,不慌不忙,
“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
“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
流利十分,不见涩顿。
俨然是对她背的这一篇章十分熟悉了。
声音清脆悦耳,字字句句如珠玉落地而响。
微风打得风帘子微微吹动,阳光从明支夜阖的窗子里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透过细细长长的细竹丝黄帘,光影疏疏落落地照在人身上,无端就带了几分慵懒。
她身上的烟青色曳地裙与窗外缭绕的碧绿的藤蔓相生相携,窗子离她那样近,风也吹得离人心那样近,她的衣袖裙袂拨出如水波纹一样的涟漪,荡漾在阳光里,安静却有诱人沉沦的力量。
竹丝风帘下,青翠欲滴的花荫藤蔓旁,少女气定神闲地背诵着文章,立如清风幽兰。
隔着一道纱幔帘子一起上课的少年们看着那个站在窗边的身影,不由得看呆了。
影影卓卓,明明看不清,却愈发动人。
让人忍不住想去撩起那帘子,看清楚佳人此刻模样。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自觉的上挑尾音,酥软入骨,此刻哪怕是背着刻板的文章,也叫人觉得她在轻声细语地哄人。
在人的耳畔撩拨不已。
江氏学堂里的女子看着江若弗,一时之间竟忘了眼前此人是最鄙夷的万人劫之女。
只是不由自主地心向往之,觉得那画面极美,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在微黄色的阳光下,她的发丝如纱如烟,每根都在闪耀着浅金色的光泽。
极白的肤色如同雪一般,融在着阳光里,少女细长洁白的脖颈也被镀上阴影和阳光,美好而温柔的线条干净,虽容貌极出众,但目光堂正,背书时也丝毫不敷衍。
江若弗一直背着,很是顺畅,没有人来打断她,甚至于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听清楚了她背诵的东西,有些怔然,面面相觑
这背的是《东京梦华录》吗?
他们可没有在《东京梦华录》里看到过这一卷段啊。
没有人打断江若弗,她背得很是平稳,
“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
众人一脸茫然地听着。
如果是书上的,照理来说,他们其中怎么也该有人背过、看到过这一选段。
毕竟每个人翻看《东京梦华录》的时候,也都是看过了一遍正文才选定了要背的文章。
只要是书上的,怎么都会有些印象。
可是对江若弗背的篇章,他们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众人怔然,一直到江若弗背到”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时,众人才听出一点东京梦华录的味儿来。
众人琢磨着她背的片段的意思,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她背得根本就不是正文里的哪一卷。
她背的是序!
众人下意识心中排斥。
但细细想来,却又无可辩驳。
辜先生只说要背其中篇章,却没说一定要正文卷,序也是篇章之一,自然可以背。
难怪方才在场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她在背什么。
昨日下昼他们才领了背诵的任务回去,能用的也就是一晚上的时间。
东京梦华录一共十卷,辜先生让他们选择一卷来背。他们对于这本书,了解的除了自己选择背诵的那一卷,当然就是选择背哪一卷的时候翻看的其他的分卷。
但也仅限于正文的卷段。
根本与序无关。
谁能想到江若弗居然直接背了序!
众人咋舌。
这可真是投机取巧啊,序只不过五百字,可比正文短了整整数倍!
江若弗没管众人各色奇异的目光,继续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
“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
“观者幸详焉。绍兴丁卯岁除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最后一个序字落下,她没再说话,也就板上钉钉了她真的只背一篇序的事实。
众人神态各异,面面相觑。
尤其是背正文卷背得辛苦的姑娘们,此刻哪管方才那一会儿的暂时好感,心中只是不满和鄙夷,
不会就不会,做什么这般投机取巧的举动?
果真是小家子气难上台面,背不了留着下次背便是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新来,而且还有她姐姐的例子在前,大家总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怎么挖苦她,她却非要逞能出头,哪怕只能背个序也要耽误大家时间,博一个出头。
用违反规则的方法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真会投机倒把啊。
在这里有谁是这样惺惺作态的?
不满江若弗行径的姑娘抱紧了书,盯着她的目光愈发不善。
果然是娼妓之女。
惯是会这些奉承逢迎的举动。
有那一张好皮,就算再能迷惑人,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
有人忍不住讽刺道,
“既然背不出正文,也不用拿序来搪塞先生吧?”
“正文多少字,序才多少字,投机取巧也要有个底线吧,在学堂里,就不要把这些腌臜心思手段带进来了行吗?”
“烦都烦死了,我们辛辛苦苦背个全卷,她就背一个序来滥竽充数,和自己姐姐一起出去站着很丢人吗,还是嫌自己姐姐丢人,不愿意去?”
有人冷笑一声,
“她有资格嫌别人丢人?她才是最丢人的那个好吗。”
“果然啊果然…还是那个……”
语意未尽,但在座的江家人都很清楚那接下来的是什么。
江若弗攥紧了袖角,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面色薄红,咬紧了牙关,
这是学堂,
这是她好不容易有的读书的机会。
众人见江若弗那俨然是隐忍的样子,心中得意自己占了上风,也只等着辜先生来惩罚江若弗了。
辜先生却是放下书本,
“为什么背这一段?”
“《东京梦华录》里有很多更实用的正文卷,这序在老夫看来矫揉造作,辞藻堆砌,无一字有用,背来又有什么用?”
众人幸灾乐祸,果然,如她们所想,投机取巧自作聪明终归是要被辜先生厌弃的。
江若弗却正色道,
“十卷正文确实对于人情风俗有很深刻的刻画,但一卷书的起点往往在序,十卷中只见繁华辉煌,但只有序中,能窥见作者追忆年华的怅然,您这门课叫博知通古,旁人也许会以为只是一个要求广泛背古书的课,但这课通古,我想不仅仅是指通古文,还要通古人。”
辜先生闻言,挑了一下眉,放下了书本,
“继续。”
众人略有些不满也不解地看着辜先生,
辜先生为何没有生气?
江若弗余光中看得见那些人的戏谑不满嘲讽,她硬着头皮继续道,
“梦华录之所以是录,就是因为这通篇不仅仅是直叙,更是回忆,无论后面描写多繁华都只是记忆里的场景。只有序中有其现今心绪一二。”
“路长终是少人扶,早教幽梦到华胥,但华胥一梦终究要醒来,作者笔下的所有都只是一个美好的残梦,班白之老,不识干戈只是一个梦,一旦兵火,靖康难起,一切都湮灭在记忆里面,正文难免有美化和出入。”
辜先生皱着眉,
“强词夺理。”
江若弗看着辜先生,视线没有丝毫躲避地直言,
“学生没有强词夺理,学生就是这么想的。”
辜先生面色极为严肃,
“如他们所言,你就背个序搪塞我,众人大多背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江若弗看见辜先生的面色,反而莫名地平静下来,
“是全卷偏长的卷四。”
辜先生用指头敲了敲书本,语气严厉道,
“卷四种种最是开阔视野,内容丰富,你不背卷四,倒背了言无其实,强遣悲秋的序,你难道就不觉得很可惜吗?”
辜先生说话带着刺,还冷哼一声,背了卷四的人窃喜,原来辜先生最喜欢的果然是卷四。
这江若弗投机倒把只背序也就算了,现如今,辜先生有了判定标准,江若弗的行为更像是一个笑话。
江若弗毫无畏惧之色,掷地有声道,
“卷四最开阔的不过是太后皇太子公主出行的仪仗,可那些礼制风俗到今日已经不流通了,新朝自有新朝的规矩,我朝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千古繁华,君臣万世,远比当年东京更加繁华,我朝学子何必要去学些残山剩水的没落气度。”
“今朝远比当年北宋东京更加繁华,更加昌盛,梦华录中很多东西已经式微,倘若不是必须研读历史的史官,只是一般学子,何必要去细究那些败落王庭?”
“学生以为,先生要我们要看见的,实际上并不是要这正文卷中详实种种,而是让我们鉴古思今,这才该是这门博知通古课的意义。”
辜先生站了起来,面色严肃,
“既然你这么言之凿凿,那你觉得自己看懂了什么,通了什么?”
江若弗面色肃穆,
“这全书百般描写东京街景、酒肆、食物、仪仗、市坊多面,其实不过写了两个字而已。”
辜先生不由自主地沉着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哪两个字?”
江若弗毫不畏惧,她的话掷地有声,语气肯定,
“安逸。”
“孟元老在东京的二十多年里,东京富庶安乐,东京甚至繁华到了白发老人都没有见过干戈的地步。但正是因为安逸太过,不知道居安思危,所以金兵一入关就无力抵抗,宗室三千人一朝绞死王庭,辇毂繁华,壮丽辉煌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宗庙毁废,北宋灭亡。东京美景尽归金兵所有!”
“无论是国还是人,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东京梦华录之所以是梦华录,就是因为太过安逸,安逸得像一场梦,梦美得让人放松警惕,美得让人不堪一击。”
“这才是《东京梦华录》真正要说的故事。”
“不是东京繁华喜人,而是安逸杀人。”
她的话语气坦然,声声如珠玉落地,却重有千钧。
杀人二字一出,满堂无端浸满秋风的猎猎肃杀之意。
讲室中不少人因此心惊震撼。
辜先生的眉变成了八字,一屁股坐下,指着江若弗道,
“你叫什么名字?江氏哪系哪代的?”
江若弗恭敬道,
“江若弗,隔大宗三系,祖出族长庶弟。”
辜先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刚刚还有些焦急的面色一松,像是心境变得有些畅快道,
“你下了学到我这里来。”
众人哗然,那些未能好好听江若弗答话的人更是疑惑不解。
辜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江若弗所言遂了辜先生布置这个课业真正的意?
众人的心思都转了起来,可却不愿意相信自己是错的,输给了那个只花了半个时辰背个序的江若弗。
她仅仅背了一个序,正文那是全然无解,根本都没读过梦华录里确切的内容,怎么就被辜先生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