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傲慢。
在陡然升起的恐怖威压下, 猎人觉得自己的背部和膝盖像是随时会碎裂。
他需要用尽全力才不至于五体投地,像个奴隶那样。
“是的,看清楚了, 这才是你现在应有的姿态, 跪着,然后仔细聆听我的每一句话。”
不过瞬间,眼前的魔物就撕去了礼貌得如同年轻女孩子般的外皮,『露』出了雪白的獠牙,变得狰狞而又粗暴, 完全不容违逆。
“你没有任何条件同我谈判——只有那点可悲的价值可供我使用, 用以换取你——还有你同伴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的资格。”
“你只有一条路。”
亨德里克完全被攫住了心神, 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时候猎人才对眼前的存在有了个相对模糊的认识。
他曾经远远见过一眼熔岩裂谷某位大领主发狂的时刻, 那样连天空都扭曲的恐怖魔力直接被他归为“不可接触”的一类, 只要多看一眼都无法动弹。而面前的这位虽然没有达到那个程度,但这种喉咙仿佛被攫住的压力却是十分相似……
恍惚中, 他的下巴被抬起。
眼前模糊一片,不知道是因为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只看得清那仿佛是一团流动着的火焰,在水中安静地燃烧。
火焰的正中仿佛有一双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看,你明明已经很累了, 为什么还要挣扎?”
“让我看看……别动……”
塞在口中冰凉的东西沿着喉咙后部舒展开来, 顺着他的颈部一路往上。这种异物入侵大脑的感觉十分陌生, 对所有有灵魂的生物来说本该是最恐怖的事情。
然而那入侵者的动作实在是太过柔和与隐秘, 没有丝毫的疼痛,如同最纤细的指尖顺过灵魂的丝络,让人完全感觉到任何恶意,遑论升起抵抗的心思。
他甚至想完全舒展开来,把思维中的每一处隐秘展现给他。
“啊,你曾经两度失去最重要的同伴,如今不想重蹈覆辙……”
“你虽然有着不菲的收入,却需要承担更多……沉重的负罪感压迫着你,过高的道德感束缚着你,让你无法安然享受……”
“时间并没有因为你是一位传奇猎人而予以优待……哪怕想要继续冒险也显得那么困难……”
“流失的体力与精力让你的爪牙日渐迟钝……替身魔偶与肉体的差别是如此之大……如果可以你宁愿永远留在替身魔偶里么?呵……”
最后那一声轻笑,仿佛冰凉的水滴入平静的湖面,发出的轻颤带着触动人心的力量。
从这一个音节开始,原本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缓和。
“其实你完全不用害怕啊……臣服于我,对我宣誓忠诚吧,我将予你千百倍的回报。”
“答应我,我将赐予以你财富以及无穷无尽的魔力,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在我的王座之下生活到永恒尽头;拒绝,你就变成一堆碎片吧——违逆者甚至不配装点我的宫殿。”
“接受或是拒绝?来,告诉我你的答案。”
不知什么时候,塞在猎人口中的触须已经抽了出去。
但哪怕这样,猎人也没有了咬下右槽牙的力气——甚至连念头也升不起。
这个可怕的魔物不仅敲碎了他的膝盖,还窥视了他的灵魂,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弱点,然后用蘸满了甜蜜毒|『药』的獠牙狠狠咬下,深埋其中。
挣扎是如此痛苦而又漫长——他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独自一人,已经体会了太多也太久。
顺着那低语,他想象了抛开所有再也不用独自背负一切的人生,连思考也不需要。
——无论是过往还是未来,无论是放纵还是堕落,一切罪恶都将由魔鬼担负。
而他只要自由就够了。
臣服的念头只要一瞬,就足以敲破最坚硬的意志,如同石头里生长出的荆棘,缓慢却不容阻止,再也无法逆转。
他只有臣服。
压在他背上的荆棘撤去,他从未感觉到如此轻松。
每一个动作都轻捷得像是新生的冒险者。
他遵从自己的意愿弯下了膝盖,地下了头颅,递出了自己的誓约与灵魂。
[deus, voluntatem tuam ut pro te dominum meu]
(听从您的意志,为您而战,我的主人。)
冰凉的触须在脑中某个极为隐秘的位置轻轻打上了一个印记,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予以冻结。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狂热,如同死灰中重新燃起的火焰。
……
第一次独自完成灵魂拷问与灵魂烙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对此,林感到非常满意。
事实上不仅仅是她,一旁静候的侍从们也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
曾经的哀叹之主原先还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抱着双臂靠在一边。
然而当那冰冷而残酷的声音在黑暗的囚室中响起,并以完满的姿态画上结束的音符时,他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原本已经腐坏了的血『液』缓缓流动起来。
那个粗暴的、和优雅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半边灵魂挣扎着想要跑出来,倾诉自己对这位“主人”的喜爱——这完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奇特生物,既仁慈又残忍,明明还很年轻,却带着天生的深渊生物特有的狡猾与敏锐,一下就咬住了猎物最柔软的喉咙,优雅得一滴血也没有溅出来。
他想“它”应该很少这样亲手料理猎物,不然不会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才将猎物撕裂。
——但也正是这份生涩与天赋显得格外吸引人。
哪怕顶着这样和“美丽”完全无关的外表,也能感觉到其下无比美味的灵魂,让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去将它狠狠撕开……
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按到了唇边,死死咬住,才不至于发出太过愉快的笑声。
但是不行。
他想,必须要遏制住这种兴奋,非常小心地掩饰好自己——不然会吓到这位年轻的主人,影响到他们今后漫长的相处……
这样想着,原本已经扩大到几近扭曲的笑容又慢慢收回,变为最优雅的弧度。
一旁的领主之手却是没有注意到第二骑士的异样,或者说根本懒得去关注。
事实上从林开始灵魂拷问开始,哈尔的目光就不曾瞬离。
倒不是怕林一个失手将这个人类弄疯了,而是感觉到了一丝违和。
眼前的这个领主看起来有些陌生——虽然哈尔不是没有见过林冷酷的样子,但今天却莫名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是一瞬,还没等他细究,林就已经飞快地完成了“拷问”和“烙印”。
手法完美得恐怕连第一拷问师第拉法也挑剔不了。
而做完这一切,林就重新变成了猪精巫妖的样子,看起来严肃而又滑稽。
仿佛感觉到了气氛的凝固,她不安地转了转那个硕大的头颅,转向了她的领主之手。
不知道是不是哈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转过来的刹那,灵魂之火仿佛是红『色』的……
可瞬间,那抹红『色』就像是幻觉一般消失了,黑洞洞的眼眶中依旧是碧绿的灵魂之火。
“咳。”林下意识地干咳了一声,似乎想要打破这样僵硬的气氛,“你们如果想要夸我就直接夸吧——不,晚点也可以。”
“……”
“嗤。”
还是利维坦非常给面子地笑了。
“……”虽然有人回应她很高兴,但不是说好的要夸奖么?直接笑场了是怎么回事?
仿佛意识到大领主的不悦,第二骑士眯起了细长的眼睛,笑得十分得体:“您的语言与姿态让我着『迷』。”
“……”为什么这个听起来这么像没营养的情话?
林直觉地忽略了这种奉承,转而询问她的领主之手:
“哈尔,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我……”哈尔踌躇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问题,“你为什么留下这个人类?我不是说不可以,灵魂烙印什么的也随意,但是你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有些多余?”
林立刻就明白了,哈尔应该是看到了她对亨德里克记忆动的手脚。
“利维坦,”她说,“你先带我的新仆人出去一下——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
利维坦『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但却并没有迟疑,而是非常礼貌地带着身心俱疲的猎人走了出去。
“好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你的问题,”林看到那两人完全离开后,转向了她的领主之手,“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的动作是多余?”
“如果你想要控制这个猎人,那么灵魂烙印就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去篡改记忆?第拉法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灵魂是一种极为精致细密的东西,里面所有的脉络都有其存在的因果,连接着记忆、逻辑、意志、情感……只要触动一点,就会影响其余的地方,哪怕最完美的篡改,也可能留下不完美的痕迹,而这些不对的地方一旦为当事人觉察,就会无限放大,轻则引起记忆紊『乱』,重则……”
“等等,”林摆手示意哈尔停下,“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接触他的记忆的时候,是他自己反馈给我愿意接受改造的。”
“但是……”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过多余——虽然他获得了什么传说中的武器,但很显然,无谓的过去和道德观至今依旧束缚着他,让他寝食难安,无法获得突破——哦,还很穷。他只是想要某种解脱,而我需要他帮我做事情,所以丢掉那些无谓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做事情?”哈尔愣了愣。
“对,我需要他代替我去那个你们称之为阿瓦隆的位面——我需要他作为我的代理人,穿行于两界之中,攫取我们所需要的‘财富’,将胜利女神牢牢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