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桥要倒塌……要倒塌……要倒塌……伦敦大桥要倒塌……要倒塌……”
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使他瞬间清醒。他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弹起。
发现自己还活着,他松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扯了扯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身子上的背心,他回头看着床头柜。手机在上面响个不停。
“喂……?”他按下接听键问道。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没事吧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没、没事。我在睡觉,没听到。”晓峰将电话换到了左手,腾出右手拽着毯子的一角将额头跟面颊上的汗珠一起擦去。“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从武?”
“今天下午4点,在文西路‘战友宾馆’304房交货。可以吗?”
“对方可靠吗?”晓峰下床来到窗前,拉开暗灰色花布窗帘,看着正午艳阳照耀下的灰暗世界。“我是说……你了解对方的底细吗?”
“应该没问题……”从武停顿一下,以试探性的口吻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毕竟这不是一般的像买衣服买鞋子之类的小事,还是谨慎为妙。”
“对方没问题,你放心吧。”
“那,我要带多少钱过去?”
“你也知道买的是什么。尽量多带些吧。”
“那我们几点碰头?”
“3点半,‘战友宾馆’304房见。记好,3点半。”从武说完,率先挂断了电话。
晓峰合上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12点45分。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但他不饿。
脱下背心、内裤,他**走入浴室。
淋浴喷头射出的强劲水柱猛烈地拍打在他头上和脸上,他双臂撑在浴室的马赛克墙壁上,闭着眼睛沉浸在水流快速滑过身体时所产生的快感之中。此时此刻,他幻想自己是在尼亚加拉或某个水流更为强烈的瀑布下面,让万吨水流落下时产生的强大重量毫无顾及地倾泻在自己脆弱的身体上,从而击垮这堆已失去控制即将干出傻事的行尸走肉。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侧面被水雾笼罩着的模糊不清的镜子中的自己。那已经不是原来的晓峰了。现在的晓峰,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圈暗黑、眼睛中布满血丝的怪人。他不敢果断的确定这些是癌症晚期病人应有的病理反应。起码一半以上应归结为精神上的因素。
又一阵由下到上的干呕感,接着是反酸,嘴中充满令人不爽的黏着液体,还夹杂着一些上顿饭没消化完的碎肉残梗,使其无法下咽了事,只能对着马桶倾泻。呕吐过后,他再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用手将镜子上的水雾来回擦了一遍,使其中自己的脸庞轮廓更加清晰可见。他对着镜子一阵冷笑。
拉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一张黄色的存折和一个报纸卷成的包裹显露出来。他翻开自己的存折,存款结余:0元。他微笑着将存折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粉碎,扔在床边的碎纸篓中。打开报纸卷——这是他昨天从银行取出的所有积蓄,三大叠和一小叠,总记三万三千块。从中抽出三千块的一叠,装在自己的甲克内兜中,其余部分又用报纸重新包装好,放在床头柜上。为了不让这笔来之不易的巨款被某阵邪风刮得不翼而飞,他又在上面压了个足够分量的钉书机。在钉书机与巨款之间,还夹着一份他写给父母的信。也算是遗书,但不是伤感的那种。那里可没有什么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喊,只有像谈话类节目一样实际的话语,重点在于说明巨款是留给二老的。
他在屋中来回游荡着,想最后看一看奶奶留给自己的已居住将近四年之久的温馨寓所。他不知这次出门走后是否还有机会回来,如果一切顺利,就不回来了。不,确切说,是回不来了。最后,他驻足于客厅的茶几旁,在瞻仰过墙壁上***遗像后,他抖擞精神,打开了防盗门。
两张单人床、两个床头柜、两把脱了皮的椅子、一个和椅子一样破旧的矮桌,矮桌上摆着一个市面上早已找不到的藤条外壳的暖瓶。房间里唯一值钱的大件,应该就是那台和两张床迎面相望,摆放在一张用砖头支着一条断腿的破梳妆台上的21寸大彩电了——这玩意再等几年绝对比现在更值钱。房间中的一切都代表着无星级酒店标准间的特色。
“为什么在这儿?”晓峰站在电视机前,摸着荧光屏上的一道道刮痕。
“这是他要求的交易地点。”从武躺在靠厕所墙的那张单人床上,庸懒地将双手枕在脑后。
“这地方也太……”晓峰用手指划了一下电视机外壳上积累的一层厚厚的尘土,上面立马显现出一个“一”字。“恶心。这地方真是恶心。”
“凑合吧,又不是让你来住。他这应该是处于对安全的考虑。”
“安全?”晓峰回过头,看着床上的从武。“你说这里安全?听听,你听听隔壁房间,那是什么声音?这地方***是嫖客和妓女的乐园。万一碰上公安来查房,我们绝对完蛋。”
晓峰来到墙根,用拳头使劲朝上面砸了两下。“小声点!叫唤什么?累不累?”
“你别费劲了。”从武站起身,拉了晓峰一把。“坐椅子上歇一会儿吧。”
晓峰坐回椅子上,眼睛看着地面,喘着粗气,一声不吭。
从武从暖瓶中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边。“来,喝点。”
晓峰看了一眼水杯,接过来,放在身边的矮桌上,继续低头沉思。从武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坐在与晓峰一桌之隔的椅子上,他看着晓峰,叹了口气。
“知道吗,峰?我也有过绝望的时候。可能那无法和你现在的这种绝望相比,但那也差点把我给毁了。”
晓峰缓慢抬起头,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怪人,眼神中充满疑惑和不解。“你……什么意思?”
从武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眼睛回落在破了洞的红地毯上。“知道我为什么消失吗?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晓峰愣了一下,先是点头,但意识到自己因惊讶做错了动作时,又改为摇头。
“其实我并没有不辞而别,我去了学校,准备跟你道别的,但……”从武停顿下来,起身走到窗边,用手轻刮眼眶。
“但你不在。真的。你当时还没有到学校。”
“我不在?”晓峰喃喃自语。
“我记得是第一节课的时候,8点多一些,我跟我母亲去的。办理退学手续,顺便跟你道别。”
“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你没事吧?你消失的两、三天后我才知道你转学了。班主任和同学都不知道你上哪儿了。你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音信全无了。你究竟转学去了哪儿?为什么转学?”
从武回过身,靠床边落座,用那稍微有些湿润的眼睛望着晓峰。
“美国。我转学去了美国。”
“美……国?”晓峰带着对某事持怀疑态度时的一贯表情。眉毛皱在一起,眼睛放出冷光。
“这还要从我父亲的工作说起。
“我父亲那时的工作是搞进出口贸易,这工作使他有机会跟国外一些人员接触。事先根本没有任何预兆,他和我母亲伪装的天衣无缝,半点消息也没透漏给我。突然有那么一天,就在我放学回家开门的那么一霎那,他和母亲上前把我抱了起来,兴奋地告诉我,我们全家要去美国了。你也知道,我们当时那个年纪,什么也不懂,再加上新闻传媒也不发达,我当时对美国根本就没有个概念。不是经常还说什么美帝国主义什么的吗?撇开这不说,就说什么是美国?什么是中国?哪里好?哪里坏?
“我认为还是家好。起码家里有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喜欢天、喜欢的地、喜欢的一切。美国有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根本不想去。我向父母提出强烈抗议,对他们这种卖国投敌的无耻行经表示强烈不满。当然这不是当时的原话。总之我是哭着闹着说哪儿也不去,我让他们想去的话自己去,我自己去跟奶奶过。但……最终,在母亲的两巴掌,父亲的两鞭腿的恐吓下,我妥协了,去哪儿都行,就是别打我。
“到了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当时怕影响不好,就没敢跟班主任说去美国,就说我要转学去外地。毕竟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开放。
“我们去了美国,到了纽约。纽约是一个复杂的地方,那里有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和复杂的不能再复杂街道。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当时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要知道,我父亲当时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但就是这样,他仅拿一个工作签证就敢‘挟家带眷’横闯美国,他这种拼搏进取的精神不得不让人钦佩。
“从落足纽约的第二天清晨,父母便出门开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我则被反锁在租住的地下室里。晓峰,你不可能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地下室。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地方,仅能并列放下两张床,潮湿,不见太阳,还有很多会发出古怪叫声的老鼠。美国老鼠就是跟中国的不一样,到底还是吃黄油、面包张大的,个子比它们的中国亲戚大一倍。
“你可能会问,‘既然条件这么恶劣,为什么不回来呢?’其实当时我也这样问我的父亲,但他的回答却是当时还幼稚我所不能理解的。‘傻孩子,这是哪儿呀?这是美国!美国!傻孩子!那些大陆人绞尽脑汁、机关算尽都来不了,你可好,想回去。中国你没待够呀?’
“我承认,当时我对‘那些大陆人’这五个字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晰,后来大了想想才知道,我父亲的思想觉悟的确是胜人一筹,到美国还没一星期,竟然就对自己的中国同胞尊称为‘那些大陆人’。我不是在故意诋毁他老人家,尽管后来他遗弃了我们母子,但我此时还是能够比较客观真实地评价他的‘丰功伟绩’。他本人的确是‘忘本’和‘绝情’二词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算了,还是跟你说说我上学的事吧。
“到美国三个月后,我被就近分配在离那个地下室相隔两条街的一个公立小学。因为语言障碍,我不得不蹲一级。但就是这样,也没能让我轻松容入那些五颜六色的孩子中去。可能是他们自打坠地之后就没见过不会讲英语的小朋友的缘故,他们对我十分地好奇。记住,是好奇,不是热情。记得入学那天,一个黑老师带我进班,把我介绍给全班的17个小同学。其中我还看到一个黄种人。那些学生在得知我来自中国时并不怎么惊讶,但得知我不会英语后就异常地兴奋起来。他们一下课就把我团团围住,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这说那,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并且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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