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斯芬克斯的礼物,“语神者”造就了一百年前的人们,也毁灭了他们。这种设备至今仍然存在着,我也保有一份。金属盒的内部均匀地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绒,流线型的凹槽弯曲出问号的形状,而那里面躺着一台玲珑的仪器:以整块的高密度合金一次性拉伸而成,一体的结构表面还能看见间距均匀的平行延展痕;从起始端到末端,越来越窄小的口径仿佛是不断远离中枢的神经末梢——那原本就应当如此。在圆弧的内侧,小野兽爪牙一样的突出物距离不等地排列在上面,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连接上的圆弧,而从它们的质感能毫无疑问地辨别出是与人体能够零排斥的钛合金。用食指和拇指捻着底部将它取出来,附着上面的一条粗细均匀的蓝色线会发出暗淡的光——与人体接触后便会被激活,与体内的电场产生共振而获得些许能量——但那是远远不够支持它的运作的。
“语神者”的运作,需要一张全域覆盖的网络;它拥有特定段的波频,这种波频会同时携带能量和信息,这才是“语神者”最主要的电力来源,被称作“仿生神经网络”。只有在处于它的笼罩下,“语神者”才有可能被完全激活,从而发出晶蓝色的亮光。
在仿生神经诞生后的十年里,垄断了该项技术的樱花国际针对此展开了多个开发项目;最终,其中一个远远快于预期开发时间的项目显露出了巨大的经济价值。这,就是基于仿生神经网络服务的大型社交网络游戏,《人格拟态》。这款游戏的意义不仅仅是对用户本身的人格进行基因测序式的解析,它同样也代表着开发者对仿生神经网络的设备,“语神者”的理解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这是此前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的。
“语神者”的原理,莫过于使用与人类的神经工作原理相似的外设,以大脑皮层浅层的神经末梢作为人体电相位的输出点,通过截取递质来获取能量,以及,最重要的是,这些能量所承载的信息。当这些信息通过仿生神经网络交汇起来时,便会形成一个宛如群体无意识的共享思维,随着每一个“语神者”的用户而改变,同时也改变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一个形象的比喻,便是“我们的梦”。
按照当时的技术水平,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而获得的各项指标中,“情绪”是最为可靠、也是被相信为最精准的一项。和人的思维不同,情绪的来源并非意识;虽然这意味着摆脱现有的成熟的语言理解系统而开拓一个全新的领域以实现人类的交流,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它将破除前者一直以来难以摆脱的困扰——个体自身的边界——惯常的防御模式所造成的信息在交流中出现的误差,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双方甚至多方的平等。
《人格拟态》的核心——拟态系统,以人的情绪水平为出发点、依据动力学原理并佐以多个精细运作的边界和轴的评估子程序,将人格划分为静态、稳态、协态、恒态和动态,在这五种状态下进一步深入分析,从而通过数据的形式得到每个用户独一无二的人格结构。在这样的条件下,《人格拟态》所做到的一点,便是将一个现实中的人、而不是开发者强加给用户的游戏角色引渡到虚拟世界当中。如此一来,《人格拟态》就将成为属于每一个人的游戏——每一个人都完全适用的游戏。这意味着我们将跨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虚拟世界的新秩序将被构建;它有着巨大的潜力,而其中最为重要、与现实联系得最为紧密的一项,便是它的经济价值。
无论如何,《人格拟态》的经济价值直接来源于它高速的开发过程。如果并非开发团队自身的创意,那么这个天才的设想就来源于别人。《人格拟态》正是来源于一段被“虚无之人”窃取后倒卖给“世界之眼”的源代码,而这段源代码的作者就是“寒蝉”本人。
我想,我大概能够明白一些他着述《真实》的原因了。
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比较科学的一种说法是,先会像睡着了一样,存在着一些思维活动;当身体完全死亡后,神经内的电相位停止,这些思维活动也会随之停止。也就是说,梦的终结意味着人的终结。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正处在这种终结的边缘上?
不流通的空气中积累了许多馥郁的芳香,那好闻的味道就像时光略过后洒下的尘埃一样填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潮水一样渐渐涌起的温暖为久经严寒的浅皮层神经带来微醺似的火燎,做梦一样地不真实。被揩拭得一尘不染的桌面,上过清漆,妍丽而明亮。落地玻璃窗镶嵌在墙体的框架上,全开放的设计,能够从这里毫无保留地窥见外界的一切,行人亦是如此;当两股目光交汇的时候,仿佛是邂逅了的两个世界。
但是,外面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沿着正门向外延展的方向望去,直到渐隐在地平线上钛白的熹光的一段,那看起来很快便与周遭的废墟融为一体。破碎的建材堆积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钢筋,混凝土,以及碎石砾。一些高大的建筑逐渐从那钛白中浮现了出来,连片商座的建筑外体,锈蚀与斑驳看起来宛若时间为它刷上的漆。甚至,能够想象得到的,在那样的地方,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你都能感到你的肺在咀嚼着那有些呛辣的看不见的颗粒;而绿色和白色组成的交通指示牌已经暗淡了光泽,灰尘早已爬上了它们的肌体。
早晨的咖啡店还很冷清,封闭在里面的暖气让玻璃的内侧起了一层水雾;支出在门前的小巧铃铛保持着安静,一切的设计,无疑是在那个熟悉的地方。
绿叶树生活馆。
那个店员,我不自觉地开始盯着他看起来。他给我一种肮脏的感觉,似乎全然是从那片废墟中走出来的一般。杂乱而勉强梳起来的头发沿着他的头四面八方地垂下来,时而会有几根翘着,颇为桀骜的样子。以及,头发的末端带着铁锈的猩红,但那双眼睛却是血红的——好像被刺入的针挑破了眼球上的血管般。除此以外,他的皮肤有着不健康的白,全然没有血色。他,就像一具尸体。
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一具尸体。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生气。
那个简约风衣着的人,在这间暖气室里套了一件长袖T恤;宽大的皮带将薄得松垮的牛仔裤绑在纤细的腰上,沿着背部一路上去是端正站姿有着的自然弧。他并不朝我投去一瞥关注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用软绢轻轻地拭去白瓷杯上残留在缝隙间的积水,然后将杯口倒着整齐地放在打着暖光灯的橱柜之中。
那上面有八个杯子。他将它们一排四个排成两排,一个一个地拿过来清洗;当最后一个被放下时,他又从头开始拿起了第一个,如法炮制地清洗。
“诶——有人来了耶!”
稚气的声音,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孩子。宽大的套头睡衣蒙在头上,长得过耳的白色头发漏了出来,柔软得贴着像包子一样略微鼓起的脸颊。孩子拖着大拖鞋啪嗒啪嗒地凑到了那店员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喂,殊殁,有人来了耶。”
“知道。”他淡淡地答应了一声,没停下手中的活。
“有人来了耶!”
“知道。”
“有——人——来——了——耶!”
那个年轻人,殊殁,终于不再回答他。
孩子很恼火地嘟起嘴,腮帮鼓得将脸撑大了一倍。“哼——聋子!”他朝殊殁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洗洗洗,都洗一百年了!”
殊殁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孩子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便蹦跳着跃了过来。“你别理他,他是聋子,你跟我走就好了。”
“额……”这种局面,我的确是有些茫然。“跟你走?”
“对啊。”孩子扬起脸庞,一脸灿烂。“你玩过网游吗?每个网游都有向导的。今天算你运气好,就一个人,我可以给你提供单独服务哦~”说着,孩子拍了拍胸脯。“我的全名叫‘鸣海以安’,你可以叫我的小名——‘小菲’哦!”
我:(尴尬)为什么你的全名和你的小名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菲:(笑)因为我的大名是妈妈和鸣海叔叔给我取的,我的小名是百式阿姨和爸爸给我取的。户口本上登记的是第一个,但是我一直都跟着百式阿姨生活,所以一般大家都叫我‘洛菲’,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叫我‘小菲’啦。(拍胸脯)
我:(暴汗)啊呀,这……真是,很复杂呀……
菲:嘿嘿,每个人第一次听我说都这么觉得。
我:那……你现在是跟着谁在生活呢?
菲:我跟着殊殁哥哥和溯源哥哥生活。(笑)
我:那,你爸爸们……和妈妈们呢?(捂脸)
菲:(笑)他们都死啦。
我忽然哽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小菲笑得很灿烂,两边的脸颊像是三月的桃花,在尚带寒意的春风中颤抖着,美到受伤的地步。那双澄澈的眸子能够让我看到自己一路风霜的模样,像是一潭极深极深的水——明明清澈得不带一些杂质,阳光却找不到那藏着忧伤的水底。
我挠了挠头,连忙岔开了话题。“呃……你刚才说,‘网游’?那……这算什么呢?”
听到这里,小菲忽然迸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个满肚子装着笑的孩子一下子蹦跳到了沙发上,张开双手作迎接状,大声地呼道:“《人格拟态》!”
我彻底懵了。
“喂——你可别想溜了!”小菲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狡黠的目光抓住了我的视线,“这年头,好不容易有人入坑的!”
我:(尬笑)我不溜,不溜。
菲:那你先交钱。
我:纳尼?!
菲:开玩笑,我们这游戏收费的好伐?左转前台溯源缴费,赶紧的。
我:……
这小破孩儿呆呆站在沙发上,拇指朝左边伸,一副狂拽炫酷吊炸天的样子——我靠,你什么情况?变脸比翻书还快?
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