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你先离开吧。”溯源摸了摸小菲的头。
“嗯。”
小菲很乖巧地答应了一声,便跑着小碎步子从这里离开了。铺了地毯的地面,没有大拖鞋打出来的声音。不过,刚一关上门,便想起一阵啪嗒啪嗒,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伐而渐渐地减弱到不再听见。
我望着他,“你是……‘寒蝉’?”
“过来些,年轻人。”
我朝他靠拢了过去,也便能够看清他的面容。那是同殊殁一样白皙得不正常的脸,却明显地多了些憔悴。那双眼睛分明是水灵的,却装饰了一圈深深的淤青,疲倦到极度才会产生的黑眼圈。金黄的头发和小菲一样柔软,贴着他的脸颊垂了下来,正好过耳,而脑后的一撮扎起来以免落到肩膀上的小辫子则多少令他整体的样子显得失却些阳气,颇为颓丧。厚重的毛毯从他的肩膀上搭着包裹起来,他或许是极为怕冷的;但这里应该装过了地暖,因为温度像是潮水一样从足下涌上来。
病恹恹的他,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编写那段源代码时,我还不过十三岁;一年以后,‘虚无之人’窃取了它,令‘世界之眼’成功地开发了《人格拟态》,但紧随其后的便是‘狂泉症候群’的爆发……在最危急的时刻,我编写了这段DLC内置在《人格拟态》中,作为一把钥匙,留给命运选中的人来将人们从那场灾难中挽救出来。那一年,我十五岁。”
溯源抬头望着我,笑得很苍凉。“所以,我便以这副模样存留在这里;却不想,已经一百年了。”
他是寒蝉,他是《真实》的作者。那一刻,积压在我心中的问题几乎要瞬间喷薄而出。你究竟是谁?你到底为什么要着述《真实》?《真实》中书写的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存在过——浮坦希利亚合众国,樱花国际,甚至,绿叶树生活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就将要解答……
“寒蝉!……”
他摇了摇头,微笑着用食指竖在了嘴唇前面。神异的是,那些剧烈涌动着的不安因素谜一般地消失了,将我从戾气中解脱出来。“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但是我们必须先保有一个原则。”
“……保有一个原则?”
他叹了口气,“叫我‘溯源’吧。”
溯源推动着自己的轮椅转向落地玻璃窗,将一个孑然而落寞的背影留给了我。“即使是‘寒蝉’,也并不是我的真名。更何况,‘寒蝉’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不要呼唤死者的名字,因为那会在狂泉中掀起涟漪与波澜。让我安心地溶解在那片汪洋里,与曾经的人们一起吧……”
我不得不止住了自己的话语。
安静。
溯:罢了……终究是要面对的。只不过老实说,我在想我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我:如果那些回忆让你觉得痛苦,那就讲讲这个游戏吧。
溯:(抿嘴微笑)谢谢。(深呼吸)那么,从源代码开始吧……
我:其实……不必讲得那么久远。
溯:哦?
我:我看过《真实》。
溯:哦,“寒蝉”……我早该猜到的……(摸鼻子)抱歉,已经太久了,很多事情变得模糊了……
我:嗯,慢慢来吧。
溯:(笑)你很友善,言谈之间很耐心。这点,像你父亲。
我:(好奇)真的?
溯:哦?有趣。让我猜猜……你没见过你父亲几面,不是吗?
我:(沮丧)……
溯:(笑)我觉得,你早已应该有了承受这点悲伤的能力,对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溯:那就不要忘记你最初在追寻什么。容易妥协的人,也许会失去定力。
我:(目光暗淡)……
他一直都那么从容地笑着,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一般——这么说也许并不准确。应该是……早已料到了太多的事情。
溯:罢了。既然我们都是有痛苦回忆的人,不如先暂时将往事搁置,做好当下的事情罢。
我:可是……
溯:该你知道的事情,等时机成熟了,自然会为你所知晓。
我:(点头)……嗯。
溯: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编写这个DLC?
我:我记得……你说你是为了挽救当时的人们?
溯:大体上,是这个意思了,但不尽然。事实上,还需要有人单独来完成它,才能达成救赎。
我:……我?
溯:(笑)好像也没有别人了。
我:套路我懂……(挠头)但是……为什么你不自己预设代码来做这件事呢?
溯:因为只有你真实存在,而我们只是残存在共享与你的意识中的精神。
我:……我还没死?
溯:准确地说,是处在生死的边缘上。
我:我不明白。
溯:你觉得,精神和**,哪一个的毁灭意味着真实的死亡?
我:这……你是在探讨唯心与唯物吗?
溯:(摇头)并非如此。事实上,这二者是真实共存的;甚至,精神会有一个更加人格化的存在——灵魂。
我:……灵魂?
溯:是的。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的陆地一片荒凉,但那不是全部……不安的灵魂游荡在其上,令这片陆地无法安息,也就无从救赎那上面沉睡着的人们……
我:(连忙打断)抱歉,可是这……完全不科学。
溯:(笑)你觉得,科学能够解释这个世界?
我:也许现在的科学不能,但它会发展……
溯:在真实面前,这种依照观察浮于表面的解释体系,不过是一团垃圾。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我需要做什么?
溯:(笑)终于回到正题。你看过《真实》,便知道是“虚无之人”通过仿生神经网络对人们发起了攻击。正是因此,他们的精神也被共享;并且,因为使用程度之深,令他们比任何一个别人都容易被解析……这个DLC的意义,就在于还原那些萦绕在他们精神中的意识,解析他们的思维,从而令他们能够在这间生活馆中被拟态。换一个形象一些的说法,便是将他们的灵魂引渡到这里。
我:为什么要要引渡他们?
溯:绿叶树生活馆,这里并不是与世隔绝的……被你引渡的灵魂将拥有在钛白中为你指引方向的能力,令你能够顺着从正门延伸出去的那条路逐一地去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当所有的灵魂集齐时,这座城市便会被从噩梦中唤醒,永远缭绕在上面的荒芜终将烟消云散。
我:(懵逼)……
溯: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理解。但是,随着游戏的进行,你将得到答案,知晓一切。
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虽然这听起来的确很荒谬,但我总觉得,溯源没有骗我。
一直都表现出疲乏的溯源,他像是终于说尽了一切一般,向后倚在了靠背上。他闭上了双眼,假寐着休息。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轻轻地说道,“在开始以前。”
我想了想,应该已不必执拗于他说的我会知道的那些东西。唯一剩下的,便是那个我一直惦记着的问题:“你……知道埃斯欧埃夫·铿布斯尼部舒符斯基吗?”
溯源一下子睁开双眼,忍俊不禁。“坑不死你不舒服……这种滑稽的绰号,谁给他取的?”
我挠了挠头。“所以,他其实就只是叫‘埃斯欧埃夫’的吗?”
“嗨……”
“原来,你认识他的吗?”
“怎么会不认识,那是绿叶树生活馆的设计师啊……”
他朝窗外望去,又是那凝重的表情。“那个自以为是的人,也算是终于有了些好结果吧……”
“……自以为是的人?”
“埃斯欧埃夫……他执着于追求精巧细微的构思,绿叶树生活馆中的那些独特的家具和装潢就出自他的手,但那些东西最早诞生时并没有绿叶树生活馆,甚至没有这种概念……渐渐地,埃斯欧埃夫发现自己的那些构思无人问津。没有人喜欢琐碎,平淡,细微的精彩,人们只是追求一种感觉,也便不会留给他任何的市场……这个结果令他感到无措,茫然,甚至痛苦,但同时也是反思……”
“……面对这个现实,他总是会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反抗者,赤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一个遍地是仇恨和苦难的世界;一个是妥协者,晶蓝的眸子中充满了水一样随遇而安的伤感和无奈……他于是开始觉得自己的身边会有一个乖巧又任性的孩子,他可以毫无约束地朝自己撒娇,可以毫无顾及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这样一来,知晓了他们的存在的他就不需要再沉湎于那些难以言表的情绪中,而是作为和他们同等的存在,和他们交流并获得慰藉……”
“……渐渐地,埃斯欧埃夫终于领会到了这种感觉,并将它设计出来,便成为了现在你所看到的绿叶树生活馆。当他将曾经的那些创造性的想法作为填充物来充实了这里以后,便成功地营造出了这种足以留住他期待的客人们的感觉……”
我有些吃惊,忙问道:“那岂不就是……”
“嘘——”溯源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不要问,不要想。闭上双眼,跟着感觉走。”
“可是……这样一来,我又算什么?”
他笑了笑,好像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你就是你,一个绿叶树生活馆的体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