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邶童、崇德、开阳、长庚四大书院最为出名。崇德、开阳、长庚的夫子多是认真做学问的,对学生教导格外严苛。
邶童书院,因出了宁庸、秦铮、邱世琅等几位皇上器重的朝臣更是名扬天下。宁庸的姐姐宁淑妃不比柳贵妃受宠,可在文帝跟前说话也是有分量的,这也使得邶童一派日渐做大。
赵昶在生时,门下多是从这四大书院脱颖而出的贤士。彼时的宁庸、秦铮、邱世琅皆为赵昶幕僚。赵昶身故,赵旭被立为太子之后,宁庸、邱世琅又拜入赵旭门下。
世人皆道邶童为邶草,顺风墙头摆。
所谓堂辨,即是就天下实事、朝廷新政发表看法。
小仆在前,玉姝等三人在后,路经三迁堂时,就听内里有人说道:“沧水一战之所以大败,皆因任用府兵所致……”
听到沧水二字,苏荷本能的停了下来,玉姝、秦十一娘也跟着住了脚步,隐在三迁堂外支起的窗棂旁不走了。
小仆一回头,见三位小娘子齐齐在那儿听壁角,有心上前催促,又不能打扰堂内激辩。瞄一眼五轮沙漏,应该就快结束了。小仆索性杵在墙根歇歇脚。
“燕兄所言差矣。想我南齐施行府兵制,前后两百余年。远有圣祖逐突厥,近有先皇战百越。兵士不可谓不骁勇。对战突厥时,更是若鹰隼逐燕雀。百越乃是瘴气毒地,百越各族奸狡多诡诈,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臣服南齐,不敢造次?
某以为,全因大胜百越之后,兵娇将骄……”
玉姝秀眉微蹙,这声音特别熟悉,眯起眼细细回想,似是那晚熙熙楼和唱沧水遥的那位。书院望日考试,他大考之前还有心思寻乐,真是不知所谓。可听他所言,又不像不学无术的纨绔。
玉姝好奇心大盛,小心翼翼透过支起的窗棂往里偷看,奈何她们所处位置不佳,只看见一排排束了青色纶巾的后脑勺。
“此为其一,还有其二。自先皇平定百越,我南齐歌舞升平不言战事二十余年。兵器库中利刃生锈,军籍在册者疏于操练。”
卫顼话音刚落,冯浅春慢条斯理开了腔,“更何况,翻越雪山前,令北斗军等候援军。致使周确精锐对战我军老弱,焉有不败之理?”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
苏荷与秦十一娘听的懵懵懂懂不明就里。苏荷甚至埋怨这群读书人说话绕来绕去,把她搞的头晕脑胀。
玉姝却觉得好似有无数念头往她脑子里涌,刚要去抓,被苏荷拽住手腕,示意她该走了。
那些个抓不住的念头骤然散去,玉姝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卫顼用胳膊肘杵杵冯浅春,冯浅春这才发觉方才所言是在指摘先帝。是先帝下令北斗军与四皇子赵弘会合之后,一起奔赴沧水。可话已出口,想收也来不及了,只得羽扇轻摇,故作倜傥。
战败后,满朝文武也就沈奎一个有胆量上表直言先帝部署失当。
楚夫子懒洋洋抬起眼皮,“到此为止吧。”
学生们讪讪散去,楚夫子整理整理衣衫往暮霖亭而去。
楚夫子一走,冯浅春缓上一口气,生龙活虎起来。一边圈住卫顼,一边挂住林靖,神神秘秘的轻笑道:“楚夫子佳人有约哦。”
林靖拍掉冯浅春搭在他肩头的手,“去!说什么混话!夫子不是那种人!”
“我说你还不信。方才亚白拿名刺进来说有三位小娘子求见,夫子吩咐他把人带去暮霖亭。”冯浅春得意洋洋的显摆。
卫顼皱眉责备,“浅春,你读唇的本事怎好尽用在不着四六的地方?”
冯浅春不止会读唇,目力也极好,能夜视。天赋异禀,冯浅春却并不珍惜。
“咱们去暮霖亭看看呗。有我在,保管你们窥也窥得津津有味!”
林靖理理袖管,板起脸,“某不去!”
冯浅春撇撇嘴角,“卫五,你别扫兴,去不去?”
“不去!”
冯浅春泄气,“要不,我请你们去熙熙楼吃酒,如何?”
卫顼摇头,“不好!不好!”
冯浅春精气神全泄,颓颓的垂下手。就听卫顼又道,“怎好次次宰你荷包?某做东!”因有卫嘉在,熙熙楼就像卫顼在永年县的家,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林靖和冯浅春都不知其中这层关系,大惊小怪揶揄几句,相携而去。
暮霖亭内摆了几盆名贵兰花,秦十一娘逐个给她们介绍,“这是翡翠兰,叶翠花红。哇,想不到还有素冠荷鼎,文人雅士果然不同常人……”
“小娘子也是惜花之人呐。”话音刚落,楚夫子撩袍进到亭中。
见过礼后,玉姝将浊酒与画轴双手奉上。
楚夫子爱书爱画更爱酒,打开来闻一闻就知好喝,连连向玉姝道谢。客气几句,才展开画轴,细看之下不由得轻笑,“啧,这幅画,仿得极妙!”再看,咦了一声,喃喃道:“有个今字……”
秦十一娘与苏荷茫然对视,不明就里。
玉姝是知道的,楚夫子口中的那个今字在鹰嘴上。她以为凤翥先生故弄玄虚,楚夫子也如此说,想必是真的了。她凑过去,想要再看个究竟。
此时,厚厚云朵遮住头顶那点微弱阳光,从玉姝的角度却偏偏看出了那个今字。米粒大小,乍一看与鹰嘴颜色并无二致。
“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生离死别,我懂的。”
“……”
“哥哥,沧水离京都确实很远,你没有撒谎,父亲不会责怪你。”
“小愚……”
“哥哥,你看那朵云,弯弯的,像不像父亲的眼睛?他笑起来时,就是这样。”
小愚?小愚!
她是小愚!她是赵昶的女儿--赵矜!
前尘过往若潮水般一波波,一波波在她脑海中肆意奔涌。
大平宫里,她与柳贵妃对面而坐。
儿臂粗的红烛熊熊燃着,恍惚间,赵矜想起幼年时,家宴的情形。
祖父未死,父亲还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歌姬于廊前吟唱,声声字字皆是欢愉。
那样的时光,再不能重来。
赵矜在心底轻叹,目光投向柳媞。
她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肤若凝脂,发若墨染,头戴一对累丝嵌南珠玉兔衔芝金簪。身着缃红绣团花牡丹诃子,碧色轻纱高腰长裙,外披缃红对襟衫子,衬得她腰身不盈一握。从体态上一点都看不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赵矜没来由的想起镜花庵里,虞是是那身洗的泛白的粗布僧袍,觉得真真好笑。
“矜儿,我吩咐御厨做了乳酿鱼,你以前总也吃不够的。”殿中只有她二人,一句话,漂洋过海似得传进耳内。明明听的真切,却又如梦似幻。
柳媞只唤她矜儿,从不叫她小愚。这个祖父取的乳名,柳媞厌恶至极。
佳肴满桌,晃得赵矜眼睛都花了,“以前吃不够,现在却吃不得了。在庵里粗茶淡饭,倒不习惯荤腥了,闻着就觉反胃。”
柳媞笑意妍妍,温温柔柔,“要不,先用点樱桃冰雪吧,好么?”
问话时,甚至还带些刻意讨好。在这一刻,赵矜竟有几分相信母亲是真心疼爱自己的。
赵矜垂首浅笑。她这个母亲啊,表面看来貌美如花,娇娇弱弱。其实呢,却是一条真真正正的美女蛇,被她咬上一口,不死也伤。
更何况,吃一堑长一智,胳臂残了,也该记着点她的坏。
“你看这大平宫,重新粉了,与从前真就是一般模样。”
赵矜抬起头,看进她眼里,“您是想说物是人非吧?啧,您总是这般词不达意。与三皇叔同塌而眠时,也如此吗?”
语毕,杯盘落地的脆响在殿中回荡许久。
赵矜吐出一口浊气,“瞧,您的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