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有过去。母亲出家受戒成为空空师太和我长居镜花庵。兄长们远在皇陵,与至亲分离。还有我,小小年纪就要面对生死永别,断臂之痛。父亲,我很苦,一直很苦。”
“心中有恨,必然会苦。”
“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属于我们的一切,难道,我不该恨?”
“小愚,放下吧。”
“我放不下,怎么办?”
“你、意欲何为?”
“把她,他们加诸于我身上的苦还回去。毫厘不差的还回去,足矣。”
“那样,你就不会再苦,再痛?”
“理当如是。”
“主意已决,就去做吧。”
“父亲……”
“嗯?”
“你不阻止我?”
赵昶依旧笑容温暖,语调和缓,“我何德何能,阻止得了于你心中扎根、疯长的恨?”
玉姝不语。
她从不向任何人坦陈心中有恨,随虞是是在镜花庵诵经礼佛十数年。她已经竭尽全力去放,去舍,去忘,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是,当她再次踏足尘世,曾经经历过的背叛、算计、伤痛好似大漠黄沙卷土重来,愤恚怨恨如同星星之火,急速蔓延。
“小愚。”
“嗯?”
赵昶扬手,一张古琴横在膝头,十指轻轻拨动,舒缓琴声流泻而出,“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当然记得,“鸥鹭忘机。”玉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继而沉默。父亲想用这种方式彻底肃清她心中的恨,可是,谈何容易。
“父亲,没用的。”玉姝莫可奈何轻叹一声,再低声喃喃,“没用的。”
话音未落,琴声犹在,父亲却在遽然间,没了踪影。
玉姝惊慌失措,嚯的站起身,大喊:“父亲!父亲!”余音在湖岸两旁回荡数次,扁舟之下水声淙淙,玉姝再次陷入无边孤寂。
“施主。”历尽世事的苍老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一声,似有法力,使得玉姝心门明朗敞开。
大师?
玉姝又惊又喜四下逡巡,目光终于在湖岸停驻,老僧端然而立,含笑向她招了招手,扁舟眨眼功夫滑至老僧面前。玉姝从上头跳下来,几步来到老僧面前,双手合十,恭敬说道:“大师,我想向你请教……”
“请教冤魂?”老僧放声大笑。
他这一笑,玉姝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有心想问老僧法号,又觉得唐突,踌躇间,老僧笑言道:“老衲法号波若。”
波若大师?
玉姝震惊不已。
波若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三十多年前,西去天竺那兰陀寺求法。返回中原以后,全心翻译佛经弘扬佛法。
就在十几年前,波若大师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别愣着,随我走走。”波若大师笑望玉姝,“我来与你细说冤魂。”
玉姝眸光一亮,两人未曾举步,便身处城郭闹市之中。
千人千面与他们擦肩而过,人声杂乱纷纭擦掠耳际。
“你我皆是坠入滚滚红尘当中,忘记前尘经过的凡夫俗子。”波若大师点指着步履匆匆的来往行人,“方才你
说,你很苦。难道,他们就不苦了吗?比你苦的,大有人在呐!”
“大师,谁能比我更苦呢?我是被亲生母亲毒杀的。”天方夜谭一般荒谬的事情,竟会实实在在发生在她身上,光是想想就难以置信。玉姝自嘲一笑,心里愈加苦了。
“遭逢至亲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不苦?”波若大师反问道。玉姝不语。
波若大师又说道:”赵旭夺了天下,柳媞将你毒杀。表面看来,机关算尽,坐拥江山富贵,可他们也苦。生而为人,即是苦海沉浮。哪管他是帝王将相、高官厚禄,又或者贩夫皂隶,穷困潦倒。”
“他们再苦,也并非冤魂。”玉姝焦急辩驳。
“你是冤魂不假,可你得到了重生于世的机会。”
“上天既然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赵旭注定得不到善终。”
“如此一来,你想把柳媞如何?”
玉姝默然。
一命抵一命?亲手把毒酒灌入柳媞口中?她做必定不到。
“柳媞是你的生母。只要你心中尚且存有丁点儿善念,就必然无法对她以眼还眼。你扪心自问,善念安在?”
猛然间,张氏音容重现眼前,“玉儿,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知恩图报……“
”……所以你就得学会施恩莫忘报才行啊!”
“……你也不要因为幺妹就再不做善事。这世上,总是好人多。”
玉姝双手交叠压在胸前,泪凝于睫,颤声道:“在的。一直都在。“偏头望向波若大师,“然则,恨尤甚,如何是好?”
波若大师会心一笑,“何必惶惑?恶、恨、贪、痴、嗔都会被善化解。正如乌云总会被艳阳驱散,阴霾从不能盘踞经年。”
两行清泪自玉姝眼角滚滚落下,“没有恨,睚眦必报,杀伐果断就都成了空谈。没有恨,又何以支撑我那颗想要为父报仇的心呢?大师,能否为我解惑?”
“这个嘛,你终究会领悟。”
玉姝还想再问,波若大师阻住她的话头,“很快老衲便要登入极乐,有些话,须得当面与你交代。”
老僧形貌如同流沙逐渐消散,玉姝焦急问道:“我去哪找你啊大师?”
“真泉寺。”波若大师切切叮咛,“你一定要尽快,尽快!”
幸亏这一箭偏了那么一丢丢,否则后果真就不堪设想。虽说羽箭拔了出来,花医女不敢有半点懈怠,顺利捱过今晚才能高枕无忧。可惜翠袖护心丹和续命神膏尚未重新配制完成。花医女嗟叹一声,全神贯注于指尖金针之上,为玉姝施针止血。
花医女救治玉姝,无暇他顾。莲童去医馆请来大夫为张氏看诊。大夫说她是急火攻心,自会醒转过来。
封石榴坐在床沿,眼眶通红,六神无主的不住叨念:“兰芬,你快醒醒……”
金钏、茯苓亦是满面忧色在跟前守着。阿豹似乎明白家里出了大事,小毛脸拉的老长,伏在张氏枕边,不叫不闹,食水不进。
琥珀顺着封石榴脊背,柔声劝道:“娘子,用些茶点吧。”
封石榴捏着帕子,印印眼角,叹息道:“阿豹都没心思吃饭,我还能吃得下么?”
“娘子,这会儿更得仔细身子才是。”琥珀扭头对金钏说道:“你们也别在这守着了,先去用饭,待会儿小娘子醒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这院里,可不能再有人病倒了。”
琥珀说的对,小娘子醒了看见她们这副模样,又要担心。茯苓拽拽金钏衣袖,小声道:“走吧,去给阿豹也拿些热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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