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绥在城中有事耽搁,待到次日一早才抵达坞堡。
这座秦王经营多年的云中堡垒,令得谢绥叹为观止。
旭日徐徐东升,清甜的空气中弥漫着缕缕米粥的香气。远处有人在农田里劳作,梳着垂髾髻的小童奔跑追逐,不时发出悦耳的欢笑声。
一队队身着铠甲的士兵步伐统一,从校场返归。他们结束了晨训,汗水涟涟,眸中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坚毅与刚强。
谢绥伫立片刻,喃喃道:“姐夫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宋成浅浅笑了。
秦王一夜不曾安寝,他担心江凌杰等人与家眷商议过后,离开坞堡。那可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面对桌上俭朴却不失美味的饭菜,秦王重重叹息。
谢绾明白秦王心意,柔声安抚道:“明达,你尽管放心。江相公等人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就算他们不认同你的做法,也不屑向沈昂或是华香璩告密。”
秦王悠悠长叹,“也不知而今华香璩到在何处,究竟逃出京都没有。”
“你且耐心等待一两日,待都城那边有了准信儿再做打算。”谢绾亲手为秦王盛了一碗胡麻粥,莞尔笑道:“这儿的山泉水清澈甘甜,煮粥煮饭都比都城的好吃。”
秦王握住谢绾柔荑,满面歉疚的说道:“绾绾,你本是世家闺秀,而今却跟着我匿藏于乡野,委屈你了。”
“明达,这都是暂时的。终有一日,你会在中正殿里接受百官朝贺。”谢绾笃定的语气令人秦王胸中升起万丈豪情。
“你说的对!”自信的笑容重回秦王唇畔,“绾绾,待会儿我再去与江相公谈谈东谷时局,改朝换代乃是大势所趋。以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扭转大局。”
谢绾展颜笑道:“江相公是聪明人,他稍加衡量就能懂得个中厉害。”
秦王应了声是,两人便专心用饭。
一碗粥见了底,谢绥风尘仆仆的进了屋。
谢绾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忙活着为他盛粥,“阿绥,饿了吧,快坐。这胡麻粥香的呢,你尝尝……”
都是自家人,谢绥也不跟她客套,一屁股坐下,“阿姐,这一路上可把我累惨了。”
谢绾捏紧丝帕轻轻擦拭谢绥面颊上的灰尘,柔声道:“等阵与你姐夫去见了江相公再回房歇息。而今不比在都城,先把正事办完。”
谢绥神情一肃,对秦王说道:“姐夫想把江相公收归己用?”
秦王搁下竹箸,沉声道:“不止是江相公。没有朝中大臣的支持,即便我能打败沈昂,打败华香璩,想在都城乃至东谷站稳脚跟,也十分艰难。”
谢绥点点头,“朝中大半官员都投向沈昂,甚至还有人提议给沈昂上尊号,称他为天帝。”
贵楼在都城打探的消息,都汇总到宋成那里,宋成也不避讳谢绥,在途中跟他交代的明明白白。
“都城沦亡一日功夫,那些个没骨头的废物就迫不及待的谄媚讨好,当真令人齿冷。”谢绥眼眶一热,语带哽咽。
“沈昂十三万大军很快就会来到都城与其会合。目前还没有华香璩的消息。我想他或许逃出京都,去往沧水了。”秦王给谢绥斟了一盏香茶,道:“尝尝这儿的山泉水,你阿姐说这儿的水甘甜,煮粥煮饭都好吃,煮茶也别有一番妙处。”
走这一路,谢绥的确口渴了。他端起茶盏吃了口,果然茶香浓郁。
秦王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又道:“阿绥,我在此地屯兵养马,筹划多年,为的就是能有挑退路。你也知道,明宗皇帝一直对我心存忌惮,我不得不……”
谢绥扬手阻住秦王话头,“姐夫,你要反,我跟着你反就是。多说无益。”
谢绥简简单单一句话,把谢绾感动的泪盈于睫,唤声:“阿绥……”余下的话梗在喉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姐,姐夫犯得是诛九族的罪名,我做了他的同党,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谢绥半是玩笑,半是正经的说道。
话不中听,胜在真实。
秦王弯起眉眼,笑的十分开心。
三人用罢早饭。宋成奉上柳州戈平送来的密信。
这其中关乎玉姝安危,谢绾刚刚放下的心又再悬了起来。秦王取出信笺,掠两眼,神情凝重的说道:“玉姝不肯听我安排。”
谢绾眉头紧蹙,急急发问,“她执意要来东谷?”
“不!她改道沧水,给我搬救兵去了。”秦王心中百味杂陈,“这个没养在身边的女儿,倒是像极了我。”说着,将信笺递给谢绾。
谢绥也凑到谢绾跟前细看。
“姐夫,玉姝摆明了是小儿胡闹,你还夸她?”谢绥嘴上埋怨,心里担忧,“且不说南齐和东谷对峙沧水,就说那周竹如何能听玉姝调派?再则,华香璩若逃往沧水,他说不定会将玉姝捉住威胁我们。”
闻言,谢绾眼含热泪,“明达,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不速速派人截住玉姝,锁也好,关也好,万万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谢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姐夫,事不宜迟。”
秦王忖度片刻,“玉姝自有玉姝的打算,我信她。”
两行热泪自谢绾眼角滚滚而落。
谢绥忙道:“姐夫,玉姝擅长写画作诗,可带兵打仗,她一个孩子哪里懂得?我们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孩子?你眼中的孩子,不仅懂得从贵霜给我物色宝马良驹,还懂得让馆陶牧在那里兴建学馆。不知你听说没有,吐蕃的牧民都晓得谢玉姝所做的望果鼓曲。”秦王坚持己见,“没有把握,玉姝绝不会贸然行事。我信她!”
秦王再三申明他对玉姝的信赖,谢绥自知劝不动他,苦着脸,默然不语。
清晨,沧水两岸起了薄雾,周竹手扶刀柄,望向南齐大营。
虽远远相隔,周竹却仿佛听听到旌旗招展,猎猎作响。
何迢迢站在周竹身后,默不作声。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沈昂占据都城的消息很快就会送达沧水。何迢迢强自压下心中不安,故作镇定,沉声言道:“周将军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可惜生不逢时。”
闻言,周竹一怔。他稍稍偏头,向身后瞥了一眼。但见并无其他人,周竹松了口气。
这个时辰,副将们忙于操练士兵,处理各项庶务。
何迢迢不等他答话,又道:“周将军若能擅用这二十万大军,必有一番大作为。”
周竹立刻板起脸孔,低声斥道:“先生到在我东谷大营胡言乱语,难道不怕我一声令下,将先生推出去砍头?”
何迢迢呵呵笑了,“在下全心全意为将军筹算,将军哪会为难我呢?”
周竹冷哼道:“先生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
“以将军才干,何须屈居于人下?倘若将军振臂一呼,响应者必定多不胜数。”
周竹唇角坠了坠,眼帘低垂,三缄其口。
何迢迢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国君主已经攻入都城。”
一听这话,周竹紧攥刀柄,想要抽出钢刀,剁下何迢迢的脑袋。
何迢迢见状失声道:“将军可与国君共享东谷江山!”
周竹骤然顿住,思量片刻,将抽出一半的钢刀送回刀鞘。
何迢迢长舒口气,“在下来此之前,国君曾说,东谷全靠将军撑起整个大局,与华香璩相比,将军更有威望。”
周竹定定望向水面,良久才道:“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
何迢迢缓声道:“将军岂是池中物?纵使没有华香璩,将军也会成为枭雄霸主!”
“霸主?”在此之前,周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称王称霸。经何迢迢点拨,周竹认为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若真如何迢迢所言,都城已然落入沈昂之手,华香璩性命也就难保。那么,他可以回京救驾,也可以等沈昂杀死华香璩以及华香璩的兄弟,再回京救驾。
“将军如有顾虑,在下可以向国君提议,与将军定下盟约。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何迢迢满面至诚,周竹不由得信了他三分。
“怎能凭先生一家之言,断定都城情势呢?”如果何迢迢所言非虚,很快就会有人送来都城的消息。
何迢迢微微颌首,“将军正好趁这空当多做权衡。”
不用权衡,周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逢乱世,恰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沈昂与将官们通宵饮酒,东方泛白才沉沉睡去。
这里不比西陈,沈昂睡的不甚踏实,日上三竿便起身处理政务。夏惜时得了沈昂宠幸,自觉比其他妃嫔高出一筹,愈发颐指气使。
沈昂一走,她就开始梳洗打扮,换上新衫,去到独孤明月居住的宫室。
独孤明月正忙于好言安抚唐延。
“世子兄,国君待你宽厚,你就安心住在宫里。”独孤明月将醒酒汤放在唐延面前,笑呵呵的说道:“而今,皇宫是都城最安全的地方。况且,秦王府已然烧成一片残垣断瓦,你回去也没有容身之处啊。”
闻言,唐延嚯的站起身,“什么?秦王府着火了?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世子兄,你别急。”独孤明月把唐延重新按回御床上,不疾不徐的说道:“我怕你心焦嘛。我已经命人前去查看有无伤亡,待会儿就有回音。”
唐延又再站起身,迈步就走,“不行,我得看看去。”
独孤明月一把拽住唐延臂弯,“世子兄,目下的都城早就不是从前的都城了。十步一卡,五步一哨,没有鱼符在都城寸步难行。”
唐延听了这话,片刻失神,“都城不许随意走动?”
“也不能随意进出。”独孤明月松开唐延手臂,悠悠说道:“世子兄,你在皇宫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出去作甚?”
“我……”唐延呆愣片刻,“我去寻母亲下落,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
“世子兄,恕我直言。王妃身份尊贵,哪能轻易遇险?要我说,王爷和王妃许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独孤明月啜一口醒酒汤,继续说道:“秦王府的那把火着实蹊跷。不早不晚正赶在国君入城时烧了起来。”
唐延木然的转头看向独孤明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子兄,我与你明说了吧。我认为王爷并不信你。”
唐延颦了颦眉,不做声。
仔细想想,秦王的确有事瞒他。尤其秦王和宋成密谈,从来都是背着他,怕他听了去。
“世子兄,你我情同手足,我怎能害你?你就信我一次,留在宫中,等外面局势平稳,再做打算,如何?”
唐延略加思量,点了点头。
秦王府没了,父母下落不明,唐延又慌又乱,不知该何去何从。留在皇宫虽受拘禁,可也好过流离在外,受冻挨饿。
独孤明月又说了些暖人心的话,安抚唐延。
小黄门进来通禀,“独孤郎君,夏夫人前来看望郎君。”
“夏夫人?”独孤明月眉头微蹙,猛然想起,小黄门口中的夏夫人就是依偎在沈昂身畔的张小月。
“她来作甚?”
即便他二人在永年县时有些交情,可现在夏惜时委身沈昂,两人不该见面。
小黄门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应对。
门外环佩叮当,夏惜时不请自入,“独孤郎君,好久不见。”
独孤明月循声望去,着一袭正红衫裙的夏惜时好似天边彩霞,光彩照人。
她早已不是那个困窘贫窭的张小月了。
独孤明月向她微微俯身,“夏夫人。”
“独孤郎君无需多礼。”
夏惜时款步而入,直接走到上首坐下。
“独孤郎君也请坐吧。”夏惜时语调轻柔,却又分明带着命令的意味。
唐延见状,心知这位夏夫人或许是独孤明月的旧识。他起身道:“在下不打扰夏夫人与独孤郎君倾谈,告辞。”
夏惜时笑了,“这位是秦王世子吧?若论起来,我与你也有些渊源。”
唐延面露不解,偏头瞅瞅独孤明月。
独孤明月道:“世子兄的妹妹玉姝,是夏夫人的同窗。”
“岂止是同窗?”夏惜时嗔怪的瞥一眼独孤明月,“玉姝还得称呼我一声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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