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十里长,没钱莫娶杜家娘;
十年恩爱十年恨,红粉骷髅枉断肠!
十年前她出嫁那天,浩浩荡荡的队伍,十里红妆喜气洋洋,轿夫们抬着花轿把半个阳城绕了一遍,不知道叫多少女儿家妒恨断肠。而彼时她偷偷掀开轿帘顾盼一眼,如画的眉目光辉惹眼,只一瞬间就引来阳城多少人唏嘘感叹。那些人叹她的美貌也叹她的风光,更加惊叹那连绵十里的聘礼嫁妆。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年后,同样的绵延队伍,白幡林林,锣鼓哀乐葬送她一缕怨魂。
许多人围在路两旁踮着脚看她的笑话,仍旧还是唏嘘感叹,只不过一边说着她生前是怎样的张狂任性,一边笑言笑语道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死的真真凄惨。
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飘飘悠悠跟在送葬队伍后,一路脑袋低垂听着路人议论菲薄:
“哎哎哎,听说冯家的少奶奶可是号称咱阳城里的第一美人呢,这长得什么样啊,你们见过没?”一个垮着篮子的妇人扯扯同行妇人的衣裳,毫不掩饰张扬地问,张望着她送葬的队伍眼里的讥讽不言自明。而她边上那个妇人正瞧热闹瞧的津津有味,闻言就笑了笑转了头来,嘻嘻哈哈地道:“见过见过,长得那个好看哟,跟画里的人儿似得。”
顿了顿,又笑,压低了声音道:“傻也是真傻,居然因为丈夫要纳妾就寻了短见。”
旁边的另一妇人立刻接过话头:“可不是傻么,也不想想那冯家多大的产业,那样的人家就算纳得十个八个妾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就这也值得吊脖子?再说,甭管納多少妾侍她也是冯家的大少奶奶,冯家还能短她吃喝不成?”
……哈哈哈哈!画里的人儿,寻短见……真傻?她一字一句听在心里拳头攥得紧紧,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绵延的送葬队伍,眼里几乎瞪出血来!
自尽?他们竟然都以为她是悬梁自尽的?可是天知道……天知道她是不肯死的呀!是冯家……冯家着下人送来了三尺白绫,逼着她上吊,逼着她去死!她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她疯了一般大闹,歇斯底里地哀嚎,喊着要见她的冯郎,她相守相爱了十年的夫君,求他救她,求他怜惜她。
他们有十年的情分,她坚信他不会叫她死的。
下人被吵得没了法子又实在降不住她,只好请了少爷来见她。
“我来了,我在外面陪着你……你,别闹了,乖乖去了罢。”隔着一扇窗,他的声音温柔绝情。
她瞪大了眼睛,目眦尽裂:“不,我不信!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你一定是学了他的声音来骗我,他不会这样待我。”
他们恩爱了十年,这十年,莫非是假的么?
那扇窗终于开了,窗后的俊秀男子眉轻皱,眼底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嫌弃:“笑笑,你向来是温柔的,这会儿怎么疯成这个样子?莫非是脸毁了,连讨人欢喜都不会了么?”
他只站在窗外,连屋子都不肯进。
是啊,是不肯的。
屋子里没有温言细语,恭顺讨喜的美娇娘,只有一个容颜尽毁,形若夜叉的弃妇。她整张脸上都是未痊愈的烧伤,连头皮都烧秃了好几块,一头青丝只剩几寸长,高矮起伏,乱糟糟地支楞在头上,尚带着难闻的焦臭味儿……她风光了一辈子,任性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丑陋。
即便嫁入冯家后每日面对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婆婆的每日责难,她依然能够用最骄傲的姿态完美应对,哪怕忍气吞声也要忍得大大方方,风风光光,不叫夫君为难,也给外人一个孝顺明理好媳妇的印象……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忍耐着一切都是因为他也是肯容忍的,两人独处时,她不管怎么任性妄为,他都由着她、宠着她,只恨不能摘天上的星给她。
她以为这就是爱了……终此一生,这个男人都能给她心里的无限风光。
可现在,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这样?她的性子从来没有变过,不过因为一张脸,他就厌恶了。呵,从前她为一盆玉兰花使性子,对他大喊大叫,又踢又打,他还搂了她在怀里,夸她娇蛮可爱,讨人喜欢。只怕讨喜的,从来都只是这张脸吧?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是好看的,眉眼俊秀,面庞如玉。不知那日,若不冲进火海救他,让他这张脸毁个彻底,他可会因此厌弃他自己。
可是……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就当用这张脸还了当年他许她的十里红妆的风光,还了这十年间近乎容忍的宠爱。
她叹了口气,不再看他。
“休了我吧。”让烟火呛伤的嗓子嘶哑低闷。
“休?”他愣了愣,忽而挑眉轻笑,“你想的倒好。当年我十里红妆迎娶来的阳城第一美人,难道要休出去给别人作践?我可不想被人说,冯家家大业大,却人人都是冷薄心肠,夫人毁了容貌,就连白白奉养也不肯了,竟直接撵出府去。”
一番言语,叫她如遭雷击,连话也说不出了。
可恨她嫁入冯家十年,竟在那日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原来是狼子一般歹毒无情的人……十年朝夕相处的恩爱,一瞬间葬入地狱,从此就是万劫不复。
在他的命令下,两个孔武有力地下人硬生生将一道白绫缠上了她脆弱的脖颈,无论她如何拼力挣扎着不肯就死都没有半分心软,只狠狠勒紧了不撒手,直到她气绝。
事后,冯家却还如此般在阳城里摆起了排场,浩浩荡荡的队伍彷如长龙,彷如当年盛妆的嫁娶。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要送去她的性命。
可很可怜……黄泉人间两相隔,无论她们如何述说评论,她都已经百口莫辩了啊!
凄凉的锣鼓哀乐在她凄凄的泪水中停下,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天地间一片清寂肃穆,亡魂的泪水不休不止……
冯修玉……她曾最珍爱的夫君就在这清寂的肃穆中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一声声哀恸之极,直叫听者伤心,闻着动情。
周遭不知情的人免不了又唏嘘感叹,叹冯家公子长情。
她呆呆地看着,听他一声声的哭喊传入耳中,刀刺一样剜心割肉……
凭什么?凭什么?他凭什么哭?
该哭的人是她啊!
一缕银牙咬碎。
“你……你啊……”伸长的手触到他脸颊,多想就这样把这个人千刀万剐,可是她的手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落在没有实质的空气上。
哈哈……
果然是呢,死了死了……
人死一了百了,她再没有机会了。
什么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眼里惨烈地几乎滴血,她仰起头来,听着那让人作呕的哭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天高天远,天不开眼……
可是一切又都是天的错吗?如果不是自己,自从嫁入冯家就一直低人一等般的忍气吞声,就一直全心全意毫不起疑地去相信自己丈夫说的任何事情,一切又岂会到今天这天地步?
错了……是真错了啊……
……哈哈……
心里讥讽着自己的懦弱与窝囊,想着当年应下这姻缘的一幕幕……那时她以为觅得良人,偏是这么多年里也没有看清这良人的口蜜腹剑啊!
认了吧,认了……
她在心里劝自己,泪水滚滚的落。
天忽然间阴了下来。
冯修玉扑在棺材上哀恸不休,远处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忽然之间开始暗淡,随着一声声的哭号,这黯淡之中无边无际的乌云渐渐聚拢成形,遮天蔽日的,让整个世界都阴暗的不成样子。
少顷,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一连串地打在干地上,刚溅起来一簇簇的土尘未来得及停留片刻,就被随后接二连三落下的雨珠子打落回去。
转瞬之间大雨倾盆。
那叫做冯修玉的男子仍在哭,扑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任由雨水泥水湿了一身也不肯起身,多少痴心情长都化作泪,和雨水泥水汩汩顺流而去。
一地大雨溅起水雾水泡,湿了他的衣服,头发。
远远地天边滚滚乌云越来越厚重起来,夹带闪电朝着这边一路奔涌而来,转瞬间到了眼前,头顶咔嚓就是一道炸雷,不偏不倚竟长了眼似的直直打在棺材上,一瞬间棺木焦黑冒烟,同时趴在棺材上的男子顷刻碎为飞灰散落雨里……
周围陡然间静了下来,雨落地无声无息,站在雨里的送葬人群都被定住了般一动不动……
咔嚓!
又一道炸雷直直落下来,正惊异于这一切突发现象的亡魂陡然从愣怔中回神,惊恐地四下环顾,只见完好如初的棺木上一个人凭空里聚出形状,先是跪趴在棺材上一动不动,然后站了起来急速后退……紧接着,这支庞大的送葬队伍里几个抬重的汉子表情木然然,如刚才放下棺材时一样,不约而同地再次将棺材架起,顺着来时路飞速倒退回去。
大雨回流,一滴滴缩回天空。
一缕亡魂正因眼前异象震惊地无以复加,忽然咔嚓又一道炸雷滚落,她顿时只觉得天灵盖似被人狠狠敲了一锤子,沉闷地钝痛即刻击散了形神,意识便再也无法维持……
最后响在耳畔的,只是一句话:
我为你改了这早死的命格,你替我找到一位能乱了金龙天下的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