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院,一阵秋风刮过,冷冷地吹醒了白昂。无数回忆涌上心头——痛苦的、温暖的、悲伤的、幸福的、无助的……将他的内心塞得满满当当,快要窒息。他很想发泄出来,却因为隐忍太久而忘了如何发泄。他只能蹲下来,一只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迎面吹来的冷风,才能让内心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稍稍平息一点儿。
“白昂,白昂,你怎么了?”许鸢看到他难受的样子,焦急地问道,“告诉我哪儿不舒服,咱们刚出来,要不再回去检查检查?”
白昂听见许鸢的声音稍微感到一丝安慰,他摇摇头,靠着许鸢的搀扶站了起来。
“我没事。”他指指自己的心,“就是这里很难受,好像塞满了石头,一直堵到嗓子眼儿,喘不上气来。”
许鸢深深地看了白昂一眼,她发现这个平时飞扬跋扈、放荡不羁的“阎罗王”其实只是一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他尽管常常眉头深锁,却仍有澄澈的眼眸,嘴唇上青涩的绒毛也尚未长成唏嘘的胡渣。他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一切,所以关闭心门,不再对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敞开。这些难道是他的错吗?
想到这儿,许鸢温柔地对白昂说:“白昂,今天我们逃课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难得啊,你主动要求逃课,我当然奉陪。”白昂看着许鸢,很想伸手拂一拂她飞扬在风中的闪亮的短发,却怕破坏了此刻美好的气氛,终是没有伸手。
他们坐车到了江边,沿着江岸一直向东走,来到“老江桥”底下。这座横亘在此一百多年的铁路桥,是光绪二十七年,也就是一九零一年,由沙皇俄国人建成的。它是中东铁路的咽喉要道,这个城市的人都亲切地称它为“老江桥”。
许鸢和白昂踏着边缘已经磨得浑圆的石头台阶,攀着锈迹斑斑的铸铁扶手,走上了这座沧桑的老桥。
桥中间是两条被铁网包围的对向而行的铁轨,两边是由一块块厚木板铺就的人和自行车通行的便道。木板铺设在钢筋铁骨的桥身之上,每块之间都有大约两指宽的缝隙,可以从中看到桥下波涛汹涌的江水川流而过。因为已经历经百年时光的洗劫,有些木板难免松动、破损,踩上去咣当咣当的,倒有几分惊险刺激。
有的人一见那镂空的木板和生锈的桥栏,就立刻吓破了胆,决计不肯走这危桥;但也有的人优哉游哉地踩着单车,叮铃铃地清脆地穿行在行人中间。
“你恐高吗?”许鸢问白昂。
“当然不恐。”白昂不屑地回答。
但是当双脚踏上那不太稳当的木板,听着江水在脚下嘶吼的声音,白昂还真有几分腿软。他一只手扶着桥栏,一只手拉住许鸢的衣角,怯怯地问道:“你不会是要走过去吧?”
“嗯,对啊!我知道那边有个好地方,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来这儿钓鱼。”许鸢倚着栏杆,吹着凉爽的江风,回头远眺这座从小生活的城市。
天有些阴阴的,江面上雾气昭昭,云朵层层叠叠地堆满城市上空,夕阳在远处徐徐下落,这感觉极像一幅列宾的油画,让人觉得既遥远又触手可及。江岸上的树木青黄相接,掩映着零星的木质俄式建筑,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也是伤痕;是侵略者留下的遗赠,也是耻辱。
“白昂你看,江边那个高层,没动迁以前是我姥姥家,我从小就在那儿长大。”许鸢指着不远处一栋二十多层的写字楼对白昂说,那里的地基下掩埋的就是她整个童年:一座小洋楼,三两个院落,四五只猫狗,十几口家人。
白昂摩挲着斑驳的桥栏,那上面有许许多多年代各异的刻字。可能有晚清时期抗击沙俄侵略的仁人志士留下的生死绝笔,可能有民国时期跟落魄诗人私奔的千金小姐留下的爱情誓言,也可能有抗战时期志同道合的革命爱人留下的坚定信仰。总之,这座桥像一部历史的书卷,形形色色的命运在这里短暂交汇,又像那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白昂看着许鸢的侧脸,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照亮了白昂的眼睛,也照亮了他苍凉的心。他突然很想也留下点什么,给许鸢,也给未来的自己。于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刀,在桥上刻下了一行字。
许鸢看到白昂从兜里拿出一把刀来,吓了一跳:“你怎么还随身带刀呢!你们班主任没给你没收啊?哎,刻什么呢?给我看看。”
“不行。”白昂用手挡住许鸢,“现在不能给你看。”
“现在不行,那就是以后可以咯!那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看?”许鸢的好奇心旺盛,十分想知道他到底刻了什么。
“你能答应我吗?现在不能看,明天也不能看,下个月也不能看,直到有一天你觉得我不再是你认识的白昂了。那个时候,你就来桥上找找,第九和第十根栏杆之间,这儿有一句我留给你的话。”白昂认真地对许鸢说,他表情严肃得让许鸢摸不着头脑,只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突然,身后一阵巨大的火车轰鸣声由远而近地袭来,一列老式绿皮火车从桥中间的铁轨上呼啸而过,在它经过的地方掀起一阵不小的疾风。人们纷纷捂住耳朵,停下脚步,对着那辆火车行起注目礼。
许鸢双手合拢,在嘴边比了一个扩音的手势,顶着火车巨大的隆隆声冲白昂大声喊道:“白昂!喊出来!大声喊出来!啊——”
白昂楞了一下,旋即明白许鸢的意思,是想让他把心里所有的阴郁随着呐喊发泄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把胸中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喷薄宣泄了出来。
“啊——啊——”
“啊——”
他们的喊声淹没在绿皮火车的呼啸声中,被高速旋转的车轮“哐趄哐趄”地带去了远方,就如同往事的尘埃,被脚下滔滔的江水卷入时间的漩涡,最终都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成为沧海一粟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