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别看张贺这会儿志得意满,一连几日都难掩兴奋,且倍觉腰杆硬了许多。但转眼间,他却又被他所无法逃脱的宿命所擒获,让他不得不再次去面对生活赋予他的悲欢离合。他的母亲要去住院了,他与母亲分别的日子到了。
这天晚上,张母亦如前世一样选择留在了父母家,“一如既往”的征用了父亲的大床,让张贺姥爷姥姥还有小姨,三人挤在了里屋的床上。而这种安排,上一世的张贺自然没去多想,只觉能在姥姥家搂着母亲睡香香,这感觉很棒。但在这一世,他却能明白大人们的用意,那就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担心母亲手术的风险,害怕今晚就是家人最后团聚的时光。
只见张母就那样若有所思的将后背倚在床头上,头顶着一片15瓦小灯泡发出来的黄色的微弱的光,怀抱着张贺,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说道:“贝贝,妈妈跟你说个事啊。”
听到母亲这句熟悉的开场白,张贺顿觉心中一紧,虽然他在前世已经历过一次同样的场景。但此刻,他还是不免有些感伤,眼中也不自觉的充盈起泪水。他倒不是因为担心所谓的蝴蝶效应会对老妈的手术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而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母亲的命运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且那片正在他母亲身后闪烁的黄色的光,也一下子把他“带回了”那个同样的晚上。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
“妈妈,你好好讲。我不想听这个。”伴随着这片黄色的光,当时未到六岁的张贺,在被窝里用小手捂着母亲的嘴抱怨道。
“妈妈今天不讲故事了,妈妈想跟你说个事儿。”张母一把握住了张贺的手,泪光闪闪的胡噜着他的头发说道。
“什么事啊?”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还是母亲的语气太过明显,总之那时的张贺就瞬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母强忍着泪水,继续用手胡噜着他的头发说道:“明天妈妈要出差了!你在家能听姥爷姥姥的话吗?”
张贺闻言立即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眼睛,问道:“去哪啊?远吗?几天回来呀?”
张母刻意避开了儿子的眼神,含着泪,声音有些沙哑的答道:“很远很远。妈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没准...没准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张贺顿觉一股强烈的心痛,但作为一直被教育要做男子汉的他,还是忍着没哭,只是眼圈有些微红,好似讨好,又好似撒娇的说道:“那您回来时,能给我买好吃的吗?”
“如果你在家听话,妈妈回来的话,就给你买。”张母强撑起“最后”一幅笑容,盯着张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岂料张贺却不只因为什么,突然反悔了,只见他忽然坐起身眼泪汪汪的盯着母亲的眼睛委屈道:“妈妈您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后听话,您能不能别去出差了。”看来世间每一个儿童,不论大小,都能从大人的语气和表情中识别出“危险的信号”。
“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张母见状忙将张贺一把搂进了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以至于脑中瞬间空白的张贺只能感觉到母亲把他搂的很紧,以及眼前的那片朦胧的黄色的光。
待到第二天一早,张贺正在院儿里漱口。突然,他发现从院门口径直走进来三个陌生人。只见他们身上都穿着与母亲平时上班时一样的服装,且一进院门就齐刷刷的走向了自己,并由其中的一位阿姨问自己道:“你是贝贝吧?”
此时还未到六岁的张贺,不免在好奇之余更有些紧张,故也没再去搭理人家,就立刻冲屋里喊道:“姥姥,来客人啦”。然后就急急忙忙的跑回了屋。
可没成想,他刚一进屋门,却又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住了。只见自己的母亲、姥姥和小姨正哭作一团,姥爷则呆呆的坐在沙发上低头叹着气。而在姥爷身旁的地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来一个大包,且包上绑着的正是他母亲的拖鞋和洗漱用具。
“贝贝,快过来跟妈妈再见,妈妈要去住院了。”看到孙子进了屋,张贺姥姥立马流着泪招手道。
可张贺却跟傻子一样,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丝毫没有反应,只知道使劲的攥着手中的刷牙缸。
“快过来呀,傻站着干嘛呢?妈妈就要走了,过来跟妈妈亲亲说再见,”发现外甥愣着没动,张贺小姨也招手催促道。
“妈妈,哇...”回过神来的张贺,只叫了一声妈,便一下子扔掉了手中的刷牙缸,扑到了母亲的怀里,嚎啕道:“妈妈你别走。别走,我不让你走。”
早已泪如雨下的张母,紧紧搂着儿子的头,嘱咐道:“你在家要听姥爷姥姥和小姨的话,等妈妈治好了头疼就会回来,你乖乖的好好上学,好好吃饭,不许再挑食了啊。”
“妈妈,我不让你走,你别走...”
“妈妈就去一个月,等我回来时,我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听话,乖。”张母扶着儿子的肩膀安慰道。
“妈妈,我不让你走,你别走...”
“贝贝,车都在外面等了。放开妈妈吧,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妈妈健健康康的吗?你不是也不愿再看到妈妈头疼的撞墙吗?小姨保证天天给你买好吃的,每个星期都带你去公园玩。”
“我不要好吃的,我不要出去玩。我要妈妈,妈妈别走。..”
不论家人怎么安慰,张贺就是紧紧的抱着母亲不肯撒手,抬着头眼泪汪汪的祈求着母亲别走,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妈妈,我不让你走,你别走...”
“别招孩子哭了,赶紧走吧。礼拜天我带贝贝去医院看你。”一直沉默的姥爷终于发话了,随即便起身扶住了张贺的肩膀。
可这一扶不要紧,却让张贺瞬间像疯了一样,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摆脱了姥爷的手,重新投入到了母亲的怀里,大声咆哮道:“妈妈,妈妈,你别走,我不让你走,妈妈...”
变了调的呼喊,撞击着在场的每一个大人的心,让不论是家人,同事,或是闻声而至的田爷爷田奶奶,都不禁留下了泪水。但最终众人还是掰开了母子倆攥的紧紧的手,致使已崩溃到抽搐的张贺就这样被姥爷紧紧抱着,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走出了门口。
以至于多年以后,张贺虽记不清他的脸颊是否在与母亲离别的那晚,接到过母亲脸上淌下的泪水。也记不清在母亲住院的那两个月里,他到底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去抹眼泪。他只记得从那天以后,他会常常坐在方桌旁的凳子上,呆呆的望着院门口,幻想着母亲突然露头。只记得一直到自己长大以后,他也会常常在每次下雨或下雪的时候,傻傻的望着窗外,静静的看上好几个钟头。只记得时至今日,不论他身在哪里,只要见到昏暗的黄色的光,他就会感到莫名的难受。
诗曰:庚申中元生,繈褓入張宅。
孩提不見父,母病家不来。
强颜故作态,黄光冻月白,
對窗賞雨雪,誰懂幼心懷。
其实小孩的预感真的很灵。张贺在前世所经历的这场与母亲的离别,真的有可能变成他与母亲的诀别。因为即使是今天,开颅手术也属于高风险的外科手术。且事实也证明了,在第一次手术后,张母便失了忆,直至第二次手术前,别说是父母与同事,就连她唯一的儿子或是她自己,她也都不认识了。
可老话怎么说来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张母经历了两次开颅手术后,就在即将出院前,她却收到了自从她住院以后,就再也没露过一面的丈夫,给她送来的离婚协议书。并逼迫她同意净身出户,且必须立即签字。致使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她,当时就崩溃的选择了自杀。要不是被医院的人给拦下,想必张贺不到六岁就得在丧母的痛苦中挣扎。
故而在张贺的眼里,母亲所有的不幸都是父亲造成的。因此他才会在穿越回来以后,那样乐此不疲的想要给母亲打预防针,才会妄想用一个故事,就给母亲的心里筑上一道防线。只可惜,一切机缘相会,正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未到那一刻,张母又怎会因他几句话就去颠覆张父在她心中的形象呢?
言归正传,今日的张贺自然不会像他小时候那样慌张,但他还是在听到母亲这句开场白后,翻了个身,刻意避开了母亲头顶的那片黄色的光,面向床里低声问道:“您是要去住院了吗?”
张母一脸平静的答道:“是啊!妈妈明天就要去住院了。”
张母之所以也能够如此平静,一改前世那副戚戚之态,想必是因为前两天,在那个头疼的早上,以及那个张贺给她讲故事的夜晚,她已然“有机会”跟儿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释放出一些压力。且更可能是因为在张贺穿越回来后的短短十一天里,儿子不同于往昔的表现,让她着实感到了欣慰与踏实,觉得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无形中也给了她信心与力量。
故而在这个相同的夜晚,自然不会再听到那依依不舍的告别声与那刺痛人心的哭声。反而,只能听见张母晃了晃儿子的肩膀说:“既然知道妈妈要去住院了,你还不转过来,光给我一后背啊。”而张贺则是调整了一下情绪,翻过身问:“妈妈您害怕吗?”
张母笑了笑说:“有点。”
张贺安慰说:“不用害怕,老神仙都跟我说了,您一准儿能好,而且等您好了,您就会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张母笑着说:“哪个老神仙啊?怎么就荣华富贵啦?”
张贺一脸呆萌的说:“就是在我梦里出现的哪个老神仙啊?他跟我说,我以后会特别有出息。所以有我,您就荣华富贵了。”
“呵呵!看来妈妈得赶紧好。我还得看我儿子怎么孝顺我呢。”母子俩就这样有说有笑的度过了这个本该哭泣的晚上。
第二天一早,那般撕心裂肺的母子离别场景自然是也不会重现。取而代之的是未到清晨,张贺便与家人一同起了床,且自告奋勇的要给母亲去煮碗面。
只见他还都没有洗漱,就搬起了那把带靠背的小凳子直奔了厨房。在小姨的“监督”下,坐上锅,盛好水,点上火。待锅底微微冒出了气泡,他便用筷子将锅中的水旋转了起来,接着便拿过小姨递过来的鸡蛋,在锅沿儿上一磕,将蛋液贴着水面下到了锅中。直至见蛋液慢慢定住了形,这才又将挂面下到了水中。然后又弯下腰调好了火眼,蹦下地,踮起脚,拿勺子往碗橱上的一支空碗里kuai了一勺韭菜花和一勺香油。并在面条即将出锅前,还不忘往锅里散了一把青菜叶。最后,这才麻烦小姨将这碗象征着“一切顺遂”的面条端进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