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本以为自这次火葬场的“相聚”之后,此生他都不会再与父亲有什么交集,可是没成想,就在这次见面的十三年后,他的父亲却又“鬼使神差”的给他姥姥家主动打去了电话。
“喂您好。请问找谁。”因导游的工作每天都需要联系客人、确认酒店、约车、订餐,向社里汇报工作,故早已不愿在休息的时候再去接打电话的张贺,今天却也“破天荒”的接起了电话。
“是贝贝吗?我是你爸。”电话那头传来了冰冷的一声。
“谁?”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个父亲的张贺,一时没反应过来,故而下意识的问了句“谁”。
“我是你爸。”张父重复了一遍。
“您怎么知道我姥姥家的电话号码?是有谁通知您了吗?”张贺难掩兴奋的边说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表情皆是惊诧的姥姥、大姨、四姨和小姨。
“想知道还不简单,你最近干嘛呢?”张父问道。
“我后天结婚。”张贺干脆的答道。
“后天什么?结婚?”张父稍稍提高了音调追问道。
“啊,后天农历七月十六,在前门功德林。您...您来吗?”张贺望着眼前的姥姥和三个姨妈,一脸严肃的向电话那头问道。但在他的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充满了期待。
“嗯......,我就不过去了。”张父迟了一会儿答道。
张贺脸色瞬间一沉,追问道:“怎么着,您有事啊?”
“没事也不过去了,你明天干嘛去呀?”张父岔开了话题。
“明天我要去趟陵园跟我妈说一声。”张贺冷冷道。
“那我明天跟你去吧,你在家等着我吧,我开车去接你。”张父语气平静的说道。
“您来接我?”张贺眼神里突然有了光,表情也一下子转成了微笑,音调也比刚才提高了几个分贝。
“你等着吧,我到了给你打电话。先说好啊,是你一人去啊。”
“我一人去。”张贺望着姥姥和姨妈们肯定道。
“我这边离你那儿远,咱就约十点吧。”
“成,那我就在家等您了啊。”
“成吧,挂了啊。嘟...”张父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而张贺却好像还没有缓过神,继续拿着听筒,过了良久才慢慢挂下了电话,转过身,表情很是复杂的望着姥姥和三位姨妈,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刚才是我爸来的电话。”
“嘿,你说这事儿哈!让贝贝找他,贝贝不找,说找不到。他倒好,早不打晚不打,这贝贝后天要结婚了,他倒主动打电话来啦。妈您说这是不是天意?是不是老二给他托梦了。”大姨张丽琴难掩激动的向母亲感叹道。
“这就是故相儿(应该是河北土语,意思是血脉相连),总归是父子,人找不到,天帮着找。”老太太笑道。
“还真是挺怪的啊,这都多少年没联系了。自从我二姐走,这王八蛋就没再露过面儿吧!这一晃贝贝都要结婚了,他倒冒泡了,什么急也不用着,上来就当公公,没两年还就成爷爷了。呵呵,真是一个人一个命啊。我二姐怎么就没等到今儿呀?这看着儿子结婚得多高兴啊。”四姨张丽清边说眼圈还边红了。
“诶!不是啊。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他爸不来呀,约的好像是明天跟贝贝去陵园吧?”小姨张丽玲微皱的眉头盯着张贺道。
“他是说不来,就说明天过来接我,跟我去趟我妈那儿。”张贺表情严肃的解释道。
“儿子结婚,老子不来,那他打电话干嘛呀,那根筋搭错了。”四姨闻言立刻不悦道。
“是啊,从小就没管过,他知道他儿子是怎么长大的吗?哼,结婚还不来!不来也好,省得看着他闹心。”大姨也不悦道。
“怎么着儿子结婚,他多少也得给点吧,不能一分不出吧。”张贺姥姥有些失望的向女儿们问道。
“您瞅着啊,就他爸内德行,真不好说,给也给不了多少。充其量跟我们一样多,一万块钱到头了。”大姨一脸不屑道。
“一万?不会那么少吧,这儿子都给他养这么大了,结婚又不用他出房,他也好意思?”张贺姥姥说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妈您不信您就看着,我大姐说的一点都没错,指不定他今天来电话又憋什么坏呢?”小姨接话道。
“贝贝你明天见着他,直接问他给你多少钱,别老死要面子,亲爹这时候不给什么时候给呀!你就跟他实话实说,说我们和姥姥一人给了你一万,看他怎么说。他要是黑不提白不提,你也就别带他上你妈那儿。从此以后兹当不认识,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了,有他没他照样过.”四姨板着脸向张贺嘱咐道。
“知道了,本来我就没想找他。”张贺表情平静地说道,随之便也结束了这次谈话。
第二天一早,整好十点,张贺姥姥家的电话果真响了。
“喂,出来吧,到院门口了。”张父在电话那头说道。
“好的,这就来。”张贺挂下了电话,又跟姥姥支应了一声,便穿鞋走出了房门。
虽说从他姥姥家到院门口只有大约50几米的路程,但张贺却感觉自己走了好久。因为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父亲的他,真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个“陌生”人,是应该像个新郎官儿似的欢天喜地呢?还是该嫉恶如仇的苦大仇深呢?总之,在他此刻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贝贝!这儿呐!”张贺刚一走出了院门口,就听到马路对过儿传来了一声呼喊。
张贺随声望去,只见一位身高有1米8以上,头发已然有些花白,但身材依旧挺拔的男人,上身穿着黄颜色的半袖衬衫,下身穿着水洗布的臧蓝色裤子,腰里还系着个墨绿色看起来很久的腰包,正靠在一辆印有“新月”字样的出租车前抽着烟向他招手。
“我靠,这身行头?”张贺见状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随之便走过马路冲男人问道:“您干上出租啦?”继而又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并在心中叹道:“我怎么没记得我爸有这么高啊,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比我高一点啊!”
“上车吧,你坐前面带路。”张父掐灭了烟,招呼张贺上车。
张贺绕过车子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刚要往里钻,却看见后座上竟坐着个女人。只见这个女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体态丰满,皮肤很白,但从五官上看得出应该不是北京土著。这不禁让张贺立刻就觉得准是“鸡贼”的父亲为了“节约成本”而拉的顺路单。
可是他错了,因为他父亲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是你阿姨,叫阿姨。”
“阿姨?”张贺一脸懵逼的看了看父亲,随即回过头冲后座的女人礼貌性的叫了声:“阿姨您好。”
“你就是贝贝吧?”阿姨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微笑道。
“这就是我儿子。”张父发动了汽车随口道。
“他妈的,去看我妈,你带她来干嘛呀?”张贺表情不悦的将视线迅速移向了窗外的后视镜,在心中责怪道。
“怎么走?指路啊。”张父望着左侧的后视镜问道。
“先到东五环平房桥。”张贺仍旧望着窗外冷冷道。
“贝贝现在做什么呢?”阿姨在后座问道。
“导游。”张贺面无表情的歪过头道。
“嘿嘿,你会讲什么呀?还干上导游了,你给我讲一个。”张父边开车边满脸讥笑的说道。
张贺瞟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
“上没上大学啊?”张父又问。
“没上。”张贺冷冷道。
“我早说你姥姥他们不会教育,你看你阿姨家那俩个弟弟,今年高考,人家一个考上了人大,一个考上了政法,牛不牛。”张父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中的阿姨笑道。
“打住啊,我当年中考也考了563,加上体育593,要不是没钱上学,我现在还早成大学老师了呢。”张贺本能的争辩道。
“你姨他们不出钱啊?”张父没心没肺的问道。
“你们谁也不愿出啊。”张贺望着窗外应声道。
“以前咱们住的那间珠市口的平房拆了吧?拿着钱了吗?”张父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四姨拿钱买房了。”张贺随口答道。
“跟你四姨有什么关系?”张父闻言立刻扭过头道。
“看路。”张贺皱着眉提醒道,随即又说道:“我四姨人家住了十五年,拆迁当然人家拿钱啦。”
“你这傻孩子,那房是咱们的,是你姥爷为了我和你妈结婚才管单位要的,怎么成她的了。”张父提高了音调抱怨道,随即又好似惋惜的说道:“当年刚结婚我就劝你妈,让你妈跟家里说把房本改成我。你妈不听呀!一直都是你姥姥的户主,现在可好,成人家的了,那你四姨给你姥姥钱了吗?”
“我们家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张贺不耐烦道。
“你知道现在这房子值多少钱吗?你就应该给你姥姥说,让你四姨也分你点,不能光她一人占便宜。”张父自顾自的说道。
“行了,咱别说了行吗?还是说说您吧,您那么大领导怎么干上出租了?”这回换张贺转移了话题。
“这不首钢要搬家了吗?我这也快60了。本来是说让我跟着去,说再升我的官,可这一杵河北了,半年也回不了北京一趟,索性我就直接给买断了。”张父再次抬眼看了看后视镜中的阿姨。
“挺好,自由,没人管。”张贺应和道。
“你知道开出租多累呢吗?”张父边开车边抱屈道。
“您现在住哪呢?”张贺岔开话题道。
“模式口。”张父道。
“模式口?是我去过的那个房子吗?5门201那个?”张贺还记得在他11岁的时候,曾跟着母亲和姨妈去过他爸私下换的那套房里搬过东西。
“什么二楼啊,你记错了,六楼!五门601.”张父皱着眉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阿姨。
“我记错了?不可能。”张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随即转过头向阿姨问道:“阿姨您贵姓啊?”
“姓王。”阿姨笑着答道。
“您是在信息产业部工作吗?”张贺追问道。
“不是,我是你爸的徒弟,也在首钢上班。”阿姨看了一眼张父答道,随之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推了推张父的肩膀,阴阳怪气道:“你还认识信息产业部的人呐?”
谁料这一推却把张父一下子弄急了,突然嚷嚷道:“没看我这儿开车呐,推我!我这手一抖,咱们就都完了!”
“什么情况?这是不让提呀!看来我猜的没错,这个女的不是老三,是老四!靠,老爸你可以啊!真能骗呀!”
自打上车听阿姨有四川口音,张贺就已猜到她应该是继首钢女领导李玉芬,信息产业部副处长邹小萍之后,他老爸的第四任妻子。而张贺之所以会知道他父亲每一任妻子的姓名,说来倒也不奇怪,因为张母在生前就跟家里人提过继自己之后这位新任妻子李玉芬的名字,而邹小萍则是他陪一个哥们去首都钢铁厂推销保险时,在一个车间里为了帮哥们“套近乎”跟人家盘道时,从一位自称是他父亲好哥们的叔叔嘴里得知的。
“看来我爸对人家有所隐瞒!”张贺一边想一边露出了一脸坏笑冲父亲说道:“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么大火气呀?诶,我还没问您呢?您儿子我明天结婚,您干嘛不来呀?”
没等张父说话,阿姨便抢先道:“你爸也想去,这不你妈去世以后,你姨她们都说是你爸克的嘛,这么多年你又都在你姥姥那边。你爸怕给你姥姥她们添堵,所以明天就不过去了。”
“什么和什么呀?”张贺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但很快,他就醒过闷儿来,立刻向阿姨套话道:“嗨!这不都过去了,我妈到今天这都走了13年了,我姨她们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呀!再说我爸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中年丧偶,当领导事儿又多,身边也没个人照顾,现在不好了吗,他这也娶了您了,我这也不用他操心。所以我还是希望您和我爸明天能来,总归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您说是吧?”张贺边说边用余光去观察父亲的表情。
“瞧瞧,你这还老跟我说,儿子被姥姥家给惯坏了,哪有啊?我怎么一点也没觉得呀?瞧贝贝多懂事啊!”阿姨向张父夸赞道。但张父却表情复杂的没有说话,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开车。
“呵呵,原来如此啊!合着只跟人家说自己是丧偶,压根儿就没提过中间还结过两次婚。行,真行。”张贺望着父亲的表情感觉很可笑。于是便又逗父亲道:“诶,对了。您和阿姨什么时候结的婚呀?怎么也没通知我呀?”
张贺本以为父亲会跟他说出个年份,岂料他父亲却答了句:“呵呵。通知你干嘛呀?怎么着你还想随个份子啊?”
“嘿,你敢收我就敢给。”张贺终于对父亲用上了“你”。
“怎么不敢收啊,你现在补给我。”张父笑道。
张贺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跟儿子说话还没个正形,贝贝你别理他。我们是02年结的婚,都这岁数了,就没办,让你爸跟我回了趟老家,跟家里人吃了顿饭就算把婚结了。”阿姨瞥了张父一眼,冲张贺说道。
“我看您挺年轻的呀,怎么就看上这老头了。”张贺扭头道。
阿姨闻言立即眉飞色舞道:“我这俩儿子都成人了,哪儿还年轻啊,今年都41了。”
“41?那您比我爸小.....小17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