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其实根本不信萧恒言说的话,之前不知他的面目,如今知晓了,却是处处看他,处处是破绽。
离开萧恒言的院子,云生坐在前厅的台阶上。
怎么想都觉得之前的自己好蠢,竟为了这么个东西抛下章九晟那么久,还无知无觉。
要换了她是章九晟,或许也会难过委屈吧?
萧恒言对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云生需要自己摘选里面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比如他说的凶手的声音,若非真实听过,他不可能描述得如此刻骨三分,他手心里因为惊惶而沁出的冷汗做不了假。
“如果作假了呢?”云生突然问自己。
这个问题,她心里没底,她只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吧?
可事实是,人心难测,她以前认为的郑太史也不会是要害她相府的人,可偏偏郑太史就是其中之一。她昏迷了很久,昏迷之前见到的事情,很多都被她藏在了梦境里,可现实往往会逼着她再度想起。
有人要害她,有人要害章府,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章府里有什么,章九晟不告诉她,云生想过自己去查,也想过去问章齐烨,可她最后还是决定先放一放。
不管章府里有什么东西让萧恒言千方百计的混进来,她也得先把灭萧府一门的凶手找出来。
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
不然思绪混乱,容易走入误区。
沉思良久,云生拉过一个刚从萧恒言院子那边出来的下人,问道:“萧少爷歇下了吗?”
“歇下了,房门一直关着,没见他出来。”
“行,你去吧,接着盯着。”
那下人弯了弯腰,旋即走了。
不多时,张同来了章府,心事重重。
“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跟谁死了似的?”云生脱口而出,但随后自知失言,赶紧捂了嘴,却是来不及了。
张同看了她一眼,道:“是要死人了。”
云生一惊,一语成谶?
“谁啊?”
“红豆。”张同面无表情,又道:“大少爷让我来问你,要不要过去看?”
云生蹙了蹙眉,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大少爷让你来问我?二少爷呢?”
张同挑了一下眉毛:“因为大少爷知道二少爷不让你去看,但他觉得你肯定想去看。”
云生撇了撇嘴,知道大少爷还是疼她,可他不知道,红豆对她说过了,不想她去看,一是怕有心人在法场看到她,怕她暴露,二也是怕她会做出些什么冲动的事情。虽然她们相处时间不长,可她们之间的感情已宛如多年好友,无论红豆是不是因为任务来保护,对于云生而言,一个陌生人能豁出命去保护你,她都会愿意为之付出等同的东西。
“我……我不去了。”云生很久才说。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张同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换,只道:“那行,我去了。”
“诶!”张同刚抬脚准备走,云生就在后面拦了一下。
张同回过身:“怎么着?改变主意了?”
云生摆了摆手:“不是,二少爷是不是在法场?”
“他是县老爷,那必须得在法场监斩啊。”
“那你去看了之后,帮我留意一下红豆。”云生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既然红豆不让她去,那她就不去,但疑惑藏在心里藏得久了,是很容易让一个人生病的,她不想让自己病上加病,故而张同来了,就让张同帮她一下。
“留意她干什么?”张同狐疑。
“帮我留意红豆的脸。”云生没有说的太明白,张同是聪明那个人,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先前顾黎大张旗鼓地把人从牢里带走,这事肯定让云生知道了。
就算云生不知道这事,红豆千方百计让云生不要去法场看她被斩首,虽然表面看上去好像是为了云生好,但其实不然。
红豆被斩首,那些人必然会在法场盯梢,必定是要亲眼看见红豆人头落地才会心安。可如果云生出现在那里,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不仅李泓之的计划会被打乱,同时那些人的目标也会因此变化,变成云生。而云生此时在章府,正好又可以借着云生,将章府拖下水。
红豆已死,李泓之算是断了一臂,而如果相府余孽和章府一同被除去,那么李泓之便会再断一臂。
再之后,拿到东西,便会非常轻松了。
章府没落了,章九晟县老爷的官帽也戴不下去了,随便安插一个人进来继任樊县县令一职,那么樊县岂不就是他们囊中之物,可为所欲为?
“好。”张同应下了,转身便走。
云生是聪明的,她听红豆的话,没有任性,不去是好的。
红豆也是聪明的,她知道云生会耐不住好奇心,所以她一次又一次的嘱咐,甚至还加了威胁。
云生吃软不吃硬,章府是她目前的软肋。
章九晟穿着官服,面色凝重,秋天的风刮过法场上的沙子,裹挟着燥人的灰尘迎面而来,他的心情也因着这些灰尘更为灰暗。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知道那女人的名字。
他坐在上面,面前是签令筒,筒子里放着七八枚令箭,每一枚上都用红字写着刺眼的“斩”字。
章九晟咽了咽口水,那女人已经跪在斩首台上许久了,她的黑袍早就被扯掉了,面上的黑布也早就扔在了死牢里,藏在那堆发臭的干草堆底下。长长的乱发遮盖住了她的真实面容,邋遢的囚服穿在她身上,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几乎嶙峋,几乎摇摇欲坠。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章九晟。
章九晟看着她,随后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乌云盖在头顶,也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蓦地,那女人唇角却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太远了,章九晟听不见,皱了眉。
“你说什么?”章九晟喃喃道。
旁边的一个捕快上前一步,道:“大人,午时了。”
章九晟愣了愣,那捕快已经将令箭摆到了他手边,他拿过,只觉得手心冰凉。
那令箭,扎手。
那女人已经重新低下头去,章九晟再看不到她的面目,他环顾四周,百姓们都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在窃窃私语,只是看着,有些人甚至红了眼眶,他们的手紧紧抓着拦在他们面前的栏杆,因为天冷,让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章九晟看着手里的令箭,闭了闭眼,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令箭落地。
斩首台上的刽子手,抽掉女人背后的明梏,扔在一边,那女人也安静地弯下了腰,她的脸贴着粗糙的木墩子,都快要把她的皮肤擦破了,冷冰冰的,那木墩子上还有腥臭的血气,不知留过多少人的鲜血,而她马上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
她闭上眼睛,想着,这辈子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本来就是要死的,能在最后救一人的命,也算是积了福,希望下到地府的时候,阎王爷能看在她真心悔过的份上,别让她追不上他。
开心的事,是遇见了他。
不开心的事,也是遇见了他。
人生大多不平意,总是相似。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刀落下,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骨头被切断的声音,特别特别清脆,也特别特别的快。
只那一下,没有什么疼痛,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有什么虚晃的人影在她眼前闪了又闪,最后清晰下来,是那张她想了半辈子的脸。
“你知错了,我来接你。”他笑着说。
她想要落泪,可她已经哭不出来,她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流得出眼泪?
人群之中的惊呼,她已是听不到了,章九晟坐在上面,看着人头落地,在沙地上滚出一条腥红的血迹,他已经瘫在椅子上。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捕快看他面色不太对劲,赶紧上去询问道。
章九晟木讷着,摇了摇头,伸出手道:“找人将尸体收敛了,好生安葬。”
那捕快只愣了愣,旋即点头。
张同也站在人群里,他是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的,或者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女人的脸的。
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晚上做梦的时候,都能梦到。
这世间若有因果轮回,恰是如此。
“报应。”他想。
转身离开法场,张同没有去章府,而是回了衙门,彼时,云生也到了衙门。
她坐在验尸房门口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茶,等着章九晟,也等着张同。
章九晟没回来,他穿着官服直接去了百世堂,而张同跨进验尸房的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云生笑眯眯地坐在那看着他。
“回来啦,如何?”她问。
“是红豆。”张同道。
云生的笑容慢慢僵硬在脸上,她望着张同,张同神色不变,也站在那里,像是站成了木桩。
“你撒谎。”
其实张同知道,根本瞒不过云生。
“她不是红豆,红豆走了。”
张同问:“谁告诉你的?”
“没谁告诉我,我猜的。”云生重新坐下,捧着那杯热茶,说:“你们都不会告诉我,你、关楚,还有二少爷,都不会告诉我,连大少爷都不会告诉我,他让我去看,无非是觉得我只有亲眼看了才会相信。”
张同没说话。
云生叹了口气,并没有生气,她反而是开心的,他们都在关心她,保护她。
“可你们不知道,红豆让我不要去看她斩首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出现在法场,出现在法场的是别人。”云生盯着眼前的茶杯,浮叶在她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像是要旋转出什么东西来,她看着,缓缓说道:“可那个替死的人,又是谁呢?会有人记得她吗?”
张同面无表情,只道:“她活该。”
云生怔愣,没有说话。
她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没有谁会心甘情愿替另一个人去死,除非她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只有死,才是解脱。
“你认得她,还和她很熟。”云生扭头,定定地望着突然出现某种仇恨情绪的张同:“你又是谁呢,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