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冥冥,偶有几只灰褐飞雀掠过天际。
“沙沙沙——”
锋利的草茬渐渐没过了雪白衣摆。
随着夜色转浓,这一片更是寂静无声,寻不到半点活物的踪迹,倒是泥土被近日雨水冲刷,裸露出一些破破烂烂的尸骨,被月光一衬,透出森冷恐怖的气氛。
那人浑然不觉,专注搜寻着。
他身形瘦长,背脊挺拔,像是一节节凌空而生的竹,正气浩然,寻常魑魅魍魉根本不敢近身。
忽然间,他脚步一顿,无法再前进了。
是法阵。
“终于……找到你了……”
年轻男子洞察通天彻地之能,挥手便破了玄黄法阵。
洞穴昏暗紧窄,只容一人通过。
他侧着身进去了,衣衫与石壁摩擦着,冰冷的触感入侵皮肤。
很快,他到了目的地,一处稍微宽敞的场地,中央压了一块方方正正、光泽柔亮的玄石。
细看才发觉,那玄石的颜色其实暗沉得厉害,它之所以透着光,是因为上面铺了一层绸缎般细腻的墨发,洞顶开了一线光,斜斜照射下去,色泽更是清润明丽。
这墨发的主人穿了一袭束腰黑裙,裙摆烫着金线,身份显然非同寻常。只是如今她奄奄一息,半张惨白的脸埋在发中,双目紧闭,唇角染血,再奢靡的华服艳饰也难掩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
年轻男子走上前,手掌轻柔捧起了女子的脸,耳垂的红色流苏温顺盘在他的掌心里,开出了一株凄艳的花。
“你不要怕。我来了。”
他俯下腰,额头与她抵着,温存极了。
“我会救你的。”
纵然是要他献祭了这一身的通天神通,沦为红尘百丈里的碌碌众生。
额头注入神秘的力量,怀中的女子险险脱离濒死状态,她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动了动手指,费了很大的劲儿,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皮。
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她树敌太多,几乎没有相交知心的故人。
又会是谁,这般爱怜将她搂入怀里?
前半生她过得风光无限,身为天之骄子,理所应当被奉上神坛,受着众人俯首膜拜,自然不会过多在意她的裙下之臣。
至于后半生……
女子扯出一抹苦笑,她活成了一个笑话。
原本永结同心的新婚之夜,未婚夫却同着一个低贱的小婢私奔,当众悔婚,无数的非议随之而来,男方走得潇洒,徒留女方黯然神伤。
族人将少主供奉得太好,年少的她更不知什么流言可畏,以致于日日压抑,走火入魔。
她在祭司的劝言下重新振作,为了除去心魔,决心杀了那个悔婚的未婚夫以及背主的小婢。可谁知道,这小婢看上去普普通通,气运却是一等一的好,每次危难时刻,总有无数男人对她施以援手,更令自己节节败退,旧伤又添新伤。
她不明白,那个小婢女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无才无貌更无德行,竟能让这些心高气傲的男人们为她大打出手?可能是生了一副身娇体软的身子,经不得吓,一吓便双眼发红,如同柔软无害的绒毛兔子,,时不时想揉一揉小宠物那软乎乎的雪白肚皮。
当然,这些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她只是想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婢女与男主人苟且,本就是背主之举,难道她杀她有错吗?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指着她鼻子骂,说她邪门歪道,只会滥杀无辜?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天魔骨碎了,神魂伤了,就算这个神秘人救活了她,同样摆脱不了废人的命运。
倒不如真的死了,干干净净的,与这片天地再无任何的关系。
她认输了。
女子的求生欲望越来越淡,意识混沌,也不想睁开眼了。
最后能死在一个温暖又宽厚的胸膛中,算是善终了。
细瘦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啪——”
一枚碧绿镯子滚落。
床上的人随即惊醒了。
他先是怔了怔,抚了下额头,细密的汗珠早已濡湿了鬓发。
“爹爹……又做噩梦了?”
稚嫩的声音软软贴着耳。
一个小姑娘揉着眼,翻身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她粉白的小脸蛋儿嵌着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嘴唇柔软红润,约莫是八九岁的样子。
“吵醒你了么?”
父亲抚摸她软绵的脸颊,声色温柔如水。
“嗯……爹爹的吵醒不算吵醒。”小姑娘摇头晃脑,又紧张问他,“爹爹还没说,做什么噩梦了呢?”
他又梦见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颜色姝丽的母亲吻别了孩儿,又转过头,遥遥看着他。
她似乎张了张嘴,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很轻,很低,根本听不清楚。
他疯了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保护她,可是徒劳无功,全程目睹心爱之人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
那一眼就是永别。
“爹爹——”
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的双手箍住了柔弱的肩膀,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整张小脸陷进了男人的胸口。
她难受皱了皱眉。
全是骨头,硌得慌。
爹爹虽然生得高大颀长,可是身体不好,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像个轻飘飘的纸片人,小小的风寒就能吹倒了他。有时候爹爹咳嗽得厉害,三天两头歪在床榻上,秀眉微蹙,眼里全是血丝,让她又心疼又害怕。
郎中来看爹爹的时候,爹爹难得强硬,不让她踏进房门一步,所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爹爹得了什么病。
就隔壁家的崔小弟老看她不顺眼,一言不合就找茬,说她爹爹得了肺痨,不久后就要一命呜呼,到时候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没人疼也没人爱。
小姑娘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当场跟崔小弟打了一架。
冬天的小孩子被大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身厚重耐寒的冬装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胖乎乎的小汤圆。然后小汤圆们相互揪着对方的头发跟耳朵,从院子头滚到院子尾,从院子尾滚到院子头,水火不容,偏偏势均力敌,于是较劲了好久,还把男主人亲手种植的四时花草毁了个遍。
那天小姑娘被一向宠爱她的爹爹罚站了。
那小鬼还不消停,光明正大地爬上她家的墙头,顶着一副鼻青脸肿却趾高气扬的小模样,懒洋洋看她罚站。
小姑娘真是恨死了那个姓崔的。
她现在就想爹爹快点好起来,然后搬到别的地方,哪怕是琉璃镇隔壁的水牛镇也行,名字她不嫌弃,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可恶的小混蛋了。
“爹爹?”
手上的劲道慢慢松了,小姑娘缓了口气,抬起小脑袋,撞入了一双沉静的黑眸。
她呆了下。
爹爹的眼睛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尾秀长,眸色清透,收拢着清澜云雾。也只有对着她,爹爹才会缓和了眼中寒色。
她懵懵懂懂想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比如为什么她一出门就受到了年轻娘子们的宠爱,她们总爱给她拿些好吃的好玩的。
隔壁家崔小弟的姐姐更是对她百般呵护,宛如掌上明珠,更衬得亲弟弟是捡来似的。
不过爹爹不太喜欢她同别人接触。
记得有次爹爹又犯病了,她一时无聊,就被崔家姐姐留了饭,逗着脚下的小黄狗,不知不觉就晚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事儿,谁知道爹爹硬是撑着病体赶来接她,衣襟松松敞开了半指,灯光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小姑娘不敢再忤逆他了。
“琳琅……”
爹爹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唇角。
这本不该是一个正常父亲该做的举动。
小姑娘有些吓着了。
其实之前她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跟崔家姐姐走得近了,偶尔被她教导,不要同男子过于亲密,她毕竟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再长几岁就能许嫁了,该避嫌的还是得避嫌。她想反驳,爹爹跟“男子”是不同的,但崔家姐姐是个聪慧娴静又人人称道的大姑娘,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要是不听她的,好像是狼心狗肺了。
“爹爹……”
她偏了偏头,怯怯望着他。
小姑娘的青涩眉眼还未长开,轮廓愈发像了。
父亲痴痴瞧着。
剑门一战后,琊儿取代了他,成为新的天道主人。
而他,最后关头领悟至高法则,燃烧了天外化身,一脚跨入了过去的洪流。
他推演百年,更是筹谋已久,终于得到了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因果。
可是因果也是随机的,他赶到的时候,琳琅已经被另一个他碎了骨,没有任何的求生本能,甚至抗拒他的力量。一心一意等死。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消了她的半生爱恨,退回到她最天真无邪的年纪,险之又险保住了人。
玉无雪不愿意困在过去,他想重新再来,就将往日的恩怨纠葛藏了起来,只保留了她的琳琅之名,隐居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里。
她醒了,可是认不得他了。
她叫他爹爹。
按照人间的年龄,她六岁,他二十六岁,小姑娘一睁眼就看见他守在床前,眉眼疏朗又温柔,脑子里没有半分记忆的她,只能顺着本能推算他的身份。
天道原本就是众生之父,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他说不是。
他的姑娘只当是唬她,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他将她的失忆归咎成小孩子贪玩,摔破了脑袋,小姑娘以为他嫌她不懂事,不要她了。
她一哭,他甚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能当起了她的“爹爹”,为她操持家务,穿衣喂食。
可他从来都没有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他与琳琅交颈缠绵过,那炽热若火的情爱时时折磨着他,她太小了,他不愿吓着人,深夜里总是压抑着那蔓生的欲望。可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她的目光是孺慕的,只有对父亲的敬重与憧憬,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不是爹爹。”他低低地说,“是夫君。”
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自称过爹爹。
小姑娘半晌没说话。
“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你,如何写这两个字。你还没学会么?”年轻父亲躺在床上,解了玉冠,散着鸦发,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鼻梁高挺,细长秀茂的睫毛垂了下来,晕染淡淡的阴影。由于常年生病的缘故,他唇色总是薄淡得厉害,唯有唇角,好似经常擦拭的缘故,折出一道浅浅诱人的红痕。
“可、可是……”
小姑娘心跳地很快。
“那不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吗?”
年轻父亲伸手梳着她耳边的发,指节分明,与黑丝缠绕出暧昧的气息。
“我们还不是最亲近的人么?日日同塌而眠,琳琅还想如何亲近?”
他兴许是病得重了,又或许今夜又见了一次她,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潮,想毫无保留倾吐给他的姑娘听。
“你是爹爹啊!”小姑娘带着一丝哭腔。
爹爹就是爹爹,怎么能做夫君呢?
“我不是你爹爹。”
她瑟瑟发抖。
爹爹往常最是庄重克制,从不曾用这种骇人的眼神看着她。
那平静如冰河的黑眸投入了一粒火种,炙热而疯狂,似乎要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烙印下自己的痕迹。
“琳琅……唤我夫君……”
“嘭——”
一道身影滚落下床。
“琳琅!”
年轻父亲想要拉起她的手,被用力甩开了。
孩子的眼里映出的是惊慌、无措、愤怒,还有一丝嫌恶。
他怔在原地。
而小姑娘捂着脸呜呜跑出去了。
“琳琅,你回来,咳……”
玉无雪下意识要追出去,才走几步身体就晃了一下,晕眩加重,他不得不扶住椅子,用手帕捂住了嘴。
一朵血莲开在了雪地上。
小姑娘闷着头跑了,转角撞上了人。
她也不理,扭头就走。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原来是隔壁的小冤家拦路。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声,未免太过分了吧。”崔小弟冷笑,“正好,你上次不讲理,还踢了我脸一脚,害得我足足养伤了半个月,这笔账今日算也不迟。”
小姑娘低着头不看他,嗓音细弱,却还是不饶人,“你一个男的,又不靠脸吃饭,这么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有意思,本少爷觉得非常有意思。”小冤家的声音阴测测的,“我可是要去闯荡江湖的,万一被你毁破相了,还怎么登上美少年剑客榜?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女的,就想让我怜香惜玉,门没有,窗也封死了,今天给你插两只小鸡翅膀你都飞不出去。”
“……江湖?我能去吗?”
小姑娘倏然抬头。
她刚哭过,眼尾湿红,鼻子也带了一点粉意,软软糯糯的。
于是崔小剑客傻了。
这头小老虎……怎么……怎么……
太他娘的可爱了。
不行,作为雄心万丈的少年剑客,怎么能败退在小小的美人关上?他要严肃,他要镇定,像个小孩子怦然心动什么的,成何体统!
崔小弟全然忘记了他才十岁的年纪,满脸深沉看她,“你以为江湖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吗?那可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像你这种……这种……”
小姑娘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瞅他,崔小弟突然就词穷了。
他哼了声,生硬转移话题,“你想闯荡江湖,就不怕你爹爹把你的腿打断了?”
崔小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那位仙姿佚貌的爹爹恨不得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谁想到她居然哆嗦了一下,站不稳了。
然后一个趔趄,摔他身上了。
“喂——”
崔小弟额上青筋乱跳。
麻烦她认清一下自己的敌对阵营身份好吗,他们可是打过架、扯过耳朵、揪过头发的敌人,这一辈子都要势不两立的。
“你这么厉害……”她抓着他衣襟,仰起头,“可以不可以,稍微保护我一下?”
崔小弟耳尖微红,幸好被浓密的发茬掩住了,他不自在拧过头,又是哼了一声,“我以天下人为己任,不谈儿女私情。”
小姑娘被玉无雪养得太好了,也太懵懂了,她根本不解儿女私情是什么意思,面对小冤家,她牙尖嘴利又狡猾的本领更是厉害,“那你以天下人为己任,可我就是天下人之一呀,你连之一都保护不了,还想保护之二、之三、之四、之五吗?”
崔小弟:“……”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你答应了,是不是?”
小姑娘扯他的袖子。
“……怕了你。”
小剑客说不过她,干脆自暴自弃。
两个小家伙说是闯荡江湖,实际上是偷偷摸摸“离家出走”,可惜没到半路就被家人逮回去了,小姑娘嘴巴粘着糖渣,手上的糖葫芦才刚吃到半串呢,那是崔小弟耐不住央求,掏了私房钱给她买的,一脸肉痛加心痛的样子。
但有了这一次离家经历,小冤家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小姑娘勉为其难原谅了小竹马的毒舌。
崔小弟勉为其难原谅了小青梅的蛮横。
于是他有些担心小青梅会被她的爹爹责罚,犹豫了下,硬着头皮揽下所有责任,“是我怂恿她去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小男孩刚刚发育,身高堪堪挨到了男人的腰际,仰着脑袋着实费力,而且容易打击自尊心,他只好瞪着对方的腰带玉佩发呆。
“你当真要领罚?”
男人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这,玉先生,舍弟他绝非是那种——”
崔家姐姐急忙要为他解释,对方瞥了过来,神色冷漠又疏离,她不自觉噤声了。
小姑娘咬着唇,挪开步伐,揪住了男人的衣袖,小声说,“是我,是我央他带我去的。爹爹要罚,罚我。都是我的错。”
男人扬起了手掌。
她害怕闭起眼。
那粗重的力度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揉了她的发旋儿。
“抱歉……是爹爹不好。吓坏我们的琳琅了。”
很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小姑娘完全迷瞪住了,呆呆看着谪仙爹爹蹲下身来,用他玉般洁白的手指替她拨正了凌乱的辫发,“你别害怕,往后爹爹不犯糊涂了。”他笑了笑,眉间温暖如春,好似繁花盛景,崔家姐姐看得目眩神迷。
他原本是不爱笑的。
小姑娘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索性放弃了,一把投进爹爹的怀里。
他紧紧搂住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心肝。
尽管心间荒芜在肆意蔓延。
他已经失去了她。
失去了琊儿。
失去了他的师傅跟师兄。
什么都没有了。
他没有未来,未来早已支离破碎。
唯有这一点儿过去的余温,他不愿失去,也不能失去。
活着总不如死去的轻易。
“那……咱们回家吧。”他掩饰了那沙哑的音色,恢复成不苟言笑、沉稳安静的父亲模样。
“嗯!”小姑娘重重点头。
下一刻她双脚腾空,被父亲抱了起来。
“咿呀,爹爹你做什么?快、快放我下来。”她很是不好意思,还在吵吵嚷嚷的大街上呢。
“你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走得这么远,腿肯定麻了。”父亲耐心解释,“若是怕羞,就埋下脸好了,旁人不知道的。”
可是这里谁不知道您是我爹爹呀。
小姑娘有些幽怨,乖乖的没有反抗。
父亲瘦得厉害,可走得很稳当,没有半分不适。
父亲总是从容的。
她倚着父亲清瘦嶙峋的胸膛,听着街边热闹的喧嚣人声,慢慢睡过去了。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串糖葫芦。
父亲单手抱着人,见她熟睡了,才轻轻招手,将她拢进厚实的黑貂斗篷里,挡住了一切风霜。
转眼就到了十七岁。
小姑娘长成了娉婷如柳的玉小娘子。
小冤家也长成了剑目星眸的崔小郎君。
一墙之隔,她在这边弹琴,他在那边练剑。
两人虽是青梅竹马,可年纪渐长,跨不过世俗的男女之别,除了逢年过节,甚少见面。她有一天心血来潮,忽然想亲眼瞧瞧那小冤家是如何习武的,便不弹琴了,搬了矮梯,拎着轻薄裙摆爬上了墙头。
枝干挺拔的梧桐树下,少年轻盈如燕,剑走龙蛇,眼中湛然清光令人不可逼视。
这可比弹琴要有趣多了。
她兴致勃勃,第二日照旧搬了梯子,打算将围观进行到底。
岂料刚抬头,就挨着了一个东西。
软软的。
是一只鼻子。
一股陌生又炽热的呼吸吹过她的脸,又带着少年人习武之后的微微汗意。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对方率先败下阵来,虎着脸问,“你偷看我做什么?不知羞。”
她眨着眼睛,“你练剑很好看的,我不能偷看吗?”
少年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最后狼狈丢下一句,“不……行。”
也不知是不行,还是行。
真是奇怪。
她摸着下巴琢磨着,但很快没有心思想这个了。
最近来家里提亲的人多得很,玉小娘子对婚事没有多大的期待,可是挑来挑去的,不由得生出烦闷。
爹爹说,一切任凭她做主。
想嫁便嫁,不嫁,他就养他的小姑娘一辈子。
但到底要不要嫁呢?
她坐在小院子里愁眉苦脸。
一朵桃花递到她面前。
玉小娘子咦了声。
那桃花并非是躺在手心里,而是簪在了一柄光华流转的银剑上。
剑上有花,于是少年的江湖里开出了一池红莲。
“送我的?”
她高兴扬起了眉,丹凤眼端得是顾盼神飞。
“……嗯。”
崔小弟不自在拧过头,像小时候那样,看上去冷漠又不近人情,尤其是少年剑势大成后,整个人愈发孤傲凌厉了。
她把玩着桃枝,看着花瓣摇曳,又想起了什么,探着脑袋好奇问他,“你都十七岁了,什么时候出门呀?”
琉璃镇也有上天入地的仙人,虽然离她很远,也知道那是一个斑斓美丽的世界。
不过她没有野心,只想守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守着她的一阵风就能吹跑的病美人爹爹。
“……快了,你急什么。”少年显出几分急躁,“你就这么想撵我走,好痛痛快快嫁人?”
她瞪圆了丹凤眼,委屈极了。
她就好心问问他将来的打算,谁知道哪里踩到他痛脚了。
“不说就算了。”她撇撇嘴,“反正我也不稀罕。到时候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琳琅这句话还是从话本子学来的,那是一个剑客的肆意人生,美人如虹,可剑客心如止水,从不为之所动,美人绝望之下入魔了,与剑客成了敌人。
“你敢——”
他紧紧捏着她手腕,两道剑眉凌厉压着眼。
“好了,我开个玩笑,你莫要生气嘛。”她软软哀求他,“手好疼,你松开好不好?你不心疼我,也心疼你的花,好不容易摘的不是?万一掉地上了,那得……”
阴影骤然覆盖下来。
剑客少年探身吻了她。
青涩的吻,鲁莽的吻。
“我明天让娘来提亲。”
他竭力稳住了砰砰乱跳的心肝,装作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听在琳琅的耳里却是,“我、我明天,让娘,来提亲,你不要让别人,娶你,好不好?”
就像个小结巴,可怜又可爱。
“那你不去仗剑天涯啦?”她诚实坦白,“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改嫁。”
崔小弟:“……”
呸。
他长命百岁着呢。
“不去了。”他抓了抓头,突然发现,做这个决定,好像也没那么难。
“为什么呀?”小娘子凑了过来,一张芙蓉小靥娇美无双。
崔小弟竟幽怨看了她一眼。
她以为他不想去吗?他的剑缠了穗,马也涮干净了,银子跟干粮都整整齐齐地码进包袱里,他甚至还喝烈酒壮胆,就差一分当断则断的决心了。每次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在街上总能看见这个小冤家采买胭脂水粉,明媚如同三月艳阳,于是英雄一下子就短气了,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家去。
琳琅想了想,说,“不要紧的,我们成亲后,崔姐姐说会有小娃娃的,到时候就让他替你去江湖威风威风,等他完成你的遗愿,我一定让他给你多烧几炷香……”
崔小弟:“……”
呸。
他不要烧香。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感情他小时候嘴毒,长大后就得被媳妇摧残。
虽然吃了一肚子毒液,崔小弟回家后仍然认认真真给父母跟阿姐说了自己的娶妻之事。
崔家父母以为自己留不住这个一心外出的儿子,哪想得峰回路转,喜不自胜,两老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利索,登门拜访了。
玉家父亲有些走神,但礼数周全,温和应允了小儿女的婚事。
婚期就定在八月,稍微仓促。
父亲砍了门前的香樟树,给女儿亲手做了两只巧夺天工的婚嫁箱子,铺上最好的绵密丝绸,祝愿女儿与郎君既是“两厢情愿”,又能“两厢厮守”。
出阁那天,她盛装艳饰,嫁衣如火。
铜镜映出了父亲瘦长的身姿。
他持着一枚木梳,仔仔细细给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
新娘天真闹他,眉梢眼角皆是女儿柔情,“三梳什么呀,爹爹昨晚明明认真背了,我隔着门都听见了,别耍赖。”
父亲咽下喉咙腥甜,笑着说,“怎会忘了?三梳梳到我姑娘儿孙满堂。”
她这才满意了,规规矩矩由着他梳头上妆。
“我儿今日甚美。”
父亲点了点她眉间花钿。
“这呀,是夫君特意寻的呢,爹爹也觉得好看,对吧?”她歪着头。
父亲手指顿了顿,收回了袖中。
“他有心了。”
新娘眉眼弯弯,“是的呀,我以前总以为他是块又冷又臭的顽石,可欺负人了。”
父亲耐心听着小女儿的絮絮叨叨,一点都不给情面,讨伐自家郎君。
她忽然一笑,冲着父亲招了招手,这是要说小秘密了。
父亲顺从弯下了腰。
“不过嘛,爹爹知道我怎么中意他的?那日我爬墙,见一白衣少年在梧桐树下舞剑,龙蛇游走,雷霆翻覆,真是厉害极了。若他为我夫婿,定能护得我一生周全。”
父亲怔怔听了,好久勉强笑了,“……原来如此,当真是年少英杰。”
他思绪飘忽,如同一具提线木偶,被周边的事情冷漠又麻木拉扯着皮肉筋骨。
做好一个父亲该做的责任。
比如,此时,他坐在高堂之上,木然看着新人进门。
四周挤满了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嚷着天作之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娘被新郎妥帖牵引着,跪拜双方父母。
她弯下腰。
盖头的殷红流苏不断晃动。
等新娘被喜娘搀扶进了喜房,一窝蜂的人涌向新郎官,劝酒。
身为长辈,他理应出面,得体地说,“姑爷不善饮酒,我替他喝。”
旁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犹如鹌鹑,倒是不好再劝了。
“这……玉先生体弱……还是算了……”
“无事。”他难得笑了笑,“今日嫁女,作为父亲,总要为她破例一次。”
他指节修长,玉骨分明。
师傅说,这是一双最适合握剑的手。
可他握不了剑了,也抱不了人了。
唯一用处,竟是在这婚宴上,用这双无用的手,替她的夫君挡酒。
婚后三年,琳琅生了一对龙凤胎。
少年夫妻手忙脚乱迎接着新生命的到来,整日疲于奔命。
还是那位谪仙般的外祖父不忍女儿憔悴,接手了孙儿的事宜。说来也奇怪,两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到了外祖父的手里,异常乖觉,省心极了。
又过几年,小孙子像他父亲一样,也迷上了剑,成日缠着外祖父,要他教上一两招。
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外祖父除了有点病秧子,其他的无所不能。
“你外祖父不懂剑,问你爹爹去。”
他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小家伙一脸受骗,气鼓鼓地说,“我不信,您虎口有茧呢,肯定是常年练剑的。”
外祖父笑了,却不再说话。
他年少时,也曾一剑独尊,一身白衣猎猎,败尽三界枭雄。
可有什么用呢?
如今两鬓苍苍,留不住剑。
也留不住他的姑娘。
生为天骄,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