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刘大柱子先被孙宗诚打发回去苗先生家里报信,临走时,孙宗诚又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顺便打些烧刀子回来。等刘大柱子和酒坊的小二抱着两大坛烧酒回来时,余成跃已经做好了后鞧肉,里脊肉,五花肉,猪大肠,猪耳朵,猪尾巴,猪头肉,猪蹄和几个小菜,摆在屋中破旧的桌子上,众人落座。
孙宗诚望着桌上这些大碗小碗的猪肉,哈哈大笑道:“老余,你还真打算让我们吃掉一头猪啊?”余成跃默默无言,抱起酒坛,给孙宗诚和司空靖倒满了两大碗酒,烧酒的香气四溢,孙宗诚忍不住赞道:“好酒!闻着香气就已经醉了!”
余成跃看着孙宗诚的眼睛,忽然伤感道:“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远来是客,别说吃掉一头猪,就是送你十头猪又如何?这些年,那些阵亡兄弟的家属多亏你照顾,我也得替他们谢谢你啊!来,我代死去的兄弟们敬你一碗酒!”
余成跃双手端起酒碗望着孙宗诚,一旁的刘大柱子瞪了瞪眼睛,忍不住流着口水道:“余大叔,这酒闻着真香,我也想喝酒!”余成跃瞪了刘大柱子一眼,“你个小孩家家的喝什么酒?要喝等你长大了,真正成为男人那一天,我自然让你喝!好好吃你的肉!”刘大柱子无可奈何,只好低下头闷声吃菜。
孙宗诚摇头道:“老余,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那些阵亡的兄弟是你的同袍,也是我的同袍啊!谈什么谢谢呢?咱们在战场上没死在大夏人手里,那是同袍们互相救护下来的,你也救过我一次啊!还记得十六年前在洮凉郡以东七十里,我们击溃了大夏离涂王的七千兵马,却没想到中了计,被饭露王包抄,损失了三千弟兄,那次要不是你在乱军中替我挡了一枝冷箭,我就已经交待了!”
余成跃放下酒碗,竖起两根手指,“我是救了你一次,可是你却救了我两次!那些年,我们转战陇庭,和大夏人搏命,在松北郡外,阳关郡外,一次是你替我挡了一刀,另一次是你率军把我们从敌人的伏击圈里救了出来,说到底,我余成跃还欠你老孙一条命!”
孙宗诚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喝酒,喝酒!”两人端起酒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孙宗诚咂了咂嘴,赞道:“好酒!没想到这小村的酒坊里,能有这样的烈酒,过瘾!今天必须不醉不归!”
余成跃笑骂道:“还归你大爷!今晚喝醉了就睡在这里!咱俩十年没见,你小子升官做到了昭武校尉,老子却从执戟长变成了杀猪的屠夫,原来是杀大夏人,现在改成杀猪了,不过大夏人在我眼里也是猪,是野猪,又愚蠢又凶残的野猪!”
司空靖端起酒坛,给余成跃和孙宗诚各倒了一大碗酒,也举起酒碗道:“老余,老朽刚才在路上听小胖子说,你在战场上曾斩首四级,老夫敬你是条汉子!咱们干了这碗酒!”
余成跃冷冷一笑,面有愠色道:“斩首四级?老子斩首的是十四级,是有人冒领了我的功劳,我斩首十四级才变成了四级,偏偏奸佞当道,皇帝又昏庸,上诉又无门,所以我才心灰意冷离开军伍,来到这松山郡落脚在这碾庄上,做了杀猪的屠户!朝廷待我们何其不公!”余成跃愤愤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司空靖愣了一下,也把手中的酒碗喝空了,这才试探着问道:“既然有人冒领你的功劳,你为何不去国师府,求国师大人替你出头向皇上申诉?国师大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还能不管么?”
余成跃斜着眼睛,不屑道:“司空大统领,你怎么能懂!你知道冒领我功劳的人是谁吗?就是先帝的小舅子,那位被杨靖忠绞死的王皇后的亲弟弟!你让我去告国舅爷?就算国师大人肯出头,先帝经得起枕边风?下边官官相卫,必然各种刁难,难道还能让国师大人亲自下去调查,把当时那位国舅爷王文胜给砍了么?”
司空靖哑口无言。孙宗诚
吃了一块猪耳朵,放下筷子,又给余成跃倒了一碗酒,问道:“老余,那你为什么来到松山郡碾庄落脚?”
余成跃凄然一笑,“你忘了咱们军中有个吴大脑袋,叫吴地生的吗?他曾在扶离城外替我挡下一刀,最后在洮凉城外战死,他有个瞎了眼的老娘和一个妹妹,没人照顾,当年他去从军,官府奖励他家中五两银子,可他战死之后,那些王八蛋怎么还会管他的老娘和弱妹?所以我来照顾他老娘,又把他妹子给嫁出去了。”
余成跃闭上眼睛,回忆起往事,又道:“他替我挡了一刀,救了我一命,他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我跟老太太讲,大脑袋他升了小军官,边郡需要他,所以他离不开陇庭,戍边的地方又太远,才回不来,他让我替他来照顾吴大娘和妹子。一直到前年吴大娘临终时,我才告诉她老人家,大脑袋早已经阵亡了。”
孙宗诚忽然为之动容,举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孙宗诚道:“先帝有些事确实办的不怎么样,不过我觉得咱们和他还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天下坏到这个地步,绝不是先帝一个人的问题,大小臣工哪个没有责任?人人争权夺利,就连我也难以独善其身,还不是想着升官发财?这些年都慢慢的往上熬,我也爬上来,总算做了个小官,有能力照顾一部分兄弟了。”
小胖子刘大柱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吃了半天猪肉,听到这里时,瞪起了圆圆的小眼睛,一脸崇敬道:“原来孙大叔也是在战场上杀过敌的,还是校尉,失敬了,失敬了!等会儿我要向孙大叔讨教刀法!”
孙宗诚笑着摇了摇头,“你余大叔的刀法比我的强多了,你可得跟着他好好的学,将来长大了也上战场,还有,你余大叔以前还是秀才,他可不是只会武不能文,那可是被窝里放屁,能闻能捂的(能文能武),知道了吗?”
刘大柱子一脸骇然,扭过头望着精壮的余成跃,“余,余大叔,你还是位秀才啊?那这些年怎么不见你读些诗文?我一直以为你除了在战场上杀人之外,就只会杀猪了!哎,小子失敬了!”
余成跃夹了一块里脊肉给刘大柱子,没好气道:“你跟着苗先生一年了,就学会失敬了三个字?好好的读书总是没错的,我是秀才,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老家在陇庭道安平郡外的一个小村落,叫余家作坊,那年我去安平郡参加考试的时候,大夏骑兵突然到安平郡外劫掠,我父母都被大夏人杀了,所以我才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事实却证明,笔比刀更有力量,朝堂上那些只会写字的人,任意欺负我们这帮只会拿刀动枪的大兵!杀人都不见血!”
司空靖叹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不能只有武没有文,也不能只有文没有武,有文事者须有武略济之。不然大夏若是夺了州郡,能让文官拿着笔出去迎战吗?话说三十年前,我在江东道保镖,做个小镖师,每天保镖出行,兢兢业业,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倒也算逍遥自在。一次走镖去辽东,撞上前来劫掠的大夏骑兵,镖银尽失,一众镖师也被杀散,我有家难回,一怒之下,在辽东扶远郡从了军。”
余成跃点头道:“你的武功高强,做镖师能不错,做军人肯定也不错!”
司空靖笑道:“我当时在抚远军中,颇有军功,得到郡守云大人赏识,提拔我,我先是做了执戟长,随后又做了从七品的小校尉,二十年前,是先帝到辽东军中视察,驻在辽东道的抚远郡,先帝颇好游猎,因此不顾众官劝阻,执意带着三千御林军出城狩猎,不想大夏人从奸细那里得知这一情况,大夏五千骑兵星夜突袭,将先帝困在彭安县。彭安县城墙低矮,城中旦夕惊恐,幸有亲军校尉邱杰带五十骑冒死突围而出,搬取救兵!”
小胖子刘大柱子听的津津有味,赶忙问道:“然后呢?那皇帝怎么样了?”
司空靖道:“亲军校尉邱杰带五十骑冒死突围
,阵亡四十一骑,邱杰只带了九骑人马突围到抚远郡求援,当时城中只有三千步卒驻守,别处军马又太远,只怕等他们赶到时,彭安县城早就被打破了。就算城内三千步卒出击,侥幸能将皇上救出,也未必能安全退回抚远郡,郡守云大人愁的头发都白了。还是我向云大人要了两百骑兵,两千步卒,多带战车弩箭,分成两队而行,虚张旗帜,又让人在马尾巴上绑着树枝跑动,主动向彭安县出击。”
司空靖想起往事,仍然忍俊不禁,“那些大夏人不知底细,远远见到铺天盖地的旗帜,尘土遮天,以为至少有数万兵马杀到,误以为自己一方中了计,赶紧解围而去远遁大漠,我在后边率两百骑兵追了三十多里,斩首三百余人,才率军撤退,先帝得以安然回到抚远郡。先帝见我有大功,武艺又不俗,就把我调到御林军任校尉。”
余成跃苦笑道:“瞧瞧,当时要是没有你救他,他恐怕已经被大夏人掳去,成了大夏要挟大商的筹码了!我们这位先帝真的是个混蛋,不打折的混蛋!”
司空靖又道:“后来我又被先帝调去御前侍卫营做了校尉,逐渐做到御前侍卫统领。先帝是个聪明人,只是行事荒唐了一些,尤其晚年的时候,炼丹御女更是过分。我也曾委婉的劝过先帝,结果他比我还能说,我也就只好住嘴了。但是我们这位新帝,绝不是先帝那样的人,有志向,也有能力。”
余成跃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看他比他老子还要荒唐,拜一个太监做尚父,做中书令,封公拜相,嗯,也对,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约再也没有哪个皇帝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了!陇庭军和辽东军都军备废驰,难以抗拒外辱,好歹他爹在世的时候,还能和大夏打个有来有往呢!”
孙宗诚哈哈大笑,“老余,你想想,他后娘掌管后宫,和几个王爷密谋要废了他,杀了他。是那老太监出手才救下了他,他不该感谢那老太监吗?他初登大宝,权力不在自己手里,却能忍辱负重,把唐扶龙贬到江南道,让他去遏制可能谋反的岭南王殷春,把姜永春贬去江陵做将军,准备抵挡平西王殷权,把郭崇贬到陇庭做经略使,抵御大夏,这不是有战略眼光吗?”
余成跃又喝了一碗酒,酒意有些上涌,冷哼一声道:“陇庭军备废驰,那郭崇不过是个书生,他又不懂用兵,把他派到陇庭去有什么用?”
司空靖道:“陇庭军备废驰已经有十年左右了,又不是当今圣上的错,他不过是代他爹受过罢了。郭崇是不怎么懂军事,可他理政是把好手,陇庭这三四年时间,生产,经济,民生慢慢都上去了。有钱有粮了,将来还怕打仗吗?而且,边军的训练以及兵备之事,郭崇从不随意干涉,你换个人去,能行吗?”
孙宗诚也道:“的确如此,前几年为了不激怒平西王殷权,他把姜永春派在江陵做将军,就算殷权侥幸拿下了剑南道,他也越不过江陵这道北上的必经之路!而且,今年他趁杨靖忠外出之机,夺回了禁军,握在自己手中。可杨靖忠却不以为皇帝夺了他的权,这手腕这心机,你觉得你二十岁时能办到?”
余成跃放声大笑,讥讽道:“照你们这样一说,简直这位皇帝都是千古一帝了?!”
孙宗诚道:“千古一帝不敢说,但是新帝绝对能扭转这些年的朝纲不振!老余,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若寇仇。可是现在这位皇帝并没有视我们为草芥啊?你说我们是把这摊子砸烂了,兵戈四起,一切重来的好,还是辅助他做好这一切,百姓能过上安生日子的好?”
余成跃默然无语,又陪着孙宗诚、司空靖喝了两碗酒,歪倒在桌上,嘴里喃喃自语道:“醉了,醉了……”刘大柱子过来想搀起余成跃去床上休息,却听到他嘴里嘟囔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半醉的孙宗诚和司空靖对视了一眼,彼此点头,脸上都有欣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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