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副将一死,杨副将知道自己独木难支,一慌一怕两下里夹击,直接尿了裤子,被两个士兵给拖出去捆在马棚里。潘副将则被拖出去直接扔掉了。
“诸将听令!”容湛连血都没擦,转身望向屏风上挂的舆地图。
“在!”
“四更造饭,五更开拔,即刻攻城!不留战俘虏,不受投降,斩草除根。”
李钺率先一怔:“殿下,如果叛军混入百姓中该怎么办?”
容湛冷然一望,清晰的吐出一个字眼:“杀。”
一个字的命令更令人胆寒,帐中的将领上到副将下到千夫长,统统吓了一跳:“殿下,万万不能啊,要是激起民变,就天下大乱了。”
容湛淡淡的扫了一眼,早就知道他们要反驳。
“东林叛军足有二十万,他们虽然穿着百姓的衣裳,却不是百姓。老百姓要能吃上饭断然不会造反,而他们不一样,挨饿要反,吃饱了也要反。他们是一方流寇,他们的目的是要称王。”容湛背过手在大帐里踱步:“从前朝廷主张招抚,可他们总是假意接受朝廷的粮饷,过了半年又重新拉起队伍跟朝廷为敌。所以本王的主张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李钺还有些犹豫,杀光二十万人,听起来就毛骨悚然。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东林州岂不成了鬼城了?
“李钺,如果二十万叛军跑了一个,本王会拿你的脑袋顶上去。”
将令难违,李钺只得低沉的说了声是。
“诸位,本王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暗藏了恻隐之心,但你们要知道,他们不是民,是匪!”容湛挥挥手:“传令下去,各营弟兄,杀一个叛军,赏银二两,都去准备吧。”
听见有二两的赏钱,许多人还是跃跃欲试的,但也有些闷闷不乐,八成是想起了秦赵之战,白起屠杀四十万降卒的典故。
容湛交代完话,这才想起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心里咯噔一声。
元熙还坐在后面,无聊的搅帕子玩儿。容湛蹲下身子,她倒没什么反应。容湛温然望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刚才我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她把帕子塞进衣袋:“虽然你说过不许听,但是没办法,堵住耳朵也能听到。”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残暴?”
他满怀期待的望着元熙,其实满心希望听到“不会”两个字,但他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会。”
她竟然这样说!
容湛有些吃惊,把她的脸扶正,让她只能直直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不会。”元熙也有些惊讶,难道他喜欢被人说成残暴?!
“为什么?”他蹲的腿发麻,换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
“国家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你刚才也说他们是匪,匪徒会反抗朝廷,也会残害百姓。对付这样的队伍,就该赶尽杀绝全力清剿,免得他们死灰复燃,后患无穷。陈琳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是这个道理。要是只用残暴不残暴评价一个人,未免太极端了。”元熙回答的没太走心,可她下意识就是这样想的。
他沉默了许久,眼里现了泪光。“给我唱支歌吧。”他也坐了下来。
万籁寂无声……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起看清冰满玉瓶。元熙轻轻的唱完一曲,他已满面泪痕,翻身伏在元熙身上。他吻得极用力,像找回了失落了二十年的自己。元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落泪,听说男人是不喜欢眼泪的。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腥甜的血气。温湿的脸颊,滚烫的鼻息,元熙渐觉得她似激流中溺水的一片孤叶,在漩涡中拼命地飘零旋转。
“二十年了,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知我懂我,信我。”他终于放开了手,抵着元熙的额头,竭力平复着急促呼吸声。
元熙心底有些发涩,亦是心疼。他是一个孤独了二十年的人,整整二十年!
他抚摸着元熙的脸颊,有些不舍:“真想永远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可再过两个时辰,我就要走了。”
他把最后一句话生生咽了回去。虽然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打赢这场仗,但战争毕竟是残酷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战争中死亡。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是在用命挣爵位,万一他回不来呢?这也有可能。
“我等着你。”元熙探头在他唇角上吻了一下,似猫儿柔软的亲昵。
容湛笑了,他知道他必须回来,而且要活着回来。
“把那支南乡子再唱一次给我听好吗?”他把元熙环在臂弯里。
我念梅花花念我……元熙不知唱了多少次。他的怀里真暖和,油灯也渐渐暗了,元熙有些乏了,伏在他怀里,悄然睡去。
“殿下,已经快五更了。”李钺悄悄进了帐子。
“知道了。”他吩咐一声,把元熙轻轻抱到自己的床榻上,将黑虎皮毯子掖紧,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帐子。从架上拿过佩剑,帐外早有人牵过马匹。他回望大帐,心里默默念了一声,等着我。
元熙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忙挑起来查看。原来是负责在军中照顾起居的侍从。
他正从帐外抱进一个一个的红漆木头匣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味,元熙皱皱眉头。小侍从见了元熙,忙施了礼:“卫公子。”
“这是?”元熙见地面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阵前出了大事,李副将的发小儿投奔了叛军,把李将军一家给拱了出来。咱们大军一攻城,那匪首就把李将军一家都压到城门上斩杀了。”他一边搬箱子一边叹了口气:“李将军当场就吐血坠马,唉,一家三十余口啊。”
“王爷说要给李府全家收敛头颅,小奴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就送到这儿来了。”
他说的轻巧,元熙却吓得魂不附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怪不得她怕,齐刷刷码了三十几个头颅在面前,就算是个男人也要腿软。元熙下意识就想往外跑,但萧容湛又有言在先。
就这样,对着三十几个冤死者的头颅,元熙一动不动的坐着,好像冻僵的小兽。
“卫公子,你也别整天呆在大帐里,你不憋得慌吗?帐外有那么多好的马,地方又空旷,你溜溜马也能消遣啊!”
元熙摆摆手,继续和这三十几个脑袋大眼瞪小眼。
侍从见她不想出去,也就不劝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单开个小灶?”
元熙吃不下,这血腥气熏得她胃里直犯恶心。但她又能到哪儿去呢?既然是自己选择要留下来的,那就哭着也要坚持到最后。她还答应了萧容湛要等他的,万一他回来了,见不到自己,岂不要着急?
元熙就一直靠着凭几,对着油灯发呆,侍从添了两次油也不管她了。
她从日中呆坐到日落,许了十几次愿,拜了七八次佛。直到入了夜,全营地都掌了灯,才听见帐外一阵人吼马嘶的骚动。
帐外是萧容湛的声音,他在吩咐其他将佐继续追剿残余流寇。听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元熙总算松了口气。
帘拢一挑,昏黑间一个血红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进了大帐。元熙吓了一跳,直往后趔趄了几步。
“别害怕,是我。”
元熙定了定神,她很想不怕,但她确实吓着了。出去之前是银盔银甲的绣罗袍,回来却似血水里打过滚儿一般,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血,脸上也斑驳着血红的颜色。黏腻干涸,腥的催人作呕,元熙掩口竭力忍住翻上来的酸水,眼里满是泪。
元熙取出帕子帮他擦,可那血似擦不掉似的,凝在脸上。
“别弄了,我身上脏,别把你也弄脏了。”他往后闪了闪。
元熙突然抱住他,他一惊,铠甲上黏腻的血迹把元熙的衣裳染湿一片。
“你怎么……”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有点慌乱:“你怎么哭了?”
元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觉得悲壮,亦或是觉得历经生死,对生命有了新的看法。眼泪止也止不住,她只想不顾一切的抱着他大哭一场。
她哭了,他却笑了。
战争就是这样,打到最后,谁也不会记得,一开始为了什么而战。只知道杀红了眼,只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日,他从日出杀到日落,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剑下,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差点被人杀死。
杀到最后他真也想一死了之,但他知道他不能死,他心里念着一枝梅花,而那枝梅花也在不远处念着他。
“好了,别哭了,换身干净的衣裳去。”
元熙擦擦泪,脸颊早已被血染做一个花猫儿,容湛打了盆清水,让她先洗。又把自己的衣裳拿了一套给她穿。她身材娇小些,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容湛含着笑意,自己也开始擦洗。
褪下铠甲和衣裳,露出他身上也有几处并不深的伤痕,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元熙想看看伤口,顺便帮他上点儿药,他却摇摇头。
“不妨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仗打完了吗?”元熙把灯挑的亮了些。
“快了,最多半个月。”仗快打完了,他却有些愁容:“如今是盛夏,虽然连着下了几天雨,凉快一些,但很快热浪就会催上来,二十万尸首一但腐烂,恐怕会有疫病发生。那时候,东林州就真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