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高举双手，低沉的念诵声仿佛沉眠地底亡者的颂声，带着永恒的安详与寂静，一如死亡安静。
虚空中描画符文形如围绕着中央尖角，旋转成型的涡旋，散发出幽暗难明又耀眼柔和的光芒。黑火形成的乌羽不断自符文涌出，随即消散半空，往复循环。
许久，不知在何处的虚空传来男子沉稳的声音。
“人间的祭祀，何事？”
“大人……”族长躬身行礼，神色谦恭。
然而不待他说些什么，叶安息上前一步开口。“阎罗，许久未见，你就这么传音与我说话？”
“……”符文中黑火乌羽盘旋凝结，一名身着黑色王府的高大男子现于阵中，男子肩上乌鸦对着叶安息鸣叫煽动翅膀落在他肩上。男子看着宠物对叶安息亲昵举动，眼神温和，对一旁族长挥手，“下去罢。”
“……是。”族长再次行礼，挑起帘帐退下。
叶安息抬手顺抚乌鸦幽黑温软的羽毛，按住它作乱的脑袋。“日蚀停下，哈哈，好痒……阎、阎罗！”
“回来。”乌鸦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叶安息光洁如玉的面颊，落回到男子肩上。
叶安息将目光投向身形高大的男子，神明可以幻化万物，然而本相却一般只有一个模样。共工祝融阎罗他们便是成人的样子，他和飞廉商羊都显得有些稚嫩，单从性格上讲，却是飞廉这个风神更活泼一些，商羊显得有些严肃内心却温柔。眼前的阎罗……叶安息觉得真正正视世间生死的神祇，宽大而不偏颇对待每一道灵魂的也只有他而已。
阎罗看向他，表情较之方才冰冷显得柔和许多，或许面对叶安息鲜少有人能够横眉冷对。他将手放在叶安息面上，叶安息的头顶刚刚到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做起来十分自然。与他有些冰冷体温不同，叶安息的体温不显得炙热也不会冰冷，是一种刚刚好的温暖，就像他人一样，总是恰到好处。
“你可以从乌海深处进入地府，为何到了这里？”
叶安息面上显出悲伤而无奈的神色，抬手握住阎罗的大手，合上双眼道：“乌海的部族要去黑风暴肆虐的沙海中寻找水和食物，我听到大地上死于干旱的亡灵在诅咒怨恨，还有……长生的结界被人打破，长生族人十不存一，如今也不知迁往何方。阎罗，你知道这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这些年来前往地府的亡灵越来越多，纵然他在如何不感兴趣，那些响彻地府的冤魂哭号也会涌入阎罗大殿，他又如何不知？只是这些说出来，也只是会让眼前温润少年模样的叶安息感到无穷尽的悲伤罢了。
乌海上的狂风涌起，吹开厚重的帘帐，吹起二人翻飞的黑色衣摆。风声呜咽，如同百年多来所有倒在这布满死亡的黑色海洋中亡灵的哀叹。
叶安息叹息一声抬手上指，一道冲天的碧光化作无形结界将所有风暴阻挡在外。“长生城里那是蓐收的金源神力吧？”不等阎罗回答，他苦笑一声，“另一个……常听你们说那些事情，我多少也猜得出，是伏羲，对么？”
阎罗眉头一蹙，“你想做什么？”
摇摇头，叶安息叹息一声。“不做什么。我清楚自己的能力，而且，如果我和他对上，你们都会很为难吧？就算他不在意你们上古的情谊，你们也都放不下，我明白的。我去寻找可以解决大旱的法子，若是商羊共工他们为难，我要考虑一下是否要去不周山……”
手腕蓦地被攥住，叶安息咬牙轻呼，“痛！”
阎罗目光定定望向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不周山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你身为神祇应当知晓！”
“那又怎样？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么一点一点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如果连他们信仰侍奉的神都不帮他们，还有谁会帮他们？我们又如何心安理得？”叶安息第一次露出如此怒容，他灿若明星的夜黑眸子中仿佛有火在灼灼燃烧，让他更显耀眼。“神也好，人也好，世间万物如今都没有所谓道德伦理，每个人都在随心而活，那么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也不需他人来置啄！”
“……你一直都是如此。”阎罗阻止发出尖锐鸣叫的乌鸦，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你一直都更亲近人，而不是我们。你在想些什么？”
叶安息看着他，心中有些歉然，不论如何，阎罗他们也许是这个世上少有几个真正关心认同，并且一直伴在他身边他的人。“人的生命短暂，和他们相处总是有数不清的奇妙事情。他们身上，有善恶，有喜悦有悲伤，和他们在一起才有真实活着的感觉……阎罗，神的时光仿佛被静止一般。我们可以轻易改换天地，令沧海桑田，但要改变自己，却千万年都未必能做到一点。
“我，只是想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谁而已……”
神存在与这个世界的意义究竟为何？
这个问题也许谁都没有答案，或许在叶安息看来，神与人并无并不同，神也会迷茫，也会苦痛，也会对谁心生留恋厌恶，情感上是一样的——不同的也许只有力量和寿命。
阎罗沉默许久，“伏羲不久前下界，正巧路过长生，他破去你的结界不过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你的结界阻碍着天地间所有力量强大之物，他以为是龙族所为，见到是人族就走了……其余的并没有做什么。是附近妖兽见结界撤去涌入其中，那些人族还在睡梦中便被杀了大半，剩下的，似乎是迁去西北方。”
那里是叶安息倾注心力最多的地方，他与祝融共工在那里相识，如今都已成残垣断壁，如斯荒凉。这件事，那二人知晓时也颇为愤懑，纵然是神，也会为记忆美好化作狰狞伤痕而心生怨怼。
叶安息看向帐外，天空高远，黑耀岩与金色的沙砾在阳光中熠熠发亮，风卷起砂砾，仿佛金色的雾气，聚散无形。声音宛若叹息，“枫河和小乌早就消散转世，真是太好了……”
否则，他不知道要如何想象枫河一天天干涸，她该如何痛苦不堪，虽生犹死。
他忽然回头，“共工和商羊可在附近？”
阎罗点头，“商羊前几日离开，共工似乎就在这附近，你自去寻找便是。”
“……也好。”叶安息感激地笑，“麻烦你了，阎罗。”
“无妨。若是有空，就到地府来坐一坐罢。”阎罗化作一道黑火。话尽，火花迸溅，消散无踪。
地面的法阵，虚空的符文光芒散尽，叶安息长长地叹息，似乎失去了大半的力气。许久，他看向自己已经没有掌纹的手心，缓缓握拳。
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长生之事不过是个开始，以后或许有更多的杀戮在神与人之间。人终不会是最后的败者，也许有一天他也要回到比江湖更险恶的世界，他的双手将沾满鲜血，但那都是未来之事。
所谓希望，大抵就是漫长时光已经过去，无尽未知的时光还未到来。
“大人。”族长感应到阎罗离去，帐中气氛重归平静，这才进来。他看着眼前少年似的神，这是个不难看出性情的温和神祇。
人在面对神明的时候表现不一，眼前的这位族长，明显是对神明敬畏而疏远。如果方才的少女接任族长的话，叶安息觉得或许会是一个对神和人都没有什么偏见的伟大的人也说不定。
叶安息点点头，“他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事么？”
族长有些迟疑的开口，“感谢您方才保护了我们，请问您是否有解决这场大旱的方法？乌海中水源本就稀少，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样的湖泊或者泉水了！”
叶安息踯躅片刻，摊开手掌，掌心中一枚指甲大小的种子散发着淡淡的淡蓝水光。“这是栖木的种子，你将它种下，等到十日之后根系周围会涌出水分，可供基础用度。我并不是掌管雨水的神明，我帮不到你们更多，对不住。”
要是他天工术好一点的话，或许现在还有一些别的法子，可惜天分这种事情真的是羡慕不来的。
叶安息站在乌族的栖息地外，远远听着其中凡人们欢呼大笑的声音，感受那种油然而发的喜悦静静笑了。
“你还打算躲我多久？”他对于五行水火最是敏感不过，躲人也要敬业啊亲。叶安息身形瞬移至虚空一处，共工不自觉退后半步，隐身之术不攻自破。
叶安息挑眉，这种隐身术就和唐门一样不能动？水神大人你的隐身术需要更新换代，不然连凡人都比不过。
共工身影忽然化作万千青水倏忽远去，叶安息咬牙‘戚’了声也身化碧叶清风于万里之外阻截住共工，二人在云层上显出身形。
共工酝酿措辞，发现自己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说令是伏羲下的，但执行的却是自己，虽然对于蝼蚁般凡人没什么感觉，可以面对叶安息不知怎的就觉得有种做错事的心虚。
“安息……对不住。不过娲皇大人已在与伏羲交涉，想必很快便有结果了……”
共工突然好想念祝融，有他在，总不至于会落到冷场的地步。安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可怕！他也想嘤嘤嘤嘤了肿莫破……
“……为了他的一点畏惧，他就要这天下大旱百年？”叶安息不可思议地发出冰冷的嗤笑，“若说我曾经认为他的功绩配得上神明至尊的称呼，现在我却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虫。”
“安息！不要胡说！”共工惊吓地扑上去捂住叶安息的嘴。神灵的话语都有言出法随的作用，这么直呼伏羲神名，要是被伏羲听到了那还得了？
叶安息扒下共工的手，摇头叹道，“共工，你们是一同诞生的神灵，本就不必有如此的戒惧之心。可你们现在都在畏惧他，为何？那些凡民何错之有？他们可有半分干涉到了天纲伦常？伏羲是错的，这是事实，不论是谁都无法掩藏。”
目光落在下方已然干涸龟裂的土地，再继续下去，不需百年，这里就会化作巨大的戈壁沙漠。
叶安息看着那些凡人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没有花草也没有树木的荒原上。不断有人倒下，人们拔光了沿路所能看见的荒草，这些完全不能消化的干草就是他们唯一能果腹的东西。有人倒下，不断地咳血，荒草的茎秆坚硬地贯穿了人的肠胃……
眼泪顺着他毫无瑕疵的面颊滑下，泪水落在云层中，天空瞬间布满雨云，在凡人们干涸荒芜的眼中流出了欣喜的泪水——“下雨了！下雨了！”嘶哑不成调的欢呼声从灾民的口中发出。
“只是一点点上天赐予的恩泽，这些凡人就会如此感激。共工，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成为真正的‘神’。我很庆幸我从未去过洪涯境，没有见到过伏羲。那不是我想要的。”叶安息俯瞰着云层下犹如蝼蚁般的人类，越发感觉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不是天差地别足以形容的。
或许从身到心，他都已算不得人。
“……安息，若是可以，你要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共工俯瞰着地面上渺小如虫豸的凡人，他们的欣喜与重生的感激跨越了天与地的距离，清晰地传达到神明的耳中。“只要你还是清醒的，我们才能一直正视自己。安息，如果你能更强一些该有多好……”
那样就能打破现在的一切，这个天地没有了伏羲或许不会怎样，但若是换了一个主宰，也许他的未来，他们的未来，世界的未来就会不一样。
叶安息遗憾的视线刺痛着共工的心，他摇头，“你还打算继续执行他的命令是么……罢了，我不会为难你。我会回去榣山，大概有一段时间不会出来。”叶安息闭上眼不去看云下的世界，“若是可以，让伏羲撤了这无理的命令吧。”
“我知道。”共工抬手，柔软清凉的衣袖拭去叶安息眼角晶亮痕迹。“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