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刚蒙蒙亮,大丫鬟翠珠就起来了。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小丫头让她先起来洗漱,自己去厨房取热水。
路过前厅时看见一个人急急忙忙的往东苑走,定睛一看,居然是许久不曾回家的老爷,翠珠眼珠一转,就退了回去。
宝姨娘这会还在睡着,翠珠胡乱抹了一把脸,这才小声去叫门。姨娘身旁的贴身丫鬟已经起来,见翠珠过来,以为她是来服侍姨娘起身的,便小声道:“姐姐来的早了,姨娘还没有醒来呢。”
翠珠小声说:“我晓得姨娘还没有醒,这会儿时辰还早呢。刚刚我路过前厅,瞧见老爷回来了,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要不要叫醒姨娘?”红珠迟疑。
这会叫醒姨娘说老爷回来了,姨娘定然要去找老爷,也不晓得会不会坏事儿。若不告诉她,以姨娘的脾性,知道她们知情不报定然会大发雷霆。
说来说去,也怪老爷实在妄为,以前便被外头那狐媚子勾搭的不回家,这段时日,更是一旬也难在家里歇息两夜,好不容易他回了来,姨娘总要见上一面,看看能不能把人留下方才罢休。
红珠思量半晌,终于朝翠珠点点头,然后进了内屋,小心地摇醒了宝姨娘。
宝姨娘正在梦中,被红珠叫醒气得差点打人,但一听她说看见老爷回来,立时蹦了起来,哪里还顾及其他,只急急地追问:“这多大会儿了?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早些叫我!哎呀,赶紧的,把我那件素花琉璃锦裙拿来。翠珠,翠珠,赶紧给我梳头发……”
琉璃阁一阵混乱,宝姨娘打扮停当,立刻带着嬷嬷丫鬟往肖竹堂去。果然,刚进门就听见老爷的声音。男人声音十分激动,直向老太太央告:“娘,您当奶奶了,萍儿给您生了个大孙子,娘,咱家终于有后了。”
听到此言,宝姨娘脚下一顿,停了一停又才进去。
还没有来得及给老太太请安,就见老太太将手中茶杯一拍,冷笑道:“你媳妇还有几日才生呢,我却不知此时我那大孙子从哪里来。”
“娘!”兰耀庭争辩道:“我晓得母亲不喜欢萍儿,可是萍儿为我生了长女,如今更是一举得男,还是龙凤胎。母亲,看在儿子的面儿上,给她个名分。就算您不可怜萍儿,也可怜可怜您的大孙子和两个孙女……”
站在一旁的宝姨娘听见男人的话,心里一阵膈应,明明她的女儿兰梓玉才是庶长女。
她泫然欲泣地看着兰耀庭,可惜男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她,于是她只能收敛了表情去看老太太。
果然,兰耀庭越说,老太太越是生气,竟是指着他的额头打骂:“你这个糊涂鬼,那贱婢是何样身份,我们家是何样身份,怎容容得她把庶子生在嫡子前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那贱婢进门。一个外室,哼,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你也不想想你的媳妇,你媳妇眼看便要生产了,你却连去看一眼也不曾,要是你父亲还在,定然打断你的双腿,让你一辈子也不敢胡作非为。”
“娘!”兰耀庭还要狡辩。
老太太已经不愿听他胡言乱语,“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去看看你媳妇,给她宽宽心,待你媳妇生了好生学学怎么做父亲。哎,你媳妇是什么身份?那是翌阳郡主的掌上明珠,傅家唯一的嫡女,嫁给你已是低嫁,你却还不知珍惜,你要我怎么说你。”
兰耀庭喃喃,说到妻子他是一句话也没有。那个女人仗着身份高贵,丝毫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这还罢了,连他想要将心爱的萍儿接进府来,她也死活不点头,否则他哪还用到老太太面前求情。偏偏老太太跟媳妇是一条心,根本不懂得他的苦楚跟心意。
那萍儿是他在秦淮河上救起的孤女,身世可怜性子柔顺,还有少见的心灵手巧,这样的女子,母亲与媳妇却都容不下。以前他还能忍,现在,她为他生下儿子,他是说什么也要给她名分,将她接进府来的。
宝姨娘见母子两人相互赌气,立刻柔声道:“老太太,您别生老爷的气了,老爷只是知您着急抱孙子,这才着急着跟您道喜,您说说他也就算了,千万别气着自己。”
说完又对着男人道:“老爷,老太太也是怕太太生气,太太如今挺着大肚子,正是需要悉心照料的时候,若是此时让外室进门,那让太太怎么想?让太太的娘家人怎么想?您就体谅体谅老太太吧。”
老太太瞥了宝姨娘一眼,并未多说,挥挥手,让兰耀庭下去,摆明不再想谈此事。
宝姨娘见老爷走了,心里着急,可是她是打着给老太太请安的幌子来的,老太太没有发话,她自己不敢跟着男人走。只好心不在焉地伺候老太太用了早善,好不容易才离开肖竹堂,出去一问,老爷果然去了风月阁,气的她差点撕了手中的帕子。
“姨娘,你这是怎么了?”大姑娘兰梓玉看见自己的娘气的一脸扭曲,问。
宝姨娘看了女儿一眼,心里忍不住泛酸:“你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太太傅扶摇进门两年不孕,这才将她抬了姨娘,生下庶长女。可是老爷对她还是冷冷淡淡,如果她生的是儿子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到男人的宠爱?看看外面那个狐媚子,不就是因为生了个儿子才那般大气焰,让老爷都为了她与老太太争论么!
兰梓玉听见自己亲娘的话,心里也不高兴:“是女儿怎么了?是女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哎!我可怜的闺女,你晓得什么。”宝姨娘将女儿抱在怀里,叹道:“你父亲回来了,为了外面那个狐媚子跟老太太顶嘴,就因为那狐媚子生了儿子。好在老太太跟太太都不松口让那狐媚子进门,不然你可怎么办?到时候这府里都是那狐媚子的天下,哪有你的体面?就连太太恐怕也……说起来,也不晓得太太这回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若是个……”想到此处,宝姨娘手里紧了紧,“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狐媚子进了门,你爹爹便天天在家了,那时也不至于连见一面也难。”
兰梓玉毕竟还小,不明白宝姨娘说的狐媚子是什么意思。
宝姨娘将女儿放下来,转身问翠珠:“前日哥哥送来的野味还有没有?”
“只剩下一些冬菌与腌兔肉。”
宝姨娘家兄弟姐妹不少,她与两个妹妹都被卖了,只她卖的最好,进了兰府,离家也最近,因此被卖进兰府之后并未跟家里失去联系。她的父兄都是乡下人,自己种地挣吃食,忙完了地里还要到山里找药材打野味赚零钱,自她抬了姨娘,家里也对她好起来,每每有了好东西便会送来一些。
冬菌兔肉这些府中并不看得起,要说拿去给太太送是实在拿不出手,宝姨娘仔细思索一会,终是下了决断:“全都拿出来分成三份,一份给老太太送去,就说虽然不是好东西,但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让她不要嫌弃。太太那里……我亲自去一趟吧。”
翠珠得了话,便去准备。
宝姨娘嘱咐好嬷嬷照看女儿,便带着翠珠往风月阁去了。
太太一向不喜吵闹,自有孕之后更是深居简出,外头传她将要不久于世也不曾见她出来解释。老太太早就免了她的请安,她也是很长日子不曾见家中主母,此时来到风格月,心中难免忐忑。
到廊上看到古嬷嬷,宝姨娘立刻加快脚步迎上前去:“古嬷嬷。”
古嬷嬷也看到宝姨娘,笑着停下:“姨娘怎么来了?”
“多日不见太太,想来看看,太太身上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烦姨娘挂念了。”古嬷嬷含着笑,“昨儿太太还念叨,说许久不见姨娘了,可不,今儿姨娘就来了。”
宝姨娘心下发虚,含笑低头。
进了内屋,宝姨娘就看到兰氏四房主母傅扶摇此时正半倚在小榻上,虽神情懒懒,却气派十足。
那是一个何样高贵典雅的女子,只见她白面粉唇,眸中含水,三千乌发如锦云,十指芊芊似玉琢。她只懒懒靠着,便有说不出的端庄华贵。
看到她这般模样,宝姨娘心中暗忖:“难道说外头的流言都是假的?太太这气色,是万万不像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这美貌女子此时大腹便便,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摆着棋子,自她进来便那样看着,并未在意她。宝姨娘收敛了心神行了礼,声音中不自觉带着讨好:“昨日哥哥过来,带了点儿山上的野物,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想着不定太太正怀着身子,就喜欢了呢,所以就送了点过来,太太您若是吃着喜欢,我便让哥哥再带些过来……”
香炉中青烟袅袅,傅扶摇依旧专心摆着棋谱仿佛未曾听见有人说话。
宝姨娘心下羞窘,可这几年,她也算习惯了,太太性子高傲,连老爷说话,也常常不带搭理,也难怪……
古嬷嬷见自家主子没有说话的打算,便笑着对宝姨娘道:“太太不久前得了钟大学士的棋谱,如今正入迷,便是我们也很少打扰的,不若姨娘随我去外间歇息?尝尝江南新来的碧螺春……”
宝姨娘哪有不肯,笑着向太太告了辞便随古嬷嬷出去了。
傅氏依旧专心她的棋谱,待到古嬷嬷回来,这才放下手中棋子,吩咐道:“渴了,上汤吧。”
一旁的丫鬟立刻退了出去。
古嬷嬷上前扶着她的手劝:“太太没事走一走吧,这样一直坐着对孩儿不好。”
“好不好都是天意,这孩子投身到我肚子,便说明她的命本就不甚好了。”
“太太说的什么话,咱们哥儿可是当官坐宰的富贵命呢。”古嬷嬷晓得自家主子的心意,可她觉着自家主子就是太执拗,要等把孩儿生下便好了。为母则强,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再那般固执了。
古嬷嬷心中所想,傅氏却不在意,只笑问:“是老爷回来过了?”
“可不是?不然那姨娘如何颠儿颠儿的跑来?哼,还以为那点儿小心思藏的深呢。”
“不过也是尘埃一粒罢了,何必苦苦挣扎。”女人淡淡笑了笑,问道:“可是那男人又看上了哪个小丫头想要收用?若老太太问起来便说我允了。”
“太太!”古嬷嬷着急道:“如今不是从前了,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想,原本这胎怀的就艰难,若是那些小妖精再勾了老爷的心……”
傅氏打断她:“那又与我何干?”
古嬷嬷忍不住掉眼泪:“太太,我跟您说实话吧,老爷真是狼心狗肺靠不住的。外头都在传言您将不久于世,老爷便真真没将咱们放在眼里了,已然理直气壮地要了好几回您的嫁妆箱钥匙。
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小主子盘算盘算,老爷那里是靠不住了,小主子只能靠您啊!您的嫁妆,自到了府中被那没良心的抠去了不少!前些时候他回来,说外头那个小妖精想要碧玉。他不过一个庶子,哪里得来好玉?竟硬是胁迫着见雪开了库房,搜走了郡主给您的那对绿玉手镯。那可是郡主的祖母给她的陪嫁他,老夫人舍了您,如今却……”
傅扶摇出身高贵,母亲翌阳郡主乃是当今圣上亲姑姑的女儿,傅扶摇是她的嫡女,自然宠爱有加,当年若不是被那等小人陷害,她也不会以千金之尊从皇城远道金陵嫁给一个兰家小小庶子。可那庶子偏偏还不识好歹,成日在外头跟个上不得天面的外室胡混,如今生了孩子还想让她家太太点头把人纳进门来,这让嬷嬷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就是刚才,那没良心的又跑来说要一盆珊瑚,这回见雪好歹不给,便打了见雪一巴掌,这才摔门走了,见雪这会脸还肿着呢。”
傅扶摇听到古嬷嬷此话,终于动了气:“嬷嬷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那时候太太你身上不安稳,我哪敢让这些事儿来气你,若小主子有个好歹……”
“真是,欺人太甚……”傅氏想到丈夫那能耐嘴脸,再想到往事,立刻心痛难忍,不一会便觉腹中隐隐作痛。古嬷嬷一看,吓得不轻,立时派人去请大夫。可惜没有等到大夫过来,傅氏便下身见了红,大约,是要早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