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先又约沈情到薛家面馆吃面,路上,与她说:“你那个案子既然断了,那也就是说,错就在刑部。”
沈情交叉着双手,枕在脑后,打了个哈欠:“嗯,是啊。”
“那刑部主查此案的官员,你可去问候了?不如买些字画,去那位大人家……”
沈情眼皮一翻,挑眉道:“为什么?”
“沈机灵,你刚刚来京第一天,就把人家定的案子给翻了,过犹则不及,你这番大出风头,着实不妙……”
“我复审刑部的疑案,这不是本职吗?我查出有疑,是他刑部失职,怎么我还要去问候他?”
梁文先道:“你不要装糊涂,你我都清楚,这是为官之道。”
“对不起了,本官愚钝,只够想案子,顾不上想其他。”
梁文先叹了口气,无奈道:“气死我了。”
两人到薛家面馆,人正是多的时候,薛芳罕见地出现在面摊前,亲手擀面。
梁文先望着她,说道:“终究是被人给知道了……”
“是你说的,漂亮女人的消息,是拴在风里的,稍微有点响动,全城皆知。”沈情笑着,说道,“这位薛老板是个人物,李甲定罪后,她到大理寺来请求见李甲,责备的话一句没说,只说,李大哥我看错了你。倒是李甲,不停磕头哭泣,说他罪孽深重,无颜面对薛芳一片深情……”
梁文先呆呆道:“多好的人……”
“非也。”沈情摆着手,“我送她离开大理寺时,你猜她跟我说了什么。”
“嗯?”
“对男人,莫要情深,三分即可。”沈情学着薛芳的语气,道,“若要给恩,那就只给恩,莫要给情,男人这种东西,只感你给他的恩,不感你给他的情,恩情若揉在一起,他便会负了你。就像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片真情喂了狗。”
梁文先愣了一愣,白面团似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嫌弃,嫌弃的却是沈情:“你小小年纪,不要学这种话,什么都还不懂,还要学人懂男人,平白让人起鸡皮疙瘩!”
沈情:“……听起来,就像你们都懂什么是恩情一般。”
梁文先听她语气飘忽,顿了顿,说道:“沈情,薛老板嘴里说的恩,只是小恩小惠的施舍罢了,但你名字里的恩,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你不要听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如你报恩之心纯粹。”
“若他还活着……”沈情神色更加缥缈,慢声道,“若他还活着,如今在昭阳宫受万人跪拜的,该是他吧。”
梁文先吓了一跳:“慎言!”
沈情笑:“若是那样,我今日成为他的臣子,已是报恩。”
梁文先擦了头上惊出的汗,道:“沈情,你能不在大街上张口闭口毫无顾忌吗?”
“哦,那我当个聋子,当个哑巴好了。”沈情不以为意道,“我有说当今圣上什么吗?我一个坏字都没说吧?我心里想的你不知,原本,他要是活着,我就给他当臣子,为他报恩终身,可他人没了,我还要给他当臣子,这恩报给他妹妹,不也一样?”
“……你真这么想就好了。”梁文先小声道,“那些年,坊间都说他死的蹊跷,我不信你没怀疑过。”
“我这个性子,怎会不怀疑。新后刚得公主,太子就病逝……这确实很巧。”沈情道,“但与当今圣上有何关系?他去时,圣上才刚满一岁,账怎么算,都算不到圣上头上,所以不妨碍我做圣上的臣子,效忠尽职。”
梁文先实在放心不下她:“总而言之……你别把脑袋栓昭阳宫龙椅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情摆了摆手,嫌梁文先啰嗦。
梁文先忧愁藏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只道:“明日宫宴,你仔细些。要能见到刑部负责小林村案的官员,你与我说一声,我来替你问候答谢。”
沈情翻了个白眼:“知道了,梁老爹。”
宫宴那天,沈情出门,与几个新进大理寺的文职一同蹬车前往昭阳宫,不料田寺丞唤住她,道:“沈司直留步,少卿大人有请。”
程启的车就在旁边不远处,此时他正撩着车帘望向这边,见沈情从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跑来,程启笑了一下,心中默道,到底是个孩子。
沈情蹬上车,见车中还有一梳着辫子的小女孩,愣了愣,想起之前见过程启抱着这孩子与她说过话,行了个礼,冲小女孩笑了笑。
程启道:“这是我女儿。”
“见过。”沈情笑得灿烂,“没想到程大人家的女儿才这么小,总想着,依程大人的年岁,孩子应与我差不多大。”
程启微微愣了一下,说道:“我还有个儿子,是跟你差不多大。”
“……”沈情闭上了嘴。
程启家的小女儿很乖,一直待在程启的怀里,偷偷看着沈情,听他们说话。
程启道:“叫你来,是想与你说,我让你到临昭,并非贬谪。”
“下官知道。”沈情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这是下官主审的第一个案子,下官问过大理寺的人,刚进来的司直,没有第一天就接疑案的,少卿用我,是想试试我能否胜任。但如此一来,再加上我是律法科头名,办好办不好,我都已在风头浪尖之上,因而,下官懂少卿的意思。”
是让她出去避避风头。
程启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沉默片刻,道:“沈情,你查案,是为了什么?”
“为还公道。”
“每一个案子中,你最在乎的又是什么?”
“……真相吧。”沈情说,“若查不出真相,我会不眠不休,无法合眼。”
程启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苦涩。
“沈情,你十四岁跟着纪铁连,见过许多案子吧?”程启问道,“有没有得知真相后,辗转反侧几夜难眠的?”
“没有。”沈情道,“既已知道真相,作奸犯科之人也被绳之以法,心肯定踏实,自然能睡个好觉。”
程启叹了一声,半是羡慕半沧桑道:“崖州……是个不错的地方。”
马车颠簸一下,驶入主道。沈情侧头,从车帘缝隙中,见路面宽阔了许多,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宫人高喊:“开宫门!请各位大人下马!”
闻言,等车一停,沈情便推门跳下了车,回头,见程启稳稳当当下了车,连他那小女儿,也都规规矩矩踩着车凳走下来。
沈情脸上一烫,收敛了几分,跟在程启身后慢步进了第一道宫门,程启递了大理寺的牌,侍卫高声传报后,再次上车,过第二道宫门。
沈情沉默着,打量着昭阳宫内的景象。
待进了第三道宫门,视野忽然开阔,白玉砌成的祭天坛中央,竖着六人高的神女像,眉目慈祥的神女立于凤花上,手结圣印,俯瞰众生。
又有宫人高唱:“请各位大人下马。”
不到宫门,却要下马。
沈情扭头看向程启,程启神色淡然,手一展,道:“沈大人,请。”
“做什么?”
“向神女祈祝。”
沈情道:“我不信这个。”
程启抬眼:“请吧。”
沈情见真有官员下马,手放额上闭目祈祝,愣了一愣,问道:“少卿大人……不去?”
程启冷哼一声,笑道:“他们都知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沈情道。
“你是崖州人,还是沈非的学生,竟也不信神女?”
“不啊。”沈情道,“恨都恨死了,怎还会信?”
程启知道其中缘由,点头道:“也是。”
当年武湖突发涝灾,大水一夜之间淹没鸭川两岸数万户人家,水灾过后,又起瘟疫,还活着的崖州人纷纷外逃,流离失所,浪迹各州。不想在神女教眼中,这次灾祸却成了崖州人不尊圣教,天降灾祸以示惩罚。
放屁!
沈情心中骂了一句,稳坐车中。
“少卿大人为何不信?”
程启笑着,目光却冷如冰,他说:“你知道原因,京城人,乃至天下人,都知道我不信神女的原因。”
车马继续前行,至宫宴之地,官员们纷纷下车,步行前往宴厅。
此处乃宫中的赏春园,三面环水,四周多种春树,三月时节,花园里的花,正开得烂漫。
程启指了一处给沈情,自己则带着女儿坐到了左上首。
沈情撩衣摆坐下,一抬头,见梁文先就在她对面站着,使劲冲她眨了眨眼。
他那双小眼,不使劲眨,沈情都看不见。
沈情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梁文先单手扶额,心累不堪。
没过多久,忽听通报,圣恭侯与沈相到了,众人纷纷行礼。
沈情想看看沈非和圣恭侯长什么样子,不想她周围的人都站着,只她一人坐着,看也看不见。
哦,对啊,除了程启,所有在场官员中,只她一人坐着。
怪不得梁文先刚刚使劲朝她眨眼,眼睛都快眨肿了。
“都站着干什么,坐下。”中气十足的女声,语气含笑。
沈情抬头,见一穿朱红色锦衣的女人快步走来,招呼他们坐下,而她身边跟着一位儒雅男子,生了一双笑眼。
沈非与圣恭侯。
沈情腹诽:“这两人还挺有夫妻相。”
都生了一副亲切模样,脸上始终带笑。
沈非走到程启面前,笑道:“程大人,来得早啊。”
程启只是点了点头。
沈非一笑,与圣恭侯手挽手落了座,大部分官员这才谦让着入座。
沈情喝着茶,只替他们感到累。
幸而自己是大理寺的六品司直,若要她每日到宫中当值,交待一句话,要先说十句铺垫,那她还不得累死。
沈情想起梁文先,又抬头,结果看见坐在对面的梁文先一脸无奈,疯狂指着茶,暗示她不要先喝。
沈情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将茶一饮而尽。
梁文先捂脸,双肩耷拉了下去。
半盏茶功夫,听宫人高声唱报:“皇上、圣太后驾到!”
沈情随众人行了礼,听到一声奶音:“都坐吧。”
这一声又脆又好听,沈情心里直痒痒,只想抬头看看这位小皇帝长什么样子。
忽而又听到一声:“今年,贤才不少啊。”
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尾音带媚,慵懒绵软。沈情心中一颤,心想,这肯定是那位圣太后。
都落座后,沈情大大方方朝主座望去。
她脸皮厚,坐得位置离主座不远,这一抬头,皇帝太后都能看清。
沈情一眼看去,先看到小皇帝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
“娘的……”她心道,“这般好看!”
小皇帝生了一双妩媚杏眼,细眉薄唇,唇角垂着,一副做什么都不开心的模样,脸冷的像程启,细看小皇帝那张脸,还有点熟悉感,让沈情想到了小乔。那漠然慵懒,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像极了乔仵作。
而太后……沈情又看向圣太后,狠狠愣住,
还真是民间传说的那般,先帝抬回宫了一位……神女?
那太后的眉眼神情,与沈情从小所见的神女像,竟然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