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秋利归家后,先到后堂给亡妻上了香,口中念叨着:“近日气候多变,你也注意保暖,又写了两首诗,等会儿烧给你,你可别笑话我……老了,每日晨起打拳,渐渐有些吃力了,再不是少年郎了……”
“爹。”秋池回来后,径直到后堂寻他,果然见他在与母亲说话。
秋利戴上帽子,抚了抚衣袖,问道:“人找到了吗?”
秋池摇头,又点头道:“东城边的驿站回话了,似有见到她坐上离京的马车朝南边去了,马车的车夫正在找,等找到车夫,不难问出她去了哪。”
秋利叹了口气:“安铭呢?”
“昨日来信,说他已到了燕川。”
“这孩子……”秋利头疼不已,双手揉着太阳穴,好半晌才说,“既然不让人跟着,那就多给他些银票,别委屈了他,你把人家的户籍都销了,想必往后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大哥有他自己的想法,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秋池说,“我们商量好了,等他出了朔州,安置住,就把书信也断了。”
秋利满脸疲惫:“快要圣娘娘节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你赶紧把心悦找回来吧。秋池,带她好些,要是她仍然看不上你……你也别为难她。”
秋池表情复杂,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哎。”秋池脸色难看,说道,“我已告了假,陪爹吃完饭就出发找她。”
临昭又迎来新的一天,夜里下了雨,整个临昭港**的,让沈情心中莫名不愉。小乔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躲在屋里,裹得严严实实,沈情去看他,他缩在床榻上,披着被子,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眼神还有些委屈。
沈情见后厨有些不要的柴,扔到火盆里,推给了小乔。
背包颤动了一下,好久之后,从背包里慢悠悠伸出一双白净的手,火光映着手,至少看起来是暖和了许多。
沈情蹲在地上盯着他那双手看,手指真的很长,右手被折断的指头僵硬着,要靠左手握在上面暖它们。
沈情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前些日子跟县衙的大人们说起圣娘娘节,神女教竟然也分新旧。”
“嗯。”
“十五年前,那还是旧的神女教吧。”
“……嗯。”
“抓你去献祭的,也是吗?”
“嗯,是。”小乔的嗓音更沙哑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来了阵风,他缩回手,把衣服向上拉了拉,又重新裹了被子,但不管怎样整理,只要他伸出手烤火,被子就会露出一条缝隙,湿润的风就会趁机钻进去。
沈情见状,坐过去,帮他捏住了被缝,说道:“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大家似乎都有一段苦痛往事,只有我,行了大运,安然无恙的长大。可来京城前,我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中的一个……”
“沈大人很惨了。”小乔评价道,“灾祸一夜之间毁了家,后面再怎么走大运,那也是先倒了大霉。”
“哦,这倒是。”沈情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小乔歪了脑袋,问她:“你为何叹气?”
“看你现在这样,我觉得心疼。”
小乔吃吃笑了起来,声音像松鼠的爪子在树皮上挠,虽然不好听,但挺可爱的,笑的让沈情不好意思再矫情下去。
小乔说:“应该是沈大人年纪小,又是个姑娘,所以啊……知道心疼人。”
沈情看着他,又无奈又有些期待地回答:“我心疼你。”
“换做别人,沈大人也会说心疼的。”小乔犹自点头,“我懂的,沈大人不用解释。”
说来也是,沈情默默点头。
她这种性子,其实最容易同情心疼别人,哪怕是陌生人,知道了背后的故事,他的遭遇,也会为他们掉一掉眼泪,揪心一阵。
前几天跟县衙的官员聊起圣娘娘节时,临昭的官员就说,这些年还算好,十几年前,连皇上都对神女教深信不疑,朔州百姓见皇帝如此,更是信的卖力,那时候的圣娘娘节,是真的会上街寻找八字合适的孩童,凑成三阴一阳,献给神女。
“还有些公然买卖孩子……”某官员说,“还都是亲的,能卖很贵,五十两一个,有些父母就跟疯了一样,找街边算命的串通好,卖给神女教的教徒们。”
沈情皱眉道:“竟有如此父母?”
“人为了财,什么做不出?”官员敲着桌案,说道,“多少案子都是为了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欺我。那时候听说孩子能卖,村头巷尾,尤其是咱临昭这种地方,卖孩子成风。好在人家神女教也不是只看八字,拿来献祭的,还得看好不好看,不然教徒们也不用啊。”
“献祭……”沈情问,“到底是怎么个献法?”
“那谁知道……听说是分食。”
沈情倒抽一口冷气:“当真?”
“可能吧,我也只是听说。”
另一个官员点头道:“是真的。先得下药池,把神女下界时带来的仙草药草什么的灌个把月,然后教徒们饮血分食。八年前我姑姥姥就是教徒,回家跟我说的。”
沈情有些不能理解:“可献祭的是……是人啊!再者,神女教是云州兴起的,可我看云州也没吃过人啊!”
“疯起来的时候,谁在乎本源如何举行仪式?整个朔州当时已经疯了,皇帝都信,那百姓自然也信,而且是奉天子旨意信神女。”那官员摇头,“又听说能延年益寿,自然是要分一口的。再残忍,放当时,大伙儿也没觉得有什么错。”
沈情:“说句大不敬的,先帝最后在位那些年,就是个昏君。”
此言一出,县衙里安安静静,没人再敢接沈情的话。
小乔指头戳了一下沈情:“你在发呆。”
沈情回过神,勉强给他笑道:“其实,仔细想想,你运气没坏到底。”
“我吗?”小乔道,“你是说神女教的事?”
沈情轻轻点了点头:“嗯,虽然受苦了,可……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我忘了。”小乔道,“不过听胡大娘说,好像是差一点就赶不上救我了,把我爹吓的差点当场归天。”
虽然这是个很悲伤的故事,沈情听到小乔的描述,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胡大娘说的。”小乔也笑,“她说话总是如此夸大。”
“你好点了吗?”沈情说,“雨应该是停了。”
小乔却老实回答了问题:“不是很好,头有些痛。”
沈情不会照顾人,也不知怎么照顾人,愣了一下,问他:“药喝了吗?”
小乔点了点头。
“哦……喝了啊。”沈情双手捂热自己的鼻尖,闷闷道,“那,我给你烧点热水?”
“沈大人今天不忙吗?”
“今天不忙。”沈情说,“没什么要做的事,闲的都要长毛了。”
“包裹里有我三月份在京郊无名山摘的小香叶,你煮水的时候,放两三片进去。”
沈情嗯了一声,解开他放在床头的包袱,说道:“可治头疼?”
“怎会?”小乔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弯起眼睛笑道,“可让水香一些,去腥。”
临昭人不吃井水,县衙里的水,是杂役每日从码头挑来的,很腥。小乔来过多次,于吃喝一事上,俨然是老个经验了。
沈情轻咳一声,看到包袱内他叠放整齐的里衣,双颊微烫:“你可真讲究。”
小乔枕在双膝上,闭着眼睛,沈情添柴煮水,回头,见火光勾勒着他的侧颜,在睫毛上添了层微翘的金边。
“你爹应该也不难看吧。”
“嗯?”小乔睁开眼睛,火凝在眼眸中,珠光璀璨的,“沈大人是在夸我吗?”
“哈,你听出来了。”沈情道,“我这人有个臭毛病,瞧见谁好看了,就会忍不住夸人家。但是小乔你吧,我觉得夸一次是不够的,你这人越看越好看……”
“那沈大人早上梳洗照镜子的时候,会夸自己吗?”
沈情这次是真的怔住了,因为她反应了过来,小乔这是在说她也好看。
尽管知道,但沈情依然被他击中,好半晌,摸了摸耳朵,不好意思地说道:“心里会默默的……自夸。”
小乔原本有些困意了,但听见沈情一本正经的回答问题,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机灵样,好笑道:“沈大人可真老实。”
柳心悦说要给沈情做春风笑,但做春风笑之前,要先按照她家乡的方式养几天鸡。
下过雨,她住的院子弥漫着一股新鲜的鸡屎味。
沈情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这只小公鸡,末了,对正在收拾房间的柳心悦说:“唉……要杀就杀,养着它,有了感情,就不舍得吃了。”
柳心悦掩嘴笑道:“怪不得乔仵作说沈大人是官员中最心善的。”
“付出了感情……就不舍得再扼杀了。”
“那大人还要吃它吗?”
“算了,吃吧。”沈情说,“若因舍不得杀它而去买另一只鸡宰杀做菜,又该同情那一只无辜的鸡了。明日能烹食吗?”
“可以的。”
“那就干脆利落点。”沈情说,“我也不逗了,再逗真的吃不下去了,白白浪费钱。”
柳心悦现在看到沈情就想笑:“沈大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年纪相仿,可沈情总是要用稚气的脸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开口说出的话,也认真的让人发笑。
或许读书人都是这样的,柳心悦想。
“大人最近不忙了?”
“嗯,非常清闲。”沈情郁郁叹气。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吆喝:“沈大人!有案子,您穿好官服咱一起到码头去。”
“什么案子?”
“命案,从上游飘来了一具尸体。”
沈情一下子跳起来,奔出去,又刹住脚:“乔呢?叫他来!”